“哼,以你的能耐,除非必要的为你传递不实之事的人,内线之说只会让你我之间的合作产生猜疑。”
“依阁下之能,亲身来此,才最是让本王猜疑。”
那人只低笑两声,随即接过执语递来的茶杯,本以为青绿的液体居然是透明纯粹,含下一口,舌尖顿感酥麻,男子饶有兴致地酌着杯中的液体,并目不转睛地盯着执语。
执语在那人犀利目光的注视下依旧面色不改,伸手再为那人倒满一杯,浓厚的酒香几乎能将人熏醉,“用茶壶在盛酒,你在打什么算盘?”
“呵呵……”执语笑得无辜,“这不正是阁下要打的算盘么?”
褐色的斗篷下传出难得的高亢的笑声,执语虽然笑容不减,却冷静地注视着对方,内心却是百种情绪,在这种敏感的时机只身来到皇都,还盘算着如此危险的事情,如此冒险却又如此诱人,那人不仅能抓住别人的心情,还能在颓势中寻求一线生机,剑走偏锋,往往出奇制胜。
执语对此人的好奇更加深了。
黄沙漫天,血腥弥漫。
几人来到执废住的帐篷里,将重伤之人安置在床榻上,徐彦阴沉的眸子扫视了两名士兵一眼,语气冰冷而略带威胁,“离开。”
执废有些担心地问他,“你有办法救他?”
徐彦勾起唇,鹰眸看向执废却带了几分玩味,“我没有,你有。”
两名士兵犹如云里雾里,正想再问个仔细,沐翱抽出腰上的剑缓缓横在两人面前,冰冷剑光映照着床榻上血污的人影,沐翱沉着声音,“还不走?”
那两人忧心地再看了眼战友,便不舍地离去了。
执废疑惑地眨眨眼,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又转过头问徐彦,“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徐彦有些不耐烦地应着,伸手解下重伤士兵的铠甲丢在一边,点了那人身上几处大穴,减缓了流血的速度。
“为什么说我有办法救他?”执废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这种时候应该为伤患打盆干净的水清洗伤口,但听徐彦的话,分明是说自己有能够起死回生的能力。
难道,徐彦说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人……?
“既然知道了就赶紧动手吧!”并没有多少耐心的徐彦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不减不慢,站在一边的沐翱看了看帐内的情况,果断地出门打水去了,而执废看着在昏迷中仍痛苦呻、吟的伤者,闭上眼睛慢慢坐了下来。
徐彦回头看了眼执废,目光不似平时那么锐利,其实执废很好相处,如果不是人呆了点,让他说了这么多话,或许他的目光会变得柔和些许。
沐翱端着水盆进入帐内的时候,只看见执废的神情变得专注非常,纯熟的指法将不知从那里弄来的银针插入伤者的身体,每一针都精确非常,这也让他额上渗了不少汗珠。
本来忙碌着的徐彦,此刻却闲闲地站在一旁看着。
沐翱犹豫地看了下眼前的景象,不知道这盆水究竟能不能派上用场,而他还是选择将水盆放下,也跟徐彦一样,站在一旁观看。
不知过了多久,施针完毕,执废也如虚脱了一般往后倒下,而徐彦眼疾手快先撑住了他的身体,用袖子擦拭着少年额上的汗,语调无比温柔,“累了就休息一会。”
少年苍白的嘴唇却咧开了一抹笑容,“我没事。待他醒后服伤药七天才可装假肢,若有可能,别让他再上战场了。”
“你就是心地善良,从不顾自己的情况!”徐彦略急躁地按住少年的身体,不想让他再多说话,可是望进那双黑得纯粹的眸子时,心里无数谴责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好自嘲地笑笑,“算了,若是你能改掉这点,你也不是你了。”
“哈。”短促的一笑,却是陷入沉睡的少年发出最后一声。
沐翱担心地看着执废,想帮一把却无从下手,只能忧心地问,“……他没事吧?”
