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其人已巧尽说辞粉饰太平,穆昀祈却也心知此事不同寻常,忖了忖,便问:“若终证实,那日与冒名顶替者在一处的确是景珩,则如何?”
赵虞德坦然:“此,当下着实难说,还须先查实那冒名顶替者身份。不过忖来,邵殿帅与那嫌犯即便相识,也多半不晓内情,乃是受其蒙蔽居多。”
穆昀祈一沉吟,起身:“那便去宁和殿走一遭罢,当下晋阳郡夫人正在宫中。”
穆昀祈携赵虞德到宁和殿时,净妃正在内小憩,其母晋阳郡夫人卢氏代为迎驾。询问得知,连卢氏在内,当日伴净妃往福泉寺的近随不过五人:因当日便回,且为免招摇,随侍人数着实不宜过多。
赵虞德借由将那几个宫人带去外间,穆昀祈则委婉询问了卢氏,所得却是大同小异:当日几人来回一路皆在车中,并不知外情,而在寺中时为避嫌,也不曾与邵景珩谋过面,因是除了上下马车的间隙见过其人,余时他是否在侧,着实无人能说清。而当日护净妃前往的禁军皆出自殿前司,遂此事要查清看来不易。
一筹莫展,穆昀祈正要回宫,忽闻内殿一阵喧哗——竟是净妃不顾劝阻跑出来。
“官家既来了,为何不见臣妾?”福了福身,女子带笑而言,眸中清朗。
赵虞德下意识前走两步,挡于天子身前。
“陛下恕罪,净妃今日有些不适,还须回去服药。”卢氏慌忙告罪,便劝说女儿入内。
女子却置若罔闻,依旧看着穆昀祈,笑意中透露一丝小女儿的率真:“臣妾回宫已有时日,不知册书何时颁下?”
闻此卢氏面色惊变,连连告罪之余,乃与宫人强将净妃带回内室。
出了宁和殿,穆昀祈心绪略乱。眼前不时浮显那女子的率真笑颜,忖了忖,转向侍立身后的宁和殿提举彭绪良:“净妃近时病情可有好转?”
彭绪良回:“净妃病情日渐好转,只偶尔因触景生情或事不遂意而间发病症,御医说还须对其多加安抚,凡事皆顺其心意、莫要忤逆为好。”
穆昀祈眯目:“则依你之见,净妃方才,是清醒还是混沌?”
“这……”彭绪良一怔,迟疑下面露难色:“净妃如今症发已不似先前频繁,多时亦不甚明显,只偶陷混沌,须臾又好,遂若非发作,实难断言。”
穆昀祈沉吟片晌,转过话锋:“宫人寻常可会议论外间之事?”
此是官家疑心有宫人将立新后之事透露与了净妃!彭绪良会意,自否认:“御医有言,净妃须安心静养,不可为外事所扰,遂臣一再告诫于下,断不许将外间消息传入宫中!”一顿,出言犹豫:“倒是……这些时日晋阳郡夫人常伴净妃身侧,偶尔母女私话,便不知说些什么……”
穆昀祈颔首:“知道了,你去罢。”
重回后苑,穆昀祈心绪却不似先前宁和。
“她若有个孩儿便好了……”耳边又响起彼人彼言。
凝眸对着老干皴曲间探头的丰肥花蕾,穆昀祈怅然一叹:景珩,你一意要令净妃留在宫中,果真是出于对其人的怜悯么?
第四十二章
冬来日短,午后时光匆逝,似乎一眨眼便又暮云四合。
邵景珩方进家门,由中庭远远见一人踱步于堂中,看身形步态便知是邵忱业。这般冷天,无事不夜出,想必又是其人那些“大计”在朝中遇挫,心有不甘前来诉苦,甚或异想天开怂恿自己再举一回寒食之事,实令人头痛!早知这般,邵景珩忖来,还不如方才路上由了郭偕,二人一道寻个去处饮酒寻欢,虽说明日一早难免又有人身无寸缕现身城中某处,却至少是得了一时清净。
“你怎才回来?”见他进门,邵忱业大步迎上,显已等得不耐烦。
“三叔久等了。”邵景珩强作笑容,万般不情愿问出一句,“今日此来,是有何事?”
不出所料,此言便似把凿子般,即刻在坝上凿开一道破口,引其人陈词泛滥,言出不绝。听了半日,邵景珩终将其言归为一事:近时他门下数人因了御史攻歼悉遭贬谪!
“台谏,公论之所系也。探听朝臣之失并加弹劾为御史本分,满朝文武受制台谏的又并非唯三叔及门下众人,因此何必耿耿于怀?”邵景珩照例对之耐心开导。
邵忱业却咽不下这恶气:“然此间事,多非台谏访查得知,而是风闻自坊间那些无稽小报!”说到此,怒意尤甚,“小报捕风捉影、任意编造,实是胆大妄为,照此下去,不定有一日便祸连到你我,此才令我不安。遂吾决意上疏谏言,以擅论朝事、生事造谣为由,请禁小报,且捉拿一干编发者以儆效尤!”
