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四面无表情地吐出个冷漠的“呵呵”……
玉蟾宫的管事将庆娘娘请走了,这才注意到站在门外的和四。他虽是个冷宫管事,却也认得这位年纪轻轻便执掌东厂的督主,东厂凶名在外,刚一眼认出人,管事腿一软,差点没直接跪在地上,头上直冒冷汗,哆嗦着道:“奴,奴才见过厂……奴才实、实是不知您老人家来……”
“无妨,”和四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瞟了一眼被押送进屋的庆娘娘,握着帕子擦了擦手指,口吻淡漠地问:“这位主子娘娘是怎么一回事啊?”
管事忙回道:“这位娘娘是先帝爷前的老人了,早些年得圣宠有了一子,但是福薄没能保住,自此便疯疯癫癫,也失了圣宠。”他带着一丝小心谄媚的笑,“说来还多亏老厂公在宫里时多关照了她两句,才能让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要不然……”
要不然,就随那些殉葬的朝天女们一个墓穴里扎堆了。
和四弄明白了事儿,便没多留,只随口道了句:“继续关照着吧。”
又看了一眼幽寂如坟的冷宫,才迈着优雅从容的步伐原路返回,翩跹的曳撒带起一道金色的流波,随之没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
等到步辇行远,管事太监才颤巍巍地直起腰,使劲用袖子左右擦了擦汗。
这东厂的新厂公明明年轻而貌美,可当那双含笑的眼睛看过来时却让人陡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危险,他的眼里仿佛藏着未出鞘的刀刃,敛藏的锋芒直压得人不敢直身。
那厢,年轻貌美又危险的督主疲惫又气愤地回到庑房!
搞事情的小皇帝,春心萌动的太后,忘记吃药的太妃,还有一帮神经兮兮的手下,他现在不仅觉得东厂药丸,整个大燕可能要一起玩儿完了。
他将自己摔进了高椅里,随手拿起桌上的破书使劲扇风,才扇了一下,眼神一顿。
翻开的第一页上徐徐冒出一行字:
吾日,今天干死锦衣卫了吗?
和四:“……”
第4章 不做会死
和四打小混迹三教九流之间,怪力乱神的故事听了不少,第一次亲眼见到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抱臂匪夷所思地盯着那本破书,虽然破书躺在桌上的姿态十分安详,但和四莫名觉得它躺得很僵硬,像一个身不由己被强迫的黄花大姑娘……
两两对峙半晌,和四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精神地夹起扉页翻了过来,只见脏兮兮的扉页上摆着硕大的奸宦两字,之后跟了一行米粒大小的字眼——为官心得。
合起来就是——奸宦为官心得。
和四:“……”
和四冷静地将书合上,虽然他不清楚这本书究竟是何方妖孽,但是他可以肯定一件事,那就是这本书绝对是他干爹亲笔所书。
也就是他干爹对锦衣卫上比山高,下比海深的怨念了!
其实和四觉得完全没必要嘛~
众所周知,锦衣卫只在太/祖皇帝为帝风光过一段时间,到了景宗皇帝继位之后便迅速被兴起的东厂打压了下去,到现在几经沉浮,还没能彻底咸鱼翻身。毕竟东厂的提督历来是皇帝跟前从小照应到大的近身人,那份信任可谓是绝无仅有,独此一家。
反观之锦衣卫迄今为止,仍然勉强能和东厂分庭抗礼,屹立不倒,倒也有自己的特别之处。
太监那到底是太监,即便权势滔天,在士大夫眼中也只是出身低微,伺候人的玩意儿。而锦衣卫的历任统领大多数武将出身,旗下也多是有点文化出身的贵门子弟。
但在和四看来,两者的实质其实一般无二,都是以自己的名义给皇帝料理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儿,简称背黑锅……
所以和四完全不能理解,两者掐得死去活来究竟所为何由啊,比谁背得黑锅大吗???
从目前东厂在朝野内外的声名狼藉来看,显然东厂在遗臭万年这条路上拔得一筹……
和四一想到周围人每次都用看喜怒无常,残忍无情变态老太监的眼神看自己,就觉得整个人都不能好了。
和四瞅着那本挺尸的破书,踟蹰片刻终于问出一个酝酿已久的问题:“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破书沉默了几秒,泛黄的纸张上有气无力地冒出一个字——“书”。
和四也沉默了,他放下石榴,挑起寒光熠熠的匕首在指间把玩,居高临下地俯视那本破书:“你是喜欢肢解,还是喜欢焚烧?”