“没事,只是累过头而已。”徐彦恢复冰冷的表情,手上的动作却正好相反,将执废缓缓靠在墙边,拉过一张被子为他盖上,徐彦又转身为伤者清洗伤口。
沐翱看着两人的眼光有些复杂,心中无数疑问,又有无数已经证实了的猜测,可他却没有一个可以询问的人,执废疲倦的容颜触动着他内心的某根线,五味杂陈,却深感无力。
徐彦看了眼呆立的沐翱,又低下头工作,不再理会。
不知是谁,将执废救活了一名连军医也放弃了的伤者的消息传到了帝王耳中。
屏退左右,帝王的表情高深莫测,而站在他面前的执废,不卑不亢,面色沉静。
帝王冷笑一声,“小七还有什么事情是朕不知道的?”
“父皇指的是什么事情?”
“比如,”帝王从座位上站起,缓步走向执废,“将信王府的管家收于麾下的事。”
“比如,”伸手抚上了那张清秀无暇的脸庞,目光复杂,“将重伤不治的兵士救活的事。”
“又比如,”帝王顿了顿,手慢慢滑至少年窄小圆润的肩膀,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勾结沐家犯下重案的事……”
执废惊讶地睁大眼睛,目光里却是深深的疑惑和莫名其妙。
帝王轻笑着,“没想到……”
“小七,朕的太子,皇儿……”那只手用力地捏着,几乎嵌入肉中,不多久便传来了骨裂的闷声,眼前白色的衣衫上也慢慢染上了浓重的暗红,“竟有这般瞒天过海的智谋……”
执废额上渗着冷汗,却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在疼痛之下发出任何声音,他眼中的疑惑变成了悲痛,被自己信任的人所怀疑、毫不留情地质问他的悲痛。
这种痛苦,甚至比殷无遥加诸在他肩上的疼痛还要难熬,那几乎要夺去他的理智和清醒。
视线变得愈加模糊,面前的男人那抹刺眼的冷笑却深深植根在脑中,成为执废昏过去的最后一幅画面。
没过多久,皇宫接到了帝王亲笔书写的废除太子的圣旨,满朝皆惊。
前不久戎篱绕过周国边境小城而采取包围战略对周国大军反将一军,而令戎篱军在周朝土地上畅通无阻的,正是太子的贴身令牌。
而后,因伤兵人数过多拖累了行军进度而被残余戎篱军包抄,据说也是前太子所为。
皇都也曾传来太子培植的势力欲把持朝政的消息,废太子的圣旨一到,那些所谓的太子党羽都被关入了大牢。
太子被废,朝中人半数欢喜,半数没表态,老谋深算的朝臣静观其变,但也有趁此时机巴结其余王爷太子的人在。
原本已经趋于安定的皇都,再次满城风雨。
漆黑森冷的房内,突然闪现一丝光亮,随着光线变强,来人看清了面前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
一盆冷水泼向少年,静谧的空间里传出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痛苦地揪着眉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睛,散漫的焦距重新汇集在一起,艰难地动了动指头,身体已经疼痛得麻木而无法自由支配,视线只能看到眼前男子华丽衣袍的衣角,然而这已经他努力的最大极限了。
气息虽然微弱,但一时还死不了,男人朝身边的人点了点头,那人识相地退到外面,只剩下男子与少年。
一直以为他们就只会像这样僵持着,男人却开口了。
“小七……你真的背叛朕了吗?”
似是疑问,又似是肯定,冰冷的语调是帝王一贯的无情,“你真让朕失望。”
“我爱过你,恨过你,怀疑过你,信任过你……”殷无遥缓缓说着,“而现在,朕却对你毫无感觉,一个心如蛇蝎的人,朕没兴趣。”
少年的眼瞳缓缓放大,本来平静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别的表情,毫无血色的脸上变得一片惨白,无论身体遭受何种酷刑,却一样也比不上方才男人所说的话,心痛如麻,血却一直在流。
毫无感觉,即视为蝼蚁,不再占据他内心的任何一角。
顿时天地无声,只能感觉到心在流血,仿佛有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剜着他的心。
为什么不听他的解释……
是不愿听,还是没有必要?
为什么又特意过来说这番话……
是特地来看他的笑话,在他本就伤痕累累的身心上再添几刀?
为什么,他的心这么痛,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疼痛?
