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到大听惯顺耳之言,今日竟当街被一小儿奚落羞辱,穆昀祈自然恼羞,愈发有心要争个长短,遂向摊主:“这兔子多少钱,我出价双倍来买!”
“我出三倍!”女童不服输。
摊主为难,目光在二人间游走了几个回合,终似拿定主意:“此兔要价一贯钱,少一分不卖!”
“一贯??”女童吃一惊,“这般贵?汝是欺我年幼骗我钱财罢?”
摊主闻言倒不见恼,反之,气定神闲:“价已开,买不买各随己便,我又未尝强迫你,谈何欺骗?”
“你……”女童咬唇,显是无计。
穆昀祈见状顿觉爽适,当下将块碎银扔过去:“我说了双倍价钱买下此兔,自不反悔!”
盯着那碎银看了半日,摊主抬头将面前人又仔细打量了番,确信并非与他玩笑,才小心将钱收起,送上兔笼。
穆昀祈一口恶气得纾,志得意满,接过兔笼正要走,却听身侧“哇”一声——那黄口小儿斗财失利,竟是当街嚎啕!
周围即刻聚拢一堆人,女童边哭便数落,将摊主连同买家三人逐个指摘,不出片刻,三人便成了狼狈为奸欺侮幼童的奸商劣客。
穆昀祈委屈却无从申辩,正无计,见身侧人凑近:“大庭广众,欲脱身只得割爱!”
割爱??穆昀祈一听这两字便不爽适:非偷非抢,自己光明正大买来的兔子,就这般拱手让人莫说于心不甘,就说这围观者皆是偏听偏信,果真为此,岂非自认心虚?心下自不愿。然眼见围观者越来越众,女童也愈哭愈卖力,显是一意哗众取宠。
一番踌躇后,穆昀祈只得咬牙恨恨将兔笼交与身侧人处置,自则背身不看不闻,似这般便可少受几分折辱。
片刻,哭声平息,围观人群渐散。
一事终了,穆昀祈暗叹一气,心内残余几丝不忿,却也于事无补,终究只得自我宽慰一番,正要离去,却教摊主拦下,竟是归还了方才那两贯钱,并道明缘故:看那女童独自一人,便疑心是瞒着家人偷跑出来,彼时心下为难,不将兔子卖与她生怕她搅缠,卖了却又怕钱是她自家中偷拿,这般却与骗人钱财何异?遂才不得已叫高价钱,本欲将她吓走,却孰料弄巧成拙,实是意料之外!
穆昀祈闻罢恍然,自佩服其人思虑周全:虽不过区区几十文钱,然若果真是这小童自家中偷拿出来花销,自是取之不仁!由此看,这摊主倒也算得正直君子。遂婉拒了其人退银的好意,区区两贯钱,只算与他作了诚直的奖赏,倒也值得。
出了小市,穆昀祈怏怏,看来失兔一事着实败兴不少。由此前去半里也就至金梁桥了,好容易出来一趟,邵景珩并不忍见他黯然归返,恰见前方一处正卖河灯,心念一动,拉着他去选了盏莲花灯,打算到前方桥下放了,一纾郁闷。
二人过桥往南行了一段,见人流渐稀,正欲选处河滩下去,忽闻一阵凄厉的哭声由远飘来,令人生烦。
循声遥望,十来丈处一汉子正拖拽一小儿前行,哭声便自彼处传出。想是小儿顽皮受了训斥,因是哭闹。穆昀祈本是最烦见这等事,且说方才吃那一堑,仍自心悸,当下避之不及,拉着邵景珩要绕路,孰料那人却驻足不动。
“你不觉那小儿穿着甚眼熟么?”天色已黑,但月色甚佳,邵景珩盯着远处的小童细看多时,终下论断,“是方才那小女童!”
听他这般说,穆昀祈顿也生好奇,回眸远瞻,一见那粉色衣裳果是眼熟,再听哭声也不耳生,当即一乐,嘴角邪笑上浮:“小小年纪便恶言恶行,为人父母自要好生教导,小惩大诫乃是应当!”
邵景珩蹙眉未言,倒是侧耳又倾听片刻,竟拉着穆昀祈向那处去了。
不知他目的何在,不过能近处瞧瞧那小恶人受戒痛悔之状,穆昀祈倒也不抵触。
河边行人不多,汉子一直催促女童快走,当是怕教人看笑话。家丑嘛!穆昀祈不免几分同情之。
女童大声嚎哭,挣扎着不肯挪步。汉子急了,甩手一掌挥去,倒将穆昀祈惊一跳。好在邵景珩已跨前一步,一手握住那只欲施暴行的手,一面横身挡在女童之前。
“你……作甚?”汉子一怔,怒目相对。
“此话当是我问你罢,”邵景珩一嗤,目露寒光:“当街劫掳孩童,你欲何为?”
