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讨?”穆昀祈推开面前的瓶罐,此回倒是正眼瞧了他: “孰说这蛙,是你郭家的?”,目光半透讥嘲,半是得意:“然你不知也不怪,实则这些蛙皆是朕的,不过寄养于此而已。”
“这……”郭偕着实意外,稍一踌躇,乃小心试问:“臣愚钝,陛下恕罪。然陛下知臣当下处境,临时觅蛙实在为难,遂,可否乞陛下将此处的蛙匀出一二十只与臣,令臣先行赔付宋学士,待之后吾家人觅得新蛙归,必如数奉还。”
穆昀祈闻此却似听了笑话般一嗤:“你倒是算计得好,却可知下一回江南,来回须多久?但你令人觅蛙回来,天色已暖,此地却还缺蛙么?且说来,此时这蛙,与一月后之蛙,岂能同价?”
他此言虽有留难之嫌,却又非全不在理。
郭偕一忖,便道:“如此,臣便以当前市价购进这些蛙,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小心抬头,眉梢难为察觉抖了抖:“实说来,吾与宋学士此纷争,原不算大事,若期限内无法践诺,于臣,虽须背负’失信’之名,然依宋学士素来的声名,想来外议也未必对臣多加苛责,只是学士多不肯善罢甘休,到时若因两只跳蛙令陛下耳根不得清净,便委实是臣之过了……”言未尽,忽听“嗝”一声怪响自后传来。
郭偕怔住片刻,才是恍然,转头责怪的目光投向那面红耳赤低头掩嘴之人:方才在瓠羹店中,一再提醒他莫往羹中加那许多蒜,他偏生不听,此刻却始作怪了!
“嗝”,又一压抑不下的怪声自彼者喉中蹿出。始作俑者心知逃不过,只得躬身告罪:“臣搅扰了陛下,望赎……嗝……”伴着怪声,一股浓重的蒜味飘荡四散开,惊得他霎时捂嘴屏息。
蹙蹙眉,穆昀祈摆手令他莫再开口,以免这堂中的味道更为陈杂。继自斟酌一阵,复看郭偕,口气透露试探意:“你虽诚心买蛙,然此物当下却有市无价,乃如何是好?”
郭偕识趣:“陛下是为君上,又乃物主,这价,自由陛下来开。”
此话果是说进了穆昀祈心里,即见他唇角上翘,红口白牙:“五十贯——一蛙!”
“嗝——”,那处又是一响。
郭偕一斟酌,竟点头:“也成,然这蛙,臣须拣选。”
“不成!”穆昀祈断然回拒,“你将好的挑走,剩些小弱与朕何用?”
“然臣也不能拿些病弱的送与宋学士,且他也必不能收。”郭偕寸步不让。
买卖陷入僵局。半晌静默,偌大的堂中只间或闻听打嗝之声,时高时低,时长时短,即便始作俑者捂住口鼻,却也无济于事。
终于,还是郭偕打破僵局:“臣另有一想,陛下再一听可否。吾不择选——或确切言来,是仅择小的,然价也须降些,三十贯一蛙,陛下以为如何?”
穆昀祈冷哼:“你倒精细,择些小的,养上十来日,便也长成了,且得省一半钱去,自是值当!然此于朕,又有何益?”
“自然有益!”郭偕信誓旦旦,“臣以为,择蛙实与择人一般,须选良才而用,然于那些幼蛙,却如何知其资质?所谓百里得一,精良之才必是极少数,但臣挑出幼蛙一二十,此中’良才’却能几何?反观陛下,不过舍了区区一二十资质不明之蛙,并无关痛痒,却净入六百贯,臣不才,恰知南方跳蛙当下市价,一斤多则四五只,少则两三只,不过区区二三十文,纵然要精选,百里择一,六百贯照常可购良蛙六百(1)只,刨去转运途中花销,再不济到京也有上百只,因是,二十换百,且以小换大、以庸换良,陛下却道无益么?”
声落良久,不闻回音,甚连打嗝声不知何时也已终断。郭偕回头,见身后人锁眉掐指,应正算计,不由暗笑;回眸再看坐上,官家似还斟酌,然郭偕心猜,此不过作态而已。
果不其然,少时,座上人便一拍案:“罢,你既诚心,且朕也不忍见你与宋学士因一蛙而反目,遂便依你所言。然你取蛙之时,须朕在场!”
郭偕自无不从。
但因讨蛙一事,来去这许久,君臣几人便也不似先前生疏,堂中气氛渐转暖洽。见势,郭偕当机立断,再一揖向上:“陛下,臣有一求,乞陛下允许。”
穆昀祈好奇:“何事?”
