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至某日,他听说武林人士到了贪狼城,他惊惧万分,又连夜逃到了采酒城。数日后,他在采酒城的客栈里借酒消愁时听到两人闲谈,说的正是贪狼城的事情。
一人道:“谢长涯这魔头终于除了,大快人心啊。”
另一人道:“可不是。但可惜了姜盟主,还有怀珠夫人。”
这二人长吁短叹片刻,又说道:“说来这事也是作孽,羌人不是丢了具烧焦的女尸出来无人认领么?”
高玉山的耳朵竖了起来,只听这人一拍大腿,叹道:“清苦山庄的人杀了谢长涯回来,去验了尸体,这尸体上戴着条南海明珠项链,可不正是逢春拳罗不平那失踪的女儿啊!罗不平当场就吐血三升,眼见进气多出气少了,作孽啊。”
高玉山脑中“嗡”地一声。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师妹早就死了。没想到,那日他见到的侍女真的是罗宝珠,罗宝珠真的没有死。
若他早点回去山门通报,说不定还有机会救出罗宝珠……是他杀了罗宝珠啊……
高玉山失魂落魄地走出客栈,回到临时租下的柴房,枯坐一夜。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回到了少年时,在逢春山门下的海边,黄衣少女站在那里笑盈盈地看着他。他向前走过去,却见到黑暗的水面吞噬了少女。他低头一看脚下海浪,不过是明月倒映出来的幻象,罗宝珠的笑容破碎成一泓月光。
不过是,往事空照梦里人。
第二日,高玉山下定决心启程回了门派。山门一片缟素,所剩不多的弟子看到满眼血丝、胡子拉碴的他,险些没认出出来他。二师弟认出他,哭着说师父受不了打击,已然归天了。
高玉山听到这消息,站不住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二师弟连忙来扶他,一旁三师弟冷静得多,抱着手臂看着他质问道:“大师兄,是你与师妹一起出去的,师妹被羌人害了你没事便罢了,为什么这些时**没有回来?!说啊,是不是你里通外敌,连着羌人一起害了师妹,就等着继承掌门之位?!”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若不是二师弟拉着,他便要冲上来杀了高玉山。三师弟一直偷偷喜欢师妹,他心里清楚,所以此刻看着三师弟,高玉山更觉得无颜以对。
高玉山嘴唇翕动,喃喃道:“是我的错……”
怎么下的山,他不记得了。高玉山浑浑噩噩地走下石梯,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是三师弟将他所有的东西都扔了出来。
一个小香包滚落在泥地上,里面装着的艾草洒了出来。这是前年重阳时,师妹给所有师兄做的小礼物。罗宝珠向来不擅长女红,针脚缝的歪歪扭扭,高玉山不好拂她的意,戴了一天便拿去压了箱底。
当时万般嫌弃的香包,竟是他能找到的唯一关于罗宝珠的东西。高玉山颤抖着双手拿起那个香包,泪如雨下。
他后悔了。
那之后,永朝开了武举,高玉山成功选拔上了武将,奔赴到西北抗击羌人。在贤王之乱的时候,羌人大举入侵贪狼城,高玉山血战数日,最终被羌人将领道吉一枪穿透胸膛,挑起来,钉在了城墙上。
……
“师兄,你觉得什么是大侠?”
“……我想应该是跟我完全不一样的人吧。”
三师弟在旁边阴阳怪气道:“我也觉得师兄不是大侠。”
二师弟笑了:“不是也挺好的么?”
“有人想做大侠,有人不想做大侠,也没什么奇怪的。”罗宝珠转过身面向海面,“但我们既然身处武林之中,轰轰烈烈做些大事总比碌碌无为苟活强吧。”
她回过头,巧笑倩兮。
高玉山阖上眼帘。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个人是很喜欢罗宝珠这个角色的……
第88章 刘思礼. 架谎凿空(一)
刘思礼原来不叫刘思礼,他呱呱落地时,产房里面稳婆喊了句“是个儿子”,他爹坐在产房外吧嗒吧嗒抽旱烟,说道:“叫陈二牛吧。”
本来他准备托村里的瞎眼老秀才给他取名字,但老秀才一张嘴就要一条鱼。他爹哪里舍得,蔫巴巴回了家,心想这孩子长大反正也是个土里刨食的,取个贱点的名字还好养活。
陈二牛可怜巴巴长到六岁,严冬时分大雪压山,家里马上跟着闹起了饥荒。爹娘看着家里嗷嗷待哺的四个弟弟,再看看滴米不剩的米缸,一狠心便托人把他卖进了宫里——接着陈二牛便被拖到净身房饿了四天,咔嚓一刀。
净身的太监还在说话的时候,陈二牛嗷一嗓子疼得昏了过去。再醒过来时,负责教导他的刘公公劈头盖脸丢过来一套宦官的服饰,冷漠道:“换上。”
年幼的陈二牛战战兢兢拉起衣服想要穿上,但他一动,下半身传来的剧痛险些撕裂了他,他哭叫着栽到了地上。
刘公公站在那看着他蜷缩成一团像条小狗一样的样子,半晌后还是心软,蹲下来扶着他安慰道:“别哭了,进宫了就要懂得规矩。你算是命大的,跟你一起进宫的孩子,有几个受不得净身之苦,已经死了。咱们这种人呢,就是贱命一条,活下来就不错了。”
什么死啊活的,对陈二牛来说太过陌生。他依旧痛得掉眼泪,刘公公打怀里摸出来块油纸包的点心塞进他手里:“吃吧。”
陈二牛确实饿了,顾不得疼,就着油纸狼吞虎咽吃下了那块桂花糕。他甚至没吃出来味道,身体诠释诠释了什么叫猪八戒吃人参果。
刘公公像是什么都没做一样,站回原地,语调冷漠道:“现在起来,换上衣服,跟我过来。”
陈二牛赶紧把手在自己的破衣裳上擦干净,一边疼得倒吸冷气一边颤巍巍把衣服换上。他换好衣服艰难地站在地上,刘公公突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二牛……”
刘公公道:“忘了吧。”
刘公公想了想,说道:“你还算是个有福气的,刚进来便被点到了御膳房,省得做些会死人的活计。今天开始你就叫小福子吧。”
行,现在陈二牛叫小福子了。
小福子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天生嘴甜。他虽然对自己的遭遇一知半解,但此刻敏锐察觉到眼前的高个男人是需要讨好的对象,忙不迭问道:“这位阿叔,我怎么称呼您好啊?”
