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戚继续往下说,他道:“以齐王的贤能,说不定能平定天下的乱局,怎奈老皇帝听信谗言,将齐王杀死,而这进谗言的人,就是宦官樊灵。”
武昕森夹了块鹅肉吃,对于昭戚的陈述,他也只是抬了下眉头。
近来,武昕森常忆起往事,提起那些故去的人,他已经平静许多。
“当初,樊灵被皇帝派往齐王军中当监军。樊灵不懂军事,却又事事干预,齐王刚直,对樊灵不甚礼遇,樊灵怀恨在心。樊灵本是个小人,回去就对皇帝说齐王有谋反,自立为帝的意图。”
昭戚停下讲述,他卷起袖子,拿羹勺舀鱼汤,和武昕森同行这段时日,他逐渐暴露出他话痨的一面。
“齐王被皇帝赐死后,天下震怒,樊灵惶恐不可终日,走到哪里,都带着群持刀的侍从,就是怕齐王的部下找他算账。樊灵哪曾想,桐谷会是他的葬身之地,而将军正是手刃他的人。”
昭戚说得投入,竟还拍了下木案,挨着武昕森一个冷冰眼神,他一时没敢再往下扒拉这位当事人的往事。
他瞧出武昕森不愿提过往之事,即便是这种刺杀佞臣的忠义事迹。
唉,武将军真是油盐不进,昭戚说这些不是为拍马屁,他是真心钦佩。
当年在桐谷的山道上,武昕森单枪匹马,如入无人之境,他闯过樊灵侍从组成的屏障,一刀削掉了樊灵的脑袋。
杀死樊灵后,武昕森单骑出逃桐谷,身后追兵无数,却谁也拦截不住他,无人是他的对手。
听了昭戚那么久的讲述,武昕森云淡风轻道:“桐谷之事,你从何处听来?”
“就是那个在城门外,把将军认出的老兵韩三,属下从他那儿听来。”
昭戚从陶钵里舀鱼汤,满满盛一碗,他抬头补充道:“后来也是他带着属下,找寻到将军的下落。据韩三说,他在齐王营里当过几年炊兵,见过将军。”
原来,那个落魄老兵,当年也曾在齐王帐下效力,难怪多年后,他会认出武昕森。
大口吃鱼羹,很快一碗鱼羹见底,昭戚吐出一根鱼骨头,他道:“属下不明白的是,当年将军刺杀樊灵,遭到朝廷的追捕,为何不去投奔杨使君?将军和使君是结义兄弟,使君必会暗中庇护将军。”
“你对我的事倒是知道不少,你们杨使君的往事你又知道多少?”
武昕森桌前有几根鹅骨,这只鹅瘦得很,没多少肉,他放下竹箸,语气阴沉。
昭戚还真不好作答,果断选择闭嘴,他的顶头上司杨使君,曾做过一件不仁不义的事。
当年,齐王被叛军围困在岐城,齐王派遣杨潜去找他父亲杨瑞搬救兵,当时杨瑞的军队就在距离岐城二十里的地方,但杨瑞拥兵旁观,竟然见死不救,而杨潜默许了他父亲的举动。
对杨潜而言,显然自家的利益,远高于家国的利益。
岐城被围困了两月之久,断水断粮,最终齐王只能率军突围出逃,一同突围的,还有杨潜的四个结义兄弟。
在这场惨烈的突围战中,杨潜的结义兄弟,除去武昕森,其余三人都在叛军的围剿下战死。
这一战齐王身负重伤,也险些命丧于叛军之手。
武昕森曾和顾澹说过,他和杨潜有些旧怨,指的便是这件事。
水畔一夜寒风呼啸,第二日清早,武昕森和昭戚借渔船渡合水,两日后,两人抵达合城。
早些时候武忠藩镇的节度使杨潜在合城的城内驻守,此时他已经率领亲兵前往奚坡督战,合城只留驻军五千。
武昕森前往合城的路上,就已听闻朝廷出兵七万,意在从杨潜手中夺取泰阳郡。
奚坡即将成为大战的场地,杨潜将军队主力压在了那儿。
奚坡连营一片,从高处望去,颇为壮观,夜幕下点点篝火如星,武昕森大部分时光都在军旅中渡过,这样的情景是他所熟悉的。
“将军?”昭戚急于进入军营复命,催促站在高岗眺望的武昕森。
武昕森不慌不忙,翻身上马,驱马下山岗,与昭戚一并前往武忠军大营。
小兵奔入营中大帐通报,统帅杨潜得知昭戚带着武昕森前来,连忙从帐中出来迎接。
武昕森和杨潜这两个在军中结义的兄弟,多年后在军营的辕门相见,戎马战袍,恍若往昔。
然而一方热情,一方冷淡,对武昕森而言,曾经的兄弟情,早已在多年前灰飞烟灭。
这夜,杨潜设宴款待武昕森,在部将面前宣称武昕森是他的兄弟,赏赐武昕森大量金帛财物,还拨出一支骑兵交由武昕森率领。
武昕森早年的传奇经历,武忠藩镇的老将多有耳闻,知道他是员不可多得的悍将,且又见杨使君如此厚礼他,待他自然都十分恭敬。
如果说在乡下武昕森只是名铁匠,那么在军营中,他是名令人畏惧,受人敬重的将军。
赏赐的金帛,武昕森尽数收下,授予的重职,武昕森也没推拒,不过他那不冷不热的态度还是让杨潜有些担心。
这位他一向捉摸不透的义弟,是否已经不计前嫌,是否已经被收买成功,愿为自己卖命?