邵景珩不赞同:“莫说除却谋逆之论,我朝素来不禁私言,许多小报仅是报发坊间风月与市井琐事,却以何由禁之?况且莫看那区区几页薄纸,每发则获利丰厚,所谓人为财死,图利匪浅之事,即便朝廷明令不许,亦是禁而难止。”
邵忱业一忖:“既如此,你便查出那些小报背后的牟利者,威逼利诱,令一干人今后唯吾命是从,倒也是一策。”
看了其人一眼,邵景珩险要脱口而出:“三叔当知,这大熙朝眼下,尚不姓邵罢?”然终是忍下:看来彼者在朝中节节败退,实是事出有因……
转身踱开两步,尽力作好言:“这京中的小报有多少门类种样,三叔可知?即便今日查封一处,明日便又有三报新发,如此却要何时才可斩断厘清?”看其人无言,继自:“三叔还当记得当初致许源谪放的所谓乱|伦一案,最早也是为小报曝出,后才教御史台风闻了去。由此可见,小报实乃一柄双刃剑,要避之锋芒、趋利避害,绝非强权威吓可取,但正身克己、不令短柄外露方是正道。再言来,若小报皆如三叔所愿,只曝别家不堪,于己之短却讳莫如深,岂不惹外起疑?”
“这……”邵忱业哑然。
“三叔若果真忌惮小报,”邵景珩一扬眉梢:“一则,须告诫门下,收敛锋芒、克己复礼,二来,三叔须以身作则,为免坐实朋党之名,同僚间往来莫要太过频繁。”嘴角浅露一抹带意味的笑:“且说元旦将至,今夕便就图个清净,于来客能谢则谢,莫复往年门庭若市之象。”
似是一条胖肚鱼被戳到了肚囊最软处,邵忱业一张老脸顿然自后红到前,又由下赤到上,心下欲争辩几句,无奈其人所言皆是实——此间之事,彼者若有心探查,自无甚么可瞒过。当下不过是借由告诫自己一番,若强辩,则唯有越描越黑,自取其辱而已!遂只得含糊着敷衍过,便话锋一转:“你近时可听闻宫中于净妃之疾有何传言?”
邵景珩略诧异,如实:“先前我随官家去探过净妃两回,看其精神渐好,并不似先前混沌,想来是正恢复。”忖了忖,“这段时日听闻婶母常在宫中伴护,于净妃近况当是最清楚罢?”
邵忱业摇头,面上渐聚愁云:“你有所不知,你婶母近时,已入不得宫去!”
“入不得宫?”那人一怔,“为何?”
“还不是那日净妃疾发妄言,惹恼了今上。”邵忱业懊恼,“那日官家驾临宁和殿,净妃竟向官家求要册书!此事自令官家不悦,当下或还疑心是你婶母在侧妄言怂恿之果,一时虽未多言,后却以净妃疾中须静养为由,不再许外人入探。”
“此倒不寻常……”邵景珩蹙蹙眉,眸中闪过一抹疑色,“则婶母是否果真与净妃提到过什么,譬如外朝议立新后之事?”
邵忱业扶额叹了气,半是无奈半是懊恼:“她道未曾,然你也知妇道人家……或是一时疏忽,未必有心……”顿了顿,面色愈发凝重,“还有一事,我想来亦不寻常,便是当日官家去往宁和殿,尚携了赵虞德一道,赵虞德借故将净妃身侧近侍宫人召去询问了什么,然你婶母未能打探出内情,我闻来不甚安定,遂来与你一议,此间,会否有何不测?”
邵景珩沉吟片刻,便问:“当日官家到宁和殿,与婶母说了什么?”
邵忱业捋须:“并无特殊,只问净妃近况,又提到当日你等去往福泉寺之事,不过闲谈而已。”
“福泉寺……”邵景珩斟酌半晌,自摇头:“当无不妥啊……”
“则净妃……?”邵忱业有些焦灼。
“三叔安心,净妃自无恙!”说到此,邵景珩一改前态,胸有成竹,“我已得上许诺,无论如何,会尽心安置净妃,况且他知净妃在疾中,出言本是无心,并不至落罪责怪。倒是……”稍作沉吟,“所谓求人不如求己,三叔果真关心净妃,何不设法寻觅良医彻底治愈其疾,才是上策。”
邵忱业音色落寞:“若此疾果能治愈,净妃何以落得今日之境?此乃她自小落下的心病,历十载反复,御医亦为束手,天下却还有何人敢称术高,可治愈之?”轻叹一气,倒是鲜见释然:“罢了,所谓人皆有命,这或便是其人之命罢,且说来,”苦笑了下,“身在彼境,混沌些或还好过清醒。”
舐犊之情人皆有之,纵然身陷权势迷局不可自拔如他邵忱业,亦不例外。净妃所以有今日,纵然受邵后为一己之私设局利用是主因,然他这生父却多少也行过推波助澜之事,事到如今既是悔之晚矣,弥补不能,便唯盼他这已然命途多舛的女儿余生莫再重蹈覆辙,只安顺度过便好。
遂于此事,邵忱业不欲多提,稍加沉吟,转过话去:“关于立新后,你以为吾等胜算几何?”