刘公公道:“你嘛,叫咱家师父。还有你这称呼要改改,在这宫里不能说我,你要说奴婢、小的。见了大公公,要叫爷。见了贵人,要叫主子。省得了么?”
小福子跟着刘公公学了半个月礼仪,又在御膳房打杂了一年。他长得精神,人又嘴甜,刘公公看着他满意,给他提到了自己身边收了义子,跟着他教小太监小宫女。这份活计轻松了不少,加上来来往往的宫人都要从刘公公这里经手,小福子结识了不少人,说一句左右逢源也不为过。
刘公公经常提着他的耳朵,耳提面命道:“小福子,你记着在这宫里,咱们这等人,想要长久活下去,就得学会当人一套背人一套。咱家看你嘴甜,你可得记住,只有讨好了贵人,才能平步青云。”
小福子学得很快,很快奉承人这套便学了个炉火纯青。现在在他心里,能混成义父这样便是一等一的人物了,小福子梦里都是要混道义父的地位。几年后,刘公公终于托了关系把他送到陈贵妃宫里没几个月,他就成了贵妃娘娘跟前的红人。
此时,他也不过才十一岁。
刘公公正感慨着义子有出息,可惜世事难料,陈贵妃失了宠。老皇帝逐渐不来陈贵妃的宫里了,小福子反应最快,也顾不得从前陈贵妃对自己多好,立刻洒了银子出去请人把自己换到了别的宫里。他人缘好,叫太后身边的宫女提了一把,混进了上书房伺候皇子读书。
也就是这一年,刘公公路过骑射场时,撞上了两名皇子赛马,被一名皇子拴在马车后活活拖死,滚成了一团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烂肉。
小福子此时才意识到:哦,原来就算混成义父这样,贵人们照样说杀就杀。死也死的毫无尊严,尸体让草席裹吧裹吧就给扔到了乱葬岗。
先不提他这边开始感受到肝胆俱裂的滋味,这群皇子们从小就被灌输阴谋论,个个疑心病都重的很。这拖死了刘公公的皇子的身边宫人过来邀功,说这上书房的小太监就是您拖死的那个老太监的义子,皇子就开始怀疑这小太监心术不正。
小福子稀里糊涂就被赶到了尚衣局。
一双手被冷水泡皲裂后,小福子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刘公公说他运气好。他不甘心就这么被折磨,开始四下奔走,想要调回轻松些的地方,但先前里那些与他交好的宫人全都像避瘟疫一样避着他。
归根结底不过是他失了靠山,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他也能明白先前那些左右逢源并非是假象,只是这宫里的人人人都如飘萍一般,只是求个自保罢了。
小福子只能在尚衣局洗了三年的衣服,期间看了不少诸如身边的宫女因为勾破了娘娘的衣服被乱棍打死、小太监因为送衣物迟了而被打了板子一命呜呼之类的事情。小福子休息时便会思考,他们这些奴婢的人命确实下贱,还不如一件衣服更值钱。
他越来越明白当年义父跟她说过的“只有讨好了贵人,才能平步青云”的道理。
好在时来运转,小福子赶上朱志南的母亲舍身救了老皇帝一命,老皇帝感动之下为她立了个祈福的祠堂。他把这些年来攒好的银子都花了出去,终于谋了个给皇后守灵的差事。
这份活计轻松得很,一来不用跟那些阴晴不定的妃嫔皇子打交道,二来平日就是扫洒祠堂保证香火不断。但跟随了小福子许多年的噩梦仍然没有放过他,每夜他都会梦见无数血肉模糊的宫人被这座朱红色宫墙包围着的华丽建筑群吞没。
他仍然整日整日地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