破书:“……”
躺平的破书没有挣扎,也没有动作,只是过了许久,书页上慢慢冒出了三个字——“嘤,嘤,嘤”。
和四心想,自己是不是没睡醒,为什么会一本正经地和一本丢进垃圾堆都没人多看一眼的破书进行这么复杂有深度的对话?
“算了。”和四决定管它是书是鬼,反正干爹留下来的东西总不会害他,就让它安详地垫在桌脚下,做一本会嘤嘤嘤的破书吧。
和四是个心宽之人,在东厂提督这个位子上不心宽不行,老得快。他还得留着点姿色,等小皇帝长大来狐媚惑主呢。
和四随意将破书垫到了桌脚下,转往内堂休憩了。
东厂提督是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的,只不过和四刚上任便奏折缠身,尚未来得及去看自己的官邸。唉,头一回做提督没经验,他是在官邸建个金山好呢,还是银树好呢?
和四美滋滋地闭上了眼,哪想这一闭眼就是一夜噩梦。
梦里一直有个绕梁不绝的哭声在他耳边嘤嘤嘤,嘤就算了,嘤完还和老和尚年纪似的不停重复“吾日三省吾身,今天干死锦衣卫了吗?”
干死锦衣卫了吗?
吗?吗?吗!
翌日,和四没用赵精忠叫醒起床,在窗外啾啾鸟鸣里眼眶青黑地睁开了眼。
他双目无神望了一会纱帐,霍然全身迸发出慑人的煞气,长袍一裹,气势汹汹地冲进庑房,掀了桌子抓起那本神叨叨的破书,管它是不是干爹所赠,格老子的他今天一定要烧了它!不烧他就不是权倾朝野,鱼肉百姓的大燕头一号狗太监!
破书似早有准备,冷不丁被抓起,不慌不忙也不抖,封皮一卷,几个大字展现在和四眼前——听干爹的话!
和四:“……”
和四目不斜视,一脚勾过火盆。
破书抖了一抖,坚强地又冒出一行字——不听会死哟。
和四:“……”
破书见他动作略有一迟疑,马上再接再厉地冒出一行字——真的哟!
和四顶着两个青黑的眼圈,屈指顶住太阳穴,阴沉沉地裹着长袍盯着破书:“你,放,屁。”
他说完,破书再无动静,和四冷笑一声直接将它往火盆一丢。
刚一撒手,胸口陡然一阵剧烈的心悸,似有一把钢钎直接捅进入他的心脏,搅合得翻天覆地。
和四脸色铁青踉跄一步,下意识一脚踢翻火盆,哐当一声巨响,破书落在灰黑里。
值守在屋顶上的赵精忠听闻响动,嗖地一下翻身而下,直接闯入
和四恰时喉头一甜,弯腰朝前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溅在破书上猩红几点,煞是吓人。
赵精忠在闯入房中一刹间便已发现房中只有他家督主一人,又见和四吐出的血液色泽鲜红,并无异样,顿时松了一口长长的气:“哦,只是吐血啊。”
和四:“???”
赵精忠大大咧咧上前一步,将火盆翻了过来,还顺手捡起了那本埋没在灰烬里的破书,随意拍了两拍,放回和四案头。这才转身将和四扶到椅子上坐好,眼看自家督主脸色实在不好,才想起来解释两句:“这个督主啊,吐血嘛不要太担心,我们练功习武之人一个气息不调就容易吐血嘛。得了,我回头让报国给您熬点红枣桂圆花生补补。”
和四含着一口血,只想将它喷到赵精忠黝黑的脸庞上!
破书毫发无损地躺在桌头,和四被扎穿了似的心脏总算慢慢平复了下来,他缓慢地抬起手摆了摆:“我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等赵精忠出去了,和四与桌上破书对视良久,破书努力把自己摊成一张无辜的饼。
和四一脸冷漠,郑重地将那本名为奸宦的破书拿到眼前,翻开第一页,那行“吾日三省吾身,今天干死锦衣卫了吗?”已变成触目惊心,鲜血般艳红的大字。
和四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按额角,努力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斟酌了下,试着在心里默默念了三遍“今天干死锦衣卫了”“今天干死锦衣卫了吗”“今天干死锦衣卫了吗”
只见鲜红的字迹慢慢褪去色彩,恢复成了寻常墨色。
“……”和四呵呵冷笑了两声。
笑得破书情不自禁抖了一抖,不怪它啊,它只是个无辜的小书书啊QAQ。
和四见第一页的字迹恢复如常后便无变化,思忖片刻,翻到了第二页。
果然第二页上,缓缓写下一行字迹——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哟呵,还挺会为自己开脱的啊。
破书矜持地抖落一滴墨,又写到,今日之事,向锦衣卫借钱~
和四的脸刷得黑成了锅底。
第5章 借钱事大
向锦衣卫借钱?
