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说话了,”老厂公悠悠地吹开茶汤上的浮叶,“见了干爹不高兴吗?”
和四小声小气地说了句:“高兴。”
太他娘的高兴了,没看见他都快哭了吗?
“高兴?不见得吧?”老厂公将茶盏咔哒一声搁在案上。
和四的心也咔哒一声落在了地上。
老厂公慢悠悠道:“怕了?原来你小子还有怕的时候,我且问你,干爹临走前交代你的事你办成了没有?”
和四一脸心如死灰:“没……”
他还是个孩子哇QAQ,您老人家一辈子都没能完成的丰功伟业,为什么要让他这双柔弱的肩膀去承担?!
“不争气的东西!”老厂公恨铁不成钢地大骂,骂完后平复了下心情,没好气道,“我听说云王带了个孩子,说是先帝流落在晋国的皇子是吗?”
“是……”
“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通个气?”老厂公不冷不热地问。
这可真是冤枉和四了,他想站起来,奈何药的分量下得太足,努力了两三次都不得其法,只好盘腿坐在地上,深深吸了口冷气,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了下,这才开口道,“此事迷雾重重,孩儿也存着许多疑虑。我已经派人去了晋国打探那个叫萧巡的孩子底细,不久便会有回信。我也曾想过,派人去请教干爹。毕竟您几乎长伴先帝一生,对先帝知之甚深,想必也知道一些内情……”
“那你为何不问?”
和四叹了口气:“干爹为东厂劳碌一生,好不容易功成身退,退隐田园,我怎好轻易打扰。孩儿尚有一疑问?”
“嗯?”
和四面朝声音传来的角落,容色平静,语气淡定:“你真是我干爹吗?既是干爹,为何不与我相见?”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茫茫的寂静之中,黑暗里陡然传来一声冷冷的笑声:“你这小子长进了啊。”
与此同时,嗖的一道破空之声,直朝和四面目飞来。
以和四现在的行动力完全无法躲闪,才一动身子就被迎面砸了个正着。
不是冰冷的刀刃凶器,而是……一袋饴糖???
和四错愕地抓着落进手心里的饴糖,手指头摸了摸粗糙的纹理,是个虎头袋。
他很熟悉这个袋子,被干爹收为义子后因为青春叛逆期的缘故,他时常闯祸挨打。他干爹奉行一棒子加个甜枣的政策,打完后便会赏他一包这样的虎头饴糖。
他讪讪地捏着虎头袋,底气不足地叫了声:“干爹……”
“这时候又认我是干爹了?”那人不阴不阳地嗤笑了一声。
和四被反问得面色尴尬。
“警醒是好事儿,”老厂公却没发难他,而是沉沉地长叹一声,叹息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此次前来便是为了那个孩子而来,先帝生前是个风流多情的人,的确在民间留下不少段情。但是为了保证皇室血脉的纯正,我基本上能断干净的都断干净了,没有留下祸根。只一件……因当时情势所迫,没有及时料理干净,怕是留了隐患……”
和四心头一紧,低声问:“何时?”
“瓦木堡之变你应该听说过,”老厂公的声音里渗出几分冷意,他闭着眼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当时北方的外族出了个庆阳君,率领铁骑南征北战将十三部族一一打了个遍,一一收入麾下,自封为戎狄人的庆阳大君。在统一外族之后休养生息了一年,他便趁着老宁王病逝,北方无人防守的契机,举兵悍然入侵我大燕。当时的先帝还年轻,年轻人嘛,就像现在的你一样,没脑子容易冲动,一怒之下就御驾亲征了。”
“瓦木堡之变”和四何止听说过,简直印象深刻。这可能是大燕朝建国以来最为耻辱的事件了,皇帝御驾亲征,结果被北方外族打了个落花流水,仓皇逃窜,直接被外族大军逼到燕京城下,围城三月。
天寒地冻,围城三月,如此简单的八个字,对那时候的燕京来说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
勤王的兵马被早已挖好沟壕的戎狄人隔在百里燕河之外,最里面的燕京被重重铁骑和刀枪围了个滴水不漏,城外是铁蹄铮铮,城里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富户尚且能苟且一时,穷户早已易子而食。
戎狄人最狠毒的是为了逼先帝出城投降,竟在护城河里下了瘟毒,一时间城里街头巷尾尸骨遍地,惨绝人寰。
最终先帝在老厂公的搀扶下失魂落魄出了城,眼看着百年帝京即将毁于蛮人的铁蹄之下,靖王的勤王之军终于从金陵赶到,而此时刚继任小宁王也突然发动奇袭,越过燕河,与庆阳大君打成了一片。
外族人奔袭千里南下,本就处于疲弱之态,两军人马厮杀数日之后终于不敌燕军,便且战且退,带着被俘的先帝一路北逃。
结果北逃的路上,晋国打着“助燕”的旗号横插一脚,半道截胡,把先帝带到了晋国。
于是,先帝便由此在老厂公的陪伴下,在晋国度过了一段漫漫岁月。直至后来,由宁王率领的援军逼到燕、晋两国边界,机缘巧合下逮住了晋国一位身居高位的要员,以此为人质,逼得晋皇将先帝给送回了晋国。
这场足以令大燕皇室乃至整个大燕蒙羞的瓦木堡之变才得以彻底完结。
老厂公想起那段往日,仍然唏嘘不已。
和四听罢沉默了片刻,轻声问:“干爹的意思,那叫萧巡的孩子的确是先帝遗留在晋国的皇子了?”