穆昀祈乍一惊,而那“小恶人”已趁隙挣脱汉子向他跑来,攥着衣袖藏到他身后。定定神,穆昀祈凝眸细打量那汉子,才果然觉出蹊跷:女童一身装束虽说不上奢华,却也光鲜,显是出自富庶人家,然这汉子却是粗衣布裳,言止粗鲁,如何看两人都不似父女!即便他是女童家中下人,却又怎敢责打主家女?照此看,其确是歹人居多!
当下受了几番质问汉子皆不能答,邵景珩自将之拿下,好在开平府衙便在往北两里外,或是已有人前往通禀,片刻便有捕快赶来,带走了嫌犯。
事已至此,二人也不能置这小恶人不顾,问下知她名唤盼儿,家住福岸街,由此往南一两里便是,遂决意送之归家。然才说走,小恶人却又不肯挪步,乃是双眼直勾勾盯着穆昀祈手里那盏河灯。
察觉她面上的渴求意,穆昀祈竟有些慌——得陇望蜀!得了兔子还想河灯,简直欲壑难填!岂能令之桩桩事得意?一时自乔作不知,催着邵景珩赶路。
眼看事不遂心,小恶人嘴一撇,未干透的眼角又垂下一滴清泪。邵景珩一见变色,急一忖,便决意取一折衷法——这灯,当下便放!
虽然不甚情愿,然想来一两里路抱着这灯也着实不便,何况身侧还跟一觊觎者,孰知半途又会横出什么“不测”,确不如一放了之,断她念想!穆昀祈便也勉强同意了。
三人下到河滩,按照先前约定,穆昀祈与小童一道止步,看邵景珩独自近水放灯。今日非初一十五,遂河上目所及处,也只这一盏莲花灯,在涟漪轻泛的河面不疾不徐,随波逐流。
身边忽而静谧,穆昀祈转见小童双手合十,换了个人般一脸虔诚盯着河灯远去处,嘴唇轻自启合,似无声念着什么。
“你作甚呢?”心中好笑,穆昀祈明知故问。
昂起小脸瞪他一眼,小恶人即刻又盯回原处:“河灯离岸若是直走不迂回,便是得了神明指引,将一路向瑶台仙境去,此时向之祝祷,可事遂人愿。”
“竟有此说?”穆昀祈一笑不以为然,当下却也未再出声。此刻放灯之人已走回,与他并肩远瞻。
夜静风平,清辉照水。河上那一星灯火愈行愈远,终是隐匿在苍茫夜色中。
“走罢。”邵景珩一左一右拉上两人。
“你向神明祝祷何事?”穆昀祈嘴角上翘,挑弄着小童。
女孩儿挑挑眉,轻哼:“自是乞求大富大贵,令我不必再因一贯钱而遭恶人欺侮!”一眼瞥去:“汝又求了什么?”
察觉到一侧那两束佯作不经心的目光,穆昀祈淡淡一哂:“吾乞求今后出门莫再遭遇小恶人!”一顿,眸光带笑:“以及,日后回回逛到此处,皆可白得一盏河灯。”言罢觉手心一热,收回目光轻咳一声,任指缝被嵌入另一手的五指,至相扣。
夜色渐浓,三人沿河漫步,向着灯火阑珊处徐行。
第七十一章
福安街虽只百来丈长,却因有几间酒楼,入夜后倒也不算清冷。
三人沿街走了一段,忽见一妇人迎面冲来,拉住女童连声责怪,小恶人此刻倒是凶相必收,垂头闷声任她训斥,不敢辩驳一句。二人便知此是她家人。
妇人自称小童家中仆妇,又道家在近处,定要二人随她前去见过主母,以达谢解救之恩。邵景珩婉拒,孰料小童却不依,拉住二人又做苦态,道是娘子尝道为人须知恩图报,若不从她前去,今夜必受责罚!二人无奈,想来无非是多耽误片刻,既不走远,便也依了。
仆妇未尝虚言,由此往前不过百来步,便见一独门宅邸,门楣高阔,当是富庶人家。仆妇引客入内,先至花厅歇息。须臾,门帘一挑,见一窈窕女子现身,丹唇素齿、翠彩峨眉,约只十五六岁,言止倒风流波俏。
为来客奉了茶,那女子道娘子正别室会客,少顷将亲自出来答谢贵客。也是此时,二人才知她口中的“娘子”竟是京中闻名遐迩的行首李辛素,被他们所救的女童盼儿是李辛素的小弟子,此女是大弟子,名唤锦纯。
饮茶小歇了片刻,却不见李辛素出来,邵景珩便以入夜不宜搅扰为由,起身告辞。谁知锦纯年龄不大,却心思灵巧,即道要为二人献舞。盛情难却,加之歌伎二人已抱琴入内,邵景珩只得依从。
琴瑟声起,一曲《晓仙谣》(1):
玉妃唤月归海宫,月色澹白涵春空。银河欲转星靥靥,碧浪叠山埋早红。
宫花有露如新泪,小苑丛丛入寒翠。绮阁空传唱漏声,网轩未辨凌云字。
遥遥珠帐连湘烟,鹤扇如霜金骨仙。碧箫曲尽彩霞动,下视九洲皆悄然。
秦王女骑红尾凤,半空回首晨鸡弄。雾盖狂尘亿兆家,世人犹作牵情梦。
彩袖一挥,纤影蹁跹。当下见,英英妙舞腰肢软,回裾转袖若飞雪,翻身入破如有神,进退其容千变!霓裳飞旋间,女子一回眸一颦笑,皆投射万般风情。
穆昀祈一时看得入神,显然乐在其中,此时女子一个跃步,似清风掠影翩然飘过身前,穆昀祈倏见绿影坠落,下意识伸手,竟接住一支青玉钗!微微一哂,似作无事继续观舞,却未留心身侧人面色倏而暗沉。
一曲罢,女子上前侍酒。穆昀祈才将那玉钗置于桌上,岂料对面一袖拂来,钗竟应声落地,断作两截!