便闻他道:“明日,步军司便要开审寒食之乱中涉案的军将,然臣忧心,如此关门审案,易招外质疑,因是奏请陛下派内臣往步军司听审,并记载各案始末、犯人辩词、呈堂证供等等,回宫呈于御前,以鉴臣审案是否持公。”
穆昀祈沉吟片刻,竟是一叹:“朕闻郭卿身正气壮,素来大无畏,却不想,也有这等瞻前顾后、仓皇忧惧之时!也罢,你既存顾虑,朕将此案交回殿前司审理便好。”
郭偕一怔,万没想会是这般结果!急道:“陛下容禀,臣非此意,只是,吾若关起门来审案,案犯又是吾司军将,彼时重判不忍,轻罚却又怕外以为我徇私,遂才为难。”一时情急,竟将心底真言托出。
孰料官家闻此面色倏冷,一拂袖:“若尔身正,惧何非议?”
似受雷击般一震,郭偕哑口无言。
恰此刻郭俭回来,公主也出道晚膳已好,郭、荀二人自知趣告辞。
出得脂粉铺,时辰尚早。
一路信步,不觉已至南州桥。行将分别,荀渺却似欲言又止,踌躇良久,终是拉住郭偕,目露渴求:“下回,会卿但得空,可否与我去趟菜市?那些肉菜果子的,我但与人讲价,总受冷眼,今日方知——乃是说辞不得法!遂而……”
郭偕苦笑扶额。
二人就此别过。
郭偕一路沿州河北上,迎面夜风令他思绪时沌时清:历此一夜,他心中堆叠的那一应疑惑之上,又添新问。
素以为今上与公主疏远,然今日所见,却非那般,但凭肉眼,实难看出二人有何罅隙,总不至,这一切皆是佯装?再则……抬头遥望北边黢黑的夜空,想着那侧早已关门落锁的皇城,郭偕实纳闷:这般深夜,若要大张旗鼓命开宫门,天子趁夜出行一事,岂非人尽皆知?如此朝中群起而议,他却何以招架?……
与此同时。
北去数里,邻近皇城的一处大宅中,与不远处的闹市大相径庭,已早早陷入沉寂。倒是西边看似清冷的偏院,正房内明灭不定的烛光将两条人影斜斜映于窗上。
四下皆阒,乃闻室中人声轻语。
“吾等精心布局,一场奔碌,终却教那郭偕渔翁得利,坐享其成!……当初你一再阻他晋官,他现下却仍以都虞候之职领步军司,势必对你加报复……当日你为何不劝阻今上?”听音,言者正不平。
另一人则漠然:“劝阻?那也须我未卜先知,将那掷骰子的技巧练得同他一般炉火纯青!否则,便再行一回兵谏?”顿了顿,“此些小处,让他两步也无妨。毕竟朝中针对吾等之非议日甚,如非必要,无须再犯众怒,该收敛时合当收敛些……郭偕此人一介武夫,胸无城府,志平才疏,由他接手步军司,吾倒反是安心……”话至此戛止,转而一声低喝:“孰人在外?”
屋门猛被拉开,二人疾步而出。
似水月光下,院中空地但呈一片惨白。四下蘧寂,莫说人,便连只猫狗的影子都不见,唯有清风过境,晃动树影婆娑,颇有几分可怖。
第十二章
日上三竿。
静谧的院中,小僮蹦跳着穿过花|径,将紧闭的屋门推开条缝,闪身入内,又将手中的油纸包置于桌上,才蹑手蹑脚向卧房走去。
“虽……从命而为……终究……协从逆贼……判落厢军……”
半掩的帐中流出断续而含糊的话语声,小僮乍一愣,停住脚步,探头小心向里张望,但见帐后侧卧的人影半晌并无动静,才是恍然----那人原是梦中呓语!
小心跨入房内,正犹豫该不该唤醒他,却见榻上人冷不丁一个翻身坐起,两道充满戒备的目光直直向此投来,惊得小僮一个哆嗦,张口无声。
“早与你交待过,进我卧房须先叩门,否则难保不将你当贼人擒拿!”看清来者,床上人语带诘责。
小僮耸耸方才穿越花丛教飞虫咬出红疙瘩的鼻尖,显是委屈:“这都日上三竿了,你昨夜吩咐我买包子时尚说,若我辰正时分回来,你必也起了,且当下房门未关,我怎知你还睡着……”
“罢、罢,说你两句,你话竟较之吾还多,成何体统?”郭偕蹙蹙眉,打断其人嗔怨,缓慢从被中挪出,一面暗自吁叹:十几二十人一一过堂,这案一审便是三日,自早到晚不得停歇,连梦中竟也是堂上审案之景,实令人心力交瘁!幸得今日旬休,总是能轻松一日。
一面忖着这难得的空闲该如何打发,一面草草洗漱过,才坐下欲用早膳,郭俭却来了,看去行色还甚匆促。原是今上传话,午后要至铺中,教郭偕彼时去选蛙。他这一提,郭偕才想起确还有此一事,且说当下距与宋衍约定的期限已不足十日,因是倒果真事不宜迟。
话既带到,郭俭便要走,熟料兄长却道一阵与他同去,令他坐待片刻。郭俭虽不甚情愿,然自小常有的经历却令他不敢忤逆,只得拖张凳子远远坐了,静看那人不疾不徐用着充作早膳的梅花包子,且焦急且暗吞口水。
一胎同胞,那人怎不知他喜好,当下令小僮将包子与他送去一个。
战兢接过,郭俭显然受宠若惊,将凳子拉前几寸,小心摸出袖中的汗巾衬着包子送入口,咬下一瞬,那股熟悉的甜香充盈齿颊,令人身心一畅,拘谨刹那消散大半。
郭偕啜了口茶,开口似随意:“今上常来你铺中?”