不过以杨潜对武昕森的了解,他如果还记仇的话,不大可能受邀来他帐下效劳。
杨潜认为形势比人强,武昕森在民间落魄多年,再冷傲之人也不得不低头。
酒宴至深夜才散,众将尽欢而去,武昕森喝得小醉,在侍从擎灯照引下,走至安排给他的营帐,拉开帐帘,帐中卧着两名妙龄女子。
帐中火盆暖燠,她们衣着轻便,风情百态,身段曼妙。
杨使君可真够意思。
武昕森刚入账,两名女子立即过来服侍他解战袍,摘兜鍪。
武昕森身上的铠甲尽数卸去,没有这些笨重东西的妨碍,他越发显得挺拔、英朗,顿时软香投怀,顾盼生辉。
武昕森抬起其中一名女子的脸庞,那女子柔唇相递,在双唇即将碰触上时,武昕森不解风情地将女子的脸推开。
说来,杨潜终究还是不够了解武昕森,他不好美色。
喧嚣的夜,帐外篝火熊熊燃烧,士卒夜语,武昕森合上眼,并未睡去。
暗淡的月,照着远方一座偏僻的村落,那一栋熟悉并在日渐荒凉的宅院里,院中有棵桑树,有铁匠作坊,那儿再无住户。
离开孙钱村后,武昕森有时会想起顾澹。
有村正和阿犊关照,他应当能生活下去,只是这样的世道,他的日子多半不好过。
第二日,武昕森在营边林地练刀,见昭戚过来,问他:“昨夜在大帐里饮酒,怎么不见魏天师?”
魏道士在武忠镇效力多年,杨使君宴请部下,按说肯定会请他,但武昕森却没见着他。
昭戚醉宿,且昨夜他帐中也有美人,肾虚,打着哈欠,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回道:“听说前段时日,天师进谏杨使君跟朝廷修好关系,撤兵合城,言语触怒使君,人正被关在牢中。”
“将军与天师也是故交吗?”
武将军不是第一次问他魏天师的事了,昭戚很好奇。
上次武昕森跟昭戚借兵剿石龙寨,也曾询问他,魏道士是否还在武忠镇。
“算是。”武昕森道。
魏道士很有些名气,是老使君杨瑞的座上宾,杨瑞病逝后,他继续为杨瑞的儿子杨潜效力,不想居然因为进谏,被杨潜给扔进牢里。
“你知道他关在那儿?”
“知道,将军请随我来。”
昭戚在前带路,魏天师被关押在西营一处临时搭建的牢房里,看管囚犯的小兵哪敢拦阻昭校尉,武昕森很快就见到坐在木牢中的魏道士。
魏道士胡子花白,披头散发,一身脏污,与武昕森记忆中那个学识渊博,通晓天文地理的贤者相去甚远。
“天师还认得我吗?”