母妃,沐翱,徐彦……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如果非要有人牺牲在阴谋者的手中,只要他一人就好了。
五十九
皇都,繁华大街上一处不起眼的酒楼。
二楼的雅间,虽避不开周遭吵吵嚷嚷的街市带来的影响,至少在这里说的话是不会有人听得到的。
战事陷入焦灼,一场仗打了近大半年,劳民伤财,战事初起时的恐惧感与新鲜感悉数平淡,老百姓们还是能随遇而安、稳稳当当地过日子的,不管日子有多苦。
反正战火烧不到皇都,最繁华的地方还是一片祥和的颜色。
斗篷下的男子不耐烦地敲着桌面,脸看向窗外没什么特色的街道景致,楼下碗筷碰撞还要买卖的吆喝声无比刺耳,没什么耐性的男子啧了一声,直接抓过酒壶往嘴里灌酒。
坐在男子对面的白衣青年是与之相反的温文尔雅,一派悠然自在,就算身处闹市依然如沐春风平静依旧。
“要知道,再好的性子也会磨没的。”斗篷男子突然说了一句,极富磁性的嗓音显得有些喑哑。
“这点无需阁下来提,因为,我比你更没耐心。”白衣青年出于从小养成的洁癖,皱着眉看了看桌上仅有的一壶酒,叹了叹气,找来小厮耳语一番让店家再送一壶酒来。
斗篷下无法阻隔的阴狠目光却直直透了出来,男子卷起露在外面微卷的头发在手上把玩着,“等你做到了,我也会给你想要的。”
“哦?”白衣青年好笑地挑了挑眉,略带轻佻的动作由儒雅的青年做来却不觉轻浮,反而更具翩翩风采,不染俗尘,“我想要的……只怕过了这么久,阁下还是没有任何线索吧?”
“哼,有没有线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在下还真是相当期待。”白衣青年嘴角挂起一抹温文的笑,却没有任何温度。
“不过,你们这些成天将道德伦理挂在嘴边的人,还真是不干脆,何必搞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
“阁下难道认为我大周的帝王和你们草原上的草包能相提并论么?”反唇相讥,讽刺得恰到好处,不留情面。
斗篷男子低低地笑出声来,原本慵懒的气息也染上了原本出身草原的野性,浑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魄力,“不过说实话,一夜之间不见了一个濒死之人,只要用点脑子想,答案也**不离十了吧……”
白衣青年霎时白了脸,一派温文尔雅再也无法维持。
“不……不可能……”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人间蒸发的那人残留在记忆里的音容笑貌,总觉得当时看来就很飘渺,心里说不出的堵,“不可能……他,他根本放不下,这里还有他牵挂的人……”
看着青年脸上难得脆弱的表情,斗篷男子心情不错,也愿意多说几句,“这半年我没少调查这件事,那人身边的侍卫也是殷无遥的影卫,人失踪以后他便回到殷无遥身边,而那个管家后来也回到了信王府,如果那人没死,至少这两人也会跟着消失,如果是易容,凭本王子的手段,又怎么可能找不出来,除非你那皇帝老爹金屋藏娇,战事胶着,他也没有那个空闲。”
“别说了……”无力地用手扶着额头,执语再也坚持不住,脸色铁青。
执语自己也清楚,时间拖得越久,那个人生还的可能性就越低,但是,他不甘心。
虽然外人面前他总是恭谦有的礼翩翩君子,任何事任何人也难让他放在心上,唯独那个人,是不同的。
唯独那个人会叫自己“哥哥”,第一次听见的时候恍如隔世,继而心里感觉酸麻却温暖,一种冰冷的宫廷里无法得到的温暖。
他毕竟是帝王的儿子,流着帝王残忍无情的血液,他知道,一旦触及到男人的底线,就算是最爱的人也要陪葬。
就像执废,那个唯一会叫自己“哥哥”的孩子。
他不禁迷惘、后悔,竟是他,将自己在乎的孩子一手推上了死路。
步出酒楼的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与自己擦肩而过,蓦地,他觉得在这世上已经孤身一人了。
王府的小厮尽责地为他开出一条路,坐上马车,执语回想起这半年来的浑浑噩噩。
帝王依旧在前线统领战事,虽然战事胶着了半年,但论人力财力还是周国远占上风,能拖半年,也该说戎篱如今的掌权者运筹得不错了。
撑了半年,终究还是快撑不住了,这次见面,执语看到高傲的王子斗篷下的一丝疲惫,他们,都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