郭俭吃着包子,仔细不令油渍沾于衣上,一面语焉不详:“也不常来,以前数月来一回,这两月才来得频繁些……”言至此忽意识到什么,捂嘴一脸懊丧:“吾……吾之意是,极少来。”听兄长哼了声,两手便是一颤,险将包子抖落:“你……你可莫说是我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郭偕冷笑:“我记性异于常人,但你说得越多,吾便忘得越快,然若只是只言片语,吾反倒记得清楚,且不定何时大意说漏嘴……”适时止言,显透威胁的目光扫过其人。
“这……”郭俭但露苦色,迟疑良久终又接下小僮新递来的包子,咬了口,垂眸低声且含糊:“公主说不可教外人知晓,你且……”
郭偕口气随和几分:“我听多便忘,却还如何向外人道?”言罢端起茶盏,又命小僮自拿两个包子出去吃。
郭俭起身将凳子拉至桌前,似依觉不妥,又向兄长身边凑近几寸,才低声道来。
原穆昀祈寻常来他铺中多是教他替自己搜罗些小物什,因郭家常有商船车马往来于大煕各地,因此此与郭俭倒也算便宜,且穆昀祈也不令他白做,寻常是以市价数倍与之,若量多时久,便一月一结。郭俭初时自不敢收,倒是公主说无妨,数回下来,便也以为常。而说来也怪,但穆昀祈令他搜集之物,不多时京中便始流行,且不知何人走漏消息,常有人来他铺中询价,若有多余时,公主竟也擅自出售,穆昀祈得知非但不怪罪,且于盈亏素来不问,纵然公主提起,便道将之入账,充作下回货款。
郭偕一沉吟:“如此说来,他姐弟间倒为亲厚?”
郭俭忖了忖,略显困惑:“此吾也不甚清楚,公主平日极少回宫,也甚少言及父母兄弟,倒是官家来时她甚欢欣,定要亲自置办菜肴果品。官家私下也甚随和,与吾二人一道用膳品茶,乃似家人,偶而晚间无事,尚一道博戏,只吾不精于此道,常教他姐弟取笑……”
“博戏?”郭偕眸光一亮,将方拿到手的最后一个包子转递与他,乃是和颜悦色:“上与汝博戏,常玩哪些?双陆?采选?打马?(1)”
“皆有。”但言及此,郭俭面上顿露神采,接过包子,眉飞色舞描述彼时之景:“官家擅双陆,公主擅打马……我但输去的,公主多能赢回!……”
郭偕一改急躁,乃是静自品茶听他细说,时而凝眉似有所惑,时而轻笑乃似恍然。终了,茶饮尽,郭俭的包子也已吃完,便见做兄长的起身:“时候不早了,走罢。”
出了门,郭俭乃是一路催促,道是公主须等他回去,才可出门置办午间用的茶果。郭偕寻常少往他铺中去,并不清楚他景况,总以为铺中如何也有个把供差遣的婢女小厮,却不想他夫妇实为拮据,当下竟连个替换看铺子的人都没有!着实意外。
细问才知,当初公主下嫁,原有近身宫娥数名陪出,然那些宫娥自恃天家从侍,不将平民百姓的郭家放于眼中,对郭家人多番侮慢,对下人更是颐指气使,自惹老母贺氏不快,公主于心不安,遂禀告太后将宫婢遣回,从此身侧再无亲随。而自开出这脂粉铺,他夫妇忙转不开,雇人却须多花销(并非二人悭吝,而实是营生初起,小到二人吃穿、大到铺子进货经营,各处皆须精打细算,绝不敢乱费一文。),好在后收留了个孤老婆子毕氏在家中担些洒扫洗煮的杂务,但只需供其吃住便可,也算解了燃眉之急,然于铺中之事,毕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官家得知,原要遣宫人来替之操持,却教公主婉拒,因是当下,这铺中一应大小事,仍只得他二人自行料理。
郭偕闻罢自还慨叹:原以为堂堂金枝,必是千娇百纵难历风霜,却不想这昌福公主竟还有此吃苦受劳、勤俭持家之一面,外看娇柔而内不失傲骨,委实令人刮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