武昕森蹲下身,他看视魏道士,魏道士也在打量他。
“你是……”
魏道士一番思索,缓缓道:“郎君是郑拾遗的外甥,游击将军武炳之子,武家的大郎。”
武昕森点头,他的外祖父确实是名文士,而他的父亲生前曾担任游击将军一职,看来魏道士还记得他。
魏道士长喟,揖道:“实在惭愧,贫道自谓知天命,却在囹圄中与郎君重逢。”
“杨使君盛怒之下将天师下狱,过些时日气消,应当会释放天师。”武昕森劝言,他宽慰他几句。
“承郎君吉言,还望郎君在使君面前,多帮贫道美言两句。”
魏道士看来不只记得武昕森是游击将军武炳的儿子,还记得他是杨潜的义弟。
在牢狱里,魏道士显然吃了不少苦头,若是在以前,他不会向晚辈求救。
“自当如此。”武昕森满口答应。
魏道士对他有所求,他对魏道士也是。
昭戚本来跟随在旁,见他们两人只是寒暄叙旧,且牢狱昏暗发臭,他没待多久就离开了,说到外头等候。
武昕森看他离去,这才跟魏道士请教一件困惑他的事。
时空的概念,古人已经具有,当然寻常百姓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但对天文历法有研究的道士懂得。
武昕森将顾澹穿越的遭遇与魏道士详细讲述,把魏道士听得连连称奇,扼腕道:这是未曾听闻的奇事,原来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按郎君所言,那位顾后生能穿行古今,却不能通晓其中的奥秘,他的穿行,只是机缘巧合而已。顾后生想要回去,恐怕不容易。”
魏道士盘腿坐着,捋着长须,有那么几分昔日的模样。
武昕森若有所思,没有回应,他不是很认同,他一向认为,顾澹能来就能回去。
当然魏道士也不确定,毕竟穿越时空这种事,在他看来玄之又玄。
魏道士继续说道:“庄周有云,有实而无夫处者宇,有长而无本剽者宙(空间存在而没有边界,时间有延续而没有始末)。在缥缈无垠间,顾后生因为有郎君的一只香囊,而能穿行古今,或许正是那东西,使得顾后生与郎君,犹如一条绳索系住的两头,使你们相互连结。”
“不说郎君系着顾后生,那顾后生也系着郎君,你们二人相得益彰。”
武昕森听明白了,他笑道:“如此说来,他有我的东西,他才能穿行时空来见我;要是有朝一日他回去,我有他的东西,岂不是也能穿行时空去找他?”
挺离谱的,不过也挺有意思。
顾澹所处的时代,和平繁华,百姓富庶,路不拾遗,倒真是令人向往。
茫茫无垠的时空里,连接他们两人的真得是一只香囊吗?
还是缘,妙不可言?
又或许顾澹会穿越,只是巧合而已。
第32章
武昕森带领的兵是一支骑兵,接管这支骑兵队后,杨使君下达袭扰敌方辎重队伍的命令,武昕森接到命令,率领骑兵执行。
伏兵在林谷,待敌兵过半,才奔袭而出,轻轻松松获得敌方辎重,己方甚至没有一员伤亡。
朝廷的押粮士兵遭遇突袭,惊慌下大败涂地,只得缴械就俘。
武昕森骑着高头骏马,行至运粮车前,他用长柄漆枪刺破运粮车上的麻袋,黍米哗哗如水滑落。
他翻身下马,蹲下身用双手接住米粮,黍米颗粒饱满,纯粹。
许多百姓,而今连米糠都快吃不上,粮全都运往前线打仗。
武昕森起身,策马前驱,下令士兵将辎重和俘虏押往军营,车轮骨碌转动,队伍回营,一名小兵匆匆拿来条绳索去扎破损的麻袋,黍米洒落在他身上,他用膝裙去接,他仰起的黝黑脸庞稍显稚气,眉开眼笑。
他是新征的兵,在披上甲胄打仗前,他应该是个田夫。
种田的人未必能吃上粮食,横征暴敛之下,哪怕一颗米在老百姓看来都弥足珍贵。
武昕森带着胜利的队伍返回军营,军营高大的辕门旗帜招展,随从的士兵兴高采烈,武昕森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他手下的骑兵,都误以为他性情凶恶,对他十分畏惧,但如果顾澹见到他这幅模样,会知道他这是漫不经心,只是长得凶而已。
身为一员大将,武昕森厌战,军中的一切事物他都熟悉,他从小便是在军旅中长大,但现如今军中的一切,都提不起他的兴致。
而今进行的是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人们已经不知为何打仗,只是战争成为了生活日常,死亡相随左右,早已麻木不仁。
武昕森让随军的文吏登记缴获的辎重和俘虏的敌兵,他独自进大帐草草跟杨潜覆命,很快就从里边出来,随后,他往陡峭的山岗走去,那儿能一览营地的全貌,还能眺望到远方宛若一条银带的合水。
武忠镇的兵与朝廷的兵对峙多日,打过几场小规模的仗,各有胜负,不过根据情报,朝廷仍在增兵,在兵力上碾压武忠军,几场小胜仗并不能决定战局。
杨潜搬空家底,从百姓手中搜刮尽资源,而他的敌手,显然家中还有兵有粮。
穷兵黩武者,必然走向失败。
武昕森摘下兜鍪,搁在一条大腿上,他将头扬起,稍显凌乱的发丝,在寒风中被吹动,他听到身后有人爬坡气喘吁吁的声音,回头一瞥,又默然收回视线。
“武将军劫得敌方辎重回营,不去领赏,却在这儿。”
魏道长的道袍有点脏,手中木杖是新斫的藤木,他从牢里被放出来不久,还面黄肌瘦的,在牢中没少吃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