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又生

作者:又生  录入:08-28

  是夜,馆驿,顾越一袭素衣,把为他鸣不平的同僚全挡开,独坐案前奋笔疾书,写着这段平行游桓之的激情澎湃的交接公文,几乎忘了,又是一年七夕佳节。
  廊下,从悬山顶青瓦槽中倾下的水,一条一条地连成水珠帘,水声如江海。
  苏安亲自端着祛湿解暑汤,见李道用从堂中拐出来,连忙叫了住:“李郎中。”
  李道用回身,点了点头。他虽然不擅于察人所好,却因与二人相处过一阵子,大致觉出顾越的癖好,便也知苏安的心思:“苏供奉莫要担心,只是交接而已。”
  苏安道:“关键之时,交接事务又得耽误日子,转运司能在千秋节之前赶完石数吗?”李道用道:“规制定好,余下的就是选义按部,考辞就班,不难。”
  苏安搅着碗中的勺子,笑着谢李道用,幸好还有他能操劳。李道用摆了摆手:“当时来,还以为能偷懒家去待着,谁知顾郎尽心如此,诶,那李某也不服老。”
  天气闷热,方才站着说几句话,鼻尖就冒了汗。李道用想也不想,问也不问,顺手就夺走了苏安打算给顾越吃的绿豆薏米百合汤,边吃边回房休息了。
  苏安空着手,在廊下站了许久,感慨颇多。回忆起初次去平康醉仙楼时,向顾越问起信安郡王的情形,他怎料到,这位曾在塞北为他们解过幽州之围的郡王,太宗皇帝的曾孙,竟是连面也不曾见过,便从此被排挤出宗室,再与繁华无缘。
  又突然想起,顾越在花萼楼的朱红门前,对薛纪平说的那句真假参半的话。
  或许,似梨园里百花争春,成就名曲,这个国家,也正因时时刻刻发生着剧烈的变动,使新弦能及时替下旧弦,才能引来百鸟朝凤,才能有如今的欣欣向荣。
  这样想着,他不再为顾越在弹指一瞬间被贬出流内,沦为平民而感到悲愤。
  自小,他所识的顾越,有恩有义,心怀明月,永远不知悲天悯人。
  “十八,你歇会儿吧,和我说话。”苏安走进堂中,在顾越对面坐下,“我本来端了碗粥,可是被李郎中吃去,我就想着,总该还能有帮得上你的地方。”
  “好。”顾越蘸了蘸墨水,抬起脸,笑容温和,“多谢阿苏的心意,确实有些话,想要和你谈一谈,毕竟千秋若再有朝宴,我可能就只能在牡丹坊喝闷酒了。”
  苏安有些意外。在那次吃完花糕后,虽然二人已谈过心,但顾越一直就和他保持着微妙的距离,除了人情,极少像今日这样,愿意和他在公堂里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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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幽兰
  小吏碎步而来,撤走多余坐毡,摆上扶手,倒满两盏酒水,斯斯文文地退下。
  苏安见那酒水清冽,初猜是乾和,饮了,才想起在长乐驿时用过的郎官清。
  长安附近有个地方叫蛤蟆陵,酒肆中用蒸法烧酒,烈性堪比烧春,便是此酒。
  顾越执起了笔,犹豫不肯放下:“墨还未干,不用可惜了。”苏安道:“这有何可惜的?十八别是……”话未完,顾越挽袖探身,将笔尖点在苏安的额头。
  一点冰凉,在额间蔓延。
  苏安:“……”手攥得紧,一撇一捺地感受着顾越的杰作,仍然是那朵团花。
  顾越道:“长亭信中说,前些日子你在岐王府里奏曲,不小心断了一根琴弦。”
  苏安回过神,闲扯道:“是陈翰林花间醉了酒,与众人打赌,看弹至《绿腰》七遍,小王孙笑不笑。王爷想看笑,道是能识曲的,郡王不想看笑,盼端庄稳重。王妃娘娘和几位公主都在,我为解归雁兄的围,只得如此,幸好不是妙运。”