“先帝在晋国是有一位侍奉左右的夫人,那便是现在宫里的庆太妃了。”老厂公不疾不徐道,“至于那个孩子……庆太妃当时在晋国是有了身孕,可是后来因为匪乱与先帝离散过一段时日,再重逢时她的孩子已经没了,庆太妃也由此疯了。至于那孩子究竟是死是活,又是因何缘故没了的,无人可知。”
和四听着这一段皇室秘史,简直和听茶馆里说书先生说书似的,满心惊愕,可一细想,却又似合情合理。
“我此番来,不仅是让你知道清楚这段内情,还是想问你……”
老厂公话才说到一半,隔着墙忽然响起几声急促的呼哨声,这声音父子两人都清楚,意思是有敌擅闯。
和四虽然不明白他干爹为什么非要在这黑灯瞎火下和他相见,但既然干爹不愿露面必然是有其原因,因此他当机立断道:“最近京中情势复杂,各路人马都伺机而动,干爹你还是先行一步吧。”
老厂公无动于衷地坐在那,猛地一拍桌怒道:“我倒是要看看,我才离京多久就有不长眼的敢在老虎头上拔毛!”他发完怒,突然斜睨向和四,不愠不火地问,“哦我想起来了,明儿就是除夕了,你别不是找了个相好的,今儿去见他,看你没来结果找上门了?”
和四的冷汗顿时冒了一头。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老厂公话音还没着地,一人已一脚蹬开门板,大片的雪花卷在风里汹涌地倒灌进来,迷得和四险些睁不开眼。
可只这一瞬间,他奇异地看清了来人,正是满身挂彩,血流如注的陆铮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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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了~姓陆的来英雄救美啦~~~这章有不少和前文接应的伏笔哦~~~
第56章 无后为大
此时的燕京天气是滴水成冰,陆铮鸣发梢脸上脖子上的血水已经冻结成一层薄薄的血污,他手握着不断滴血的绣春刀,看见和四安然无恙坐在地上的那一刹,握着刀的手不可抑制地狠狠抖动了一下。
和四看不清陆铮鸣身上的伤口有多少,但是空气里传来的浓浓血腥味让他陡然不安起来,偏偏在他干爹面前他不敢流露出分毫不安,隐忍地避开了陆铮鸣的眼神。
“这位侠士好身手啊,”老厂公独坐在阴暗的角落之中,轻轻哼笑了一声,不知是真心赞扬还是有心嘲讽,“如今这世上能打过我那几个手下,活着走到我面前的人可不多了,敢问您是哪路神仙派来的,是杀人呢,还是救人呢?”
和四敏锐地察觉到他干爹在说出“救人”两字时投来一缕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的心顿时七上八下摸不着地。万一被他干爹知道姓陆的锦衣卫百户就是和他有一腿的野男人,甭说陆铮鸣吧,就连他自个儿八成今天也得交代在这里。
和四心生悲凉,提前给自己点了一排白蜡,悔不当初没把姓陆的给睡了,到死还是个纯情不谙世事的太监身,太他娘的悲催了。
在和四心惊胆战时,陆铮鸣杵着刀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边,将刀插在一旁,蹲下来好生地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确定连根头发丝都没伤着后这才缓缓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若浑然不觉快扎进他骨头里的冷厉目光,低声问了句:“没事儿吧?”
现在是没事,可马上咱两就要成对埋尸野外的亡命野鸳鸳了!