邵景珩淡然:“三叔既问,还莫怪我直言,此回之争,三叔毫无胜算!”
“什么?!”邵忱业大吃一惊,眸中满是不解。
那人坦诚:“上自然清楚三叔推举祁氏之用意,岂能令当初邵后之祸重演?当下不急定夺,乃因时机未至。”微微一顿,“即便退一万步,祁氏侥幸中选,然而祁元礼绝非可轻易任人摆布之辈,此事终究受益何方,尚还难言。”
“这却如何是好?”邵忱业情急,“须知后位归属乃与我邵家族运息息相关!”
邵景珩倒是不急:“御医有言,净妃之疾并非全无治愈的可能。”轻自一哂,眸中新添一重意味:“三叔当知,世上最无贰心的,还唯自家人。”
捷径当前,焉为取远?邵忱业出门上轿时,尚忖着侄儿此言,满心彷徨,遂自不足留心远处那个鬼祟的身影。
看着蓝盖小轿远去,暗处的人哆嗦着跺跺已然冻得麻木的脚,咬唇强忍下一个蓄势待发的喷嚏,满心不甘转身离去,然此,绝不意味他会就此罢休:若有人以为区区三言两语便能将他堂堂秘书丞恫吓住,磨灭他探查真相的决心,就未免太过自负!文人弱质,然风骨居高,凡事绝不见半途而废。
这般忖着,先前低去的士气顿复涨,抬头见前方一间瓠羹店,顿似见到救星般疾走入内,坐下要了碗热羹。
今日凑巧,早先归家途中,遇到了独自一人逛走的秦柳直,心念一动,以为此乃天赐良机,便悄然尾随之,孰料街市人多,三拐两绕竟失了彼者踪迹,再看那处距离邵宅不远,自一斟酌,想来那人或径直去了邵家,遂来此守株待兔。孰料冒严寒在墙角蛰伏了整整一个时辰,却未见秦柳直现身,倒是眼见邵家叔侄先后进门,至方才邵忱业出来,其间再无他人进出,实令人沮丧。
难不成,这秦柳直尚要等邵忱业离去才会入内,亦或……一念乍起,满心懊恼:邵宅又非只有一扇前门,况且秦柳直既不欲令外知晓他与邵景珩熟稔,岂能堂而皇之走前门?
想到此,自无心吃什么瓠羹了,急忙出店向邵宅后门行去。走不多远,眼角余光忽捉住一个行色匆匆的背影,竟似他苦苦守候之人!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失而复得,自不敢大意,快步走近,在距其人二三十步外慢下,小心翼翼跟随。时下全神贯注,目光一刻不敢离开,就怕眨眼间那人又似尘埃落进人潮中遍寻不见。
秦柳直一路走得颇急,看去是有何事挂身,然而所向并非邵宅,也未尝回去郭家,而是穿越闹市,一路往西。约莫半个时辰后,荀渺随其走上一条小道,但见人烟逐渐稀少,自忧心教发觉,只得放慢脚步,好在前人看去渐为疲累,走得不如之前快,如此才不至令荀渺落下太远。
再行片刻,周遭灯火渐稀,前方倒是隐约出现一排树影。迎面冷风入鼻,夹带水气。荀渺放眼前眺,但见空茫一片,心下顿悟——竟是到了河边!想起上回其人亦是在一处河堤与邵景珩会面,心下便喜:看来今夜,势必有意外之获。
一瞬失神,眸光再聚时却一惊:人呢?
心怀侥幸上到河堤,却只见满目树影,夜色中恶鬼般随风张舞。
“夜寒露重,荀省丞到此作甚呢?”身后忽来人声。
荀渺乍惊,回身只见数条黑影扑前----
“你……”惊措的怒斥随夜风飘荡不远,便戛然冻住。
月隐星暗,风如鬼啸,夜气肃杀,本不宜外出。
第四十三章
月黑风高。
荀渺浸在水中的两腿已失去知觉,身子还在不住下滑——他那双冻僵的手已攀不住凸出却湿滑的堤石。
岸上传来打斗声。
郭偕!落水前一眼瞥见的那条黑影,果真是他么?
将周身最后的气力由双手转至丹田,深吸一气,“会卿!”一声呼罢,人已急坠。河水刺骨,趁着尚能开口,连呼几声“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