始作俑者见状放下酒杯,悻悻拱手陪个不是,面色却清淡,似乎并不以为意。锦纯敛眉,显是不悦。穆昀祈见下愧意更甚,道要赔她,然一摸腰间才想起,自己那两贯钱已悉数买了兔子,当下是分文不剩了!然言既出,自不可收回,况且此事着实过在他二人,遂只得腆起脸向那人借钱。
啜口茶一摇头,邵景珩俨然为人益师良友:“穆兄虽是富贵出身,却也当体些世情,方才两贯钱悉数买了兔子,当下又要赔人首饰,莫说在下着实无钱可借,便说你回去尚须偿付几月房钱,本是拮据,又何苦总作慷慨?须知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之势,用度上总当有个计量,否则难免连累家小受苦!”
穆昀祈闻言乍莫名,转见锦纯愠色中又透讥诮,顿恍然:他竟凭空造谣挑动这女子轻看自己!一时脸面飞红,却有理难辩。
“这就是送了盼儿回来的贵客么?”
循声抬头,见一高髻云鬓的美妇已款款入内,细看约二十出头年纪,与锦纯相较,端庄之外又多一重风韵。不必说,这就是李辛素。
锦纯迎上故作高声:“回娘子,这位官人方才在市上买了只兔子赠与盼儿,整整用去两贯钱,当下已是身无长物,娘子看该如何是好?”
李辛素诧异的目光打量过二人,却不透情绪,即转谓使女:“如此,还不快去取银奉还官人!”
此一言与穆昀祈,无异于烙铁贴面,当即一股红燥感自额头而下,延至面庞耳根,终是连脖颈也未能幸免。轻道一句“不必”,便告辞出门,只听邵景珩在后与众作别,似道那钱便作赔她玉钗!穆昀祈加快脚步,然还是在出大门时,被那人追上。
月色愈佳,二人虽并肩前行,却久时无话。
道边一处楼前人头攒动,穆昀祈偷往内瞥了眼,见门前木牌上大字写着“波斯舞女”,往下被人群挡住,看不清了,想来是“即时献艺”之类。心念一动,扭头往里走:一则好奇,二来怨怒未消,实想趁机气一气那令自己颜面扫地之人。
本想彼者定要阻拦,谁知半晌不闻动静,回眸却见那人原地静立,目光相触,一笑纯良:“此处进门便须付钱,一人五十文,穆兄有钱么?”
目光一滞,穆昀祈咬牙:“借我五十文,回去便还你!”
孰知其却悠悠然,笑得恣睢:“穆兄方才道钱财乃身外物,散尽反得一身轻!当下何故复为求索?”
“你……”穆昀祈瞠目,想来目光若可伤人,此刻彼者当已体无完肤。
既无钱,只得任命,波斯舞女是看不成了,穆昀祈低头斗兽般大步奔前,然而不管如何疾走,每每回头,那人便在两步开外处,一寸不近、一寸不远,似乎被根看不见的绳子牵在他身上一般,如何也摆脱不去。
肝火急旺,走了一阵,便觉口干舌燥,蓦然回头,见身后人已优雅驻足,立在距他两步开外,含笑相望。
“吾口渴,欲寻处歇息饮茶。”穆昀祈冷眼回对。
夜风裹挟暗香袭面,传自酒楼的歌声飘渺,却令人厌烦。
那人抬手一指:“前方就到郭家脂粉铺了,外间饮食万一不洁,还是去铺中小歇,也好探探穆大娘子。”
悭悋至此,令人不齿!穆昀祈气急却无奈,此刻实是:达时何知落魄苦?千金散尽悔当初!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只得由他拉着往脂粉铺去。
时辰已不早,铺中却还有人。
“后街珠子铺周掌柜家后院空着,周家夫妇待人热心,且说离得近也好照应,便荐他往彼处暂居罢。”金芙的声音。
背身向外者赞同:“如此甚好,然切记不可令他知晓此是我与汝等商议定的,否则他或不愿领受……”或看对面人面色有异,郭偕止言转身,见来人自还一怔,忙作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