和四将那几个字反复看了几遍,最终得出结论,和蔼可亲地问候了破书:“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哦不对,你一本书哪里来的脑子。”
破书:“……”
众所周知,东厂从创建之初到现在,历经几代督公呕心沥血,坚持不懈地搜刮民脂民膏,已然成为朝中最富得流油的衙门,没有之一。反观,一直被东厂明里暗里打压的锦衣卫虽然出身士贵,才是个不折不扣的清水衙门,每月发个俸禄都磕磕绊绊,好几次锦衣卫指挥使闹到户部尚书门口,非要扯下裤腰带在他门口上吊。
和四和赵精忠曾深度探讨过在抠门成性的户部尚书家门口上吊的可行性,两人讨论来讨论去,认为得与其在他家门口上吊,不如干脆直接献身睡了他比较好,毕竟户部尚书是整个朝廷公认的死基佬。
总而言之,不论是以东厂雄厚的身家底气,还是和对门水火不容的立场,身为东厂提督的和四怎么也不会开口找锦衣卫借一个字儿。
和四冷冷望着这本不知天高地厚的破书,心想他是拿一千两银票拍在它的脸上,还是拿一万两银票拍在它脸上,好让它认清事实呢?
纵然和四的视线如刀,破书依旧威武不屈,甚至还大着胆子将借钱两个字放大数倍,简直是在挑战和四的忍耐力!
呵,你这本破书,看来必须让你清楚你的男人,不,主人是多么地富可敌国,不可计量了!
和四优雅从容地掖了掖袖口,扬声唤道:“赵……”
他话未说完,赵精忠蹭地一下出现案下,还没等和四开口,他已一脸如临大敌,苦大仇深地跪地抱拳:“督主!户部尚书他……求见。”
今儿是半月一次的休沐日,以本朝官员能翘朝绝不上朝,能迟到绝不早到的尿性,这个时候不都应该躲得离皇城有多远就多远吗?
和四怔了一怔,正要将户部尚书请进来,话到嘴边忽然福至心灵问了一句:“他来做什么?”
赵精忠面色更加沉重:“……要钱。”
和四:“嗯?”
在和四不解的眼神下,赵精忠慢慢吞吞道:“之前老厂公为了修缮东厂的缉事堂和给手下的弟兄们发红利,以进购铁器的名义从户部支了一笔银子,至今……未还。”
和四了然地哦了一声,轻描淡写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从库里提了银子还了便是。”
赵精忠不说话。
和四心中突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赵精忠咽了咽口水,晒成黑碳的脸庞一片痛色:“没钱。”
和四:“???”
当和四看到赵精忠从他桌子下地砖里撬出来的账簿时,发现赵精忠并没有和他开玩笑……
他脸色难看地看着账簿上连月的亏损,亏损,又亏损后,这何止是没钱,这简直还是欠债累累!!!
赵精忠眼看和四脸色发白,呼吸加快,连忙一个鱼跃上前,抽出早就备下的蒲扇,使劲给和四扇风:“督主冷静!督主淡定!督主保重身体!”
他怎么冷静啊!!!和四掀桌,怪不得他干爹卷着细软带着小老婆跑路啦!这个老王八蛋,拿着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去做生意亏了足足四五年了!投米行,当年旱灾加蝗灾;投茶叶,当年阴雨三月,茶树尽毁;投丝绸,结果商道遇匪,一车不剩!
本朝被前几任狗皇帝败尽的气数刚有点起色,就被这老王八蛋折腾走了一半,和四现在看那点起色不是起色,可能是回光返照吧。
他现在觉得自己离回光返照也不远了,如果可以,看着这本债务累累的账本,他宁愿当场暴毙。
可是他不能暴毙,他要是暴毙了,那群龙无首的东厂就真任人鱼肉了,毕竟东厂搞了大家这么多年,大家也肯定想搞回来。
最重要的是他怕自己就算死了,都要被暴跳如雷的干爹掘地三尺挖出来鞭尸,搞不好还要切了他有当无的小丁丁,让他下辈子还做太监。
太惨了,和四简直不敢想。
和四喝尽了一盏茶,噗咚噗咚乱跳的心脏勉强恢复些节奏,他一抬手,赵精忠适时递上一个小瓷瓶。
和四:“?”
赵精忠言简意赅道:“保心丹。”
“……”和四额头突突直跳,他一把夺过保心丹,在赵精忠惊恐欲绝的眼神下哗啦啦倒完,面无表情地吞了下去,将瓷瓶一扔,阴沉沉地搭着扶手道:“请户部尚书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