和四心下惨淡,可是余光扫到陆铮鸣滴血着微微颤抖的手,所有的忐忑啪嗒摔在了心底,砸得他有丝儿疼,还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地上凉,先起来吧,”陆铮鸣一手杵着刀,一手搀起和四,继续用那种明明平淡如水,却怎么都人听出一丝分外亲昵的声音道,“再像上次病一回,就不止要你的命了。”
不光是和四,换作任何人都听出他话里的潜台词了,和四要是再病上一遭,头一个要的就是他陆铮鸣的命了。
和四一边享受着这苦中掺甜的甜蜜,一边觉着今儿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了,他和陆铮鸣起码得有一个腿被他干爹打断在这。
“看着情形阁下便是来救人的了,”他干爹冷冷笑了一声,“四儿啊,还不给干爹介绍介绍,这是你哪位呀?”
和四心头拧巴成了一团,就着陆铮鸣的手使劲撑了撑尚且发软的双腿,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望了一眼陆铮鸣。
陆铮鸣不说话,漆黑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眼底深处透着一种任谁都无法硬下心肠去无视的温柔。
和四一颗心都快被陆铮鸣的眼神给看化了,他破罐子破摔地想,罢了罢了,早死晚死都是死,今儿一起死了,下辈子搞不好还能和这姓陆的投胎到一起,再做一对快乐的小基佬。
“我是他男人。”陆铮鸣突然截住了和四的话头,平静地看向声音传来的角落,手将插在地里的长刀一拔,眼神里透着冰冷的狠戾与杀意,“我还没问阁下是何方神圣,在这大年节里头将鄙人的内子给掳至此处,意欲何为?”
和四先是被他那句“我是他男人”给震得神志不清,又被他后半句“鄙人的内子”给气得七窍生烟,在还理清楚这姓陆的到底是更帅一些还是更欠打一些时,陆铮鸣已提刀而起,俨然要上前和他干爹拼命。和四一看这架势,顿时肝胆欲裂,一把攥住陆铮鸣握刀的手,声音又急又低:“你要不要命了!这是我干爹,不是旁人!快!给他老人家磕头!第一次见面,没准还有红包呢!”
老厂公:“……”
陆铮鸣:“……”
外头鼻青脸肿,偷听修罗场的赵精忠等人:“……”
赵精忠等人不约而同地想,这少主子是个人物……
命都快没了,还想着找这棒打鸳鸳的西王母要红包呢,也不怕王母娘娘一道天雷劈死你这对奸夫。
陆铮鸣迟疑地转头瞧了一眼和四。
和四咳了一咳,顶着莫大的压力,硬着头皮道:“这真是我干爹……”
陆铮鸣“哦”了一声,干脆利落将长刀重新插进地上,冲着黑暗里的模糊人影就清脆响亮地叫了一声:“干爹!”
那头了无声息,场面安静得尴尬。
和四有点担心他亲爱的干爹被他两给活活气死在原地……
他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干,干爹……他、他……我我我们才在一起没多久,就就没来得及和您老人家说。”数九寒天里,他硬生生把自己逼出了一身冷汗,差点没把他给燥死。
干爹不说话,和四猜想他可能在盘算着让他和姓陆的怎么死比较体面点。
这姓陆的偏偏还不嫌事大,嘴巴一张又想开口。
和四一脑门官司,生怕他那张狗嘴里又喊出什么让他干爹当场心梗的惊人之语,不露声色地一脚跺在了姓陆的脚上。
陆铮鸣“嘶”了一声,没再吱声。
和四就这眨眼功夫,心头已走马观花似的掠过许多主意,最终竟是奇异地平静了下来。走到了这一步了,否认也只是欲盖弥彰,掩耳盗铃,他一太监,注定无根无后,和个男人在一起怎么着了,最多就是床上吃点亏呗。
他干爹不也在后宅里收了个娇滴滴的小男宠吗?
和四越想越乐观,觉得他干爹应该是理解他的,最大的问题就是出在姓陆是个锦衣卫上面。这也不是问题,就说姓陆的是他安插在锦衣卫的卧底就得了呗。这年头,谁家里还没个对家安插的一二眼线啊。
“我真是小看你这孩子了,”他干爹突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勃然大怒地一拍案道,“黄花大闺女也好,丧门寡妇也好!你看上哪个姑娘家不好,偏要看上个男人!你这是要断子绝孙,没后啊!这不孝有三,!咱这家大业大的基业,让谁去继承去!哎呀,我给你这小王八犊子给气死了!”
陆铮鸣:“……”
和四懵了,睁着无辜的眼睛,战战兢兢地问:“不是,干爹……我不都是太监了,哪来的后哇?”
老厂公:“……”
沉默片刻,老厂公气得仍在打颤的声音冷漠地响起;“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两把掏心窝的话说干净了。赵精忠!一炷香之后把这野男人给我就地打死,拖出去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