  顾越道:“阿苏喜欢洛阳。”苏安对饮一杯:“也不尽然,从前隋宫里的人,国破后皆流散于外,阿米的祖父便是先前丝班首部。逢遇行家,我自然好切磋,王爷却说,他躲到此处,饮酒作诗乐,只为尽享衣不系带之乐,可见洛阳是一个欢愉之处,虽有酒香花闹,能纵容真性情,但是待得久了,使人意懒神疏。”
  一边说着,便哼唱着吴音小曲,一杯杯把酒往腹中倾倒。他所识的岐王,在长安时,爱儒士,无贵贱皆尽礼,而在洛阳,听陈翰林说,竟是冬天冻手不去烤火,而叫来年轻美貌的妓女,把手伸进她的怀里贴身取暖,美其名曰“香肌暖手”。
  温柔又风流。
  顾越听着,寻思自己的酒量敌不过,按住苏安。苏安触及顾越的手,顿了顿,问道:“就不说这些了,你在渡口跌得不轻,腿还疼吗?”顾越拍拍腿,道:“血是别人的,我并没受伤,只是跌倒二三回,好在泥巴软,不觉得疼。”苏安点头。
  论完了洛阳,顾越见苏安清醒,便是小心翼翼地,在案前摆开一封书信。信是范先生所寄,上面附加着歪歪斜斜的曲谱。苏安拿来看,并不全识,有些好奇。
  长安新来了一位江南琴师曹氏,以此法简化七弦古琴的文字谱,教授小儿曹柔。范先生有幸拜会,求得一纸,特请苏安解读。苏安暗里嘀咕,范先生专攻琴瑟,何必要简谱,除非也是用于教授,才就想起,崔匙曾说过,父亲正在学瑟。
  顾越道:“范先生说,学瑟首支曲子应是《碣石调·幽兰》,习之能辨是非。”
  苏安道:“指的应该是蔡邕在《琴操》中记的,夫子周游列国之说。”顾越道:“归途,见兰花盛于幽谷,感慨这原是香花之冠,如今却与野草杂处。”苏安笑了笑:“似是贤德之人与鄙夫为伍,他不忍,于是,作《幽兰》一曲明志。”
  兰花清雅,生长在深山幽谷中,不识的人视之为野草,虽如此,兰花却宠辱不惊,纵使无缘兼济天下,也能保有生机盎然的一线命脉,从容淡定,不同凡俗。
  苏安以为顾越心中难平,便借着意兴安慰劝说,问起顾越对于将来的打算。
  “其实河阴之事,谁都看得见,转运司尽了人力所能,无论迁都与否,汴口的境况都已大大改善,至于说再入仕,想必也有别于新科,你别着急,我出面……”
  “阿苏,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就像那个中秋夜,顾越整着铺盖,轻描淡写地说出的那句不必,令他扼腕。
  顾越走过桌案,坐在苏安身边,接着道:“我提起范先生,是让你放心,伯父大人他,总有一日能学会《幽兰》,即使崔家大势已去,他也不必再求人。”
  苏安心中一悸,手松开,谱纸落于榻。他太熟悉顾越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
  苏安倏地起身:“十八。”顾越明眸如炬。苏安道:“崔家又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无非是剖出洛阳的肝胆示以至尊,你如今这般处境,不被仇家报复已是万幸,别再涉险。”顾越道:“不是我要如何,而是迁都无望,他命当如此。”
  一道闪电,在堂外的天空中划破,两个人的面容,都被照耀得清晰而苍白。
  苏安忽地有些冷,抓起琵琶,抱得紧紧的:“我能做什么。”顾越道:“并不是勉强的事,如果你愿意,就和先前几次那般,顺口告诉崔隐公一个事实,转运司临时易主,青黄不接,秋季前铁定完不成任务,还差大约二十万石。”
  “你就不问我……”苏安摸了摸额头上干掉的墨痕,“你就不问我,事先……”
  “事先有约定,是你们的私事。”顾越宽容地笑了笑,命人进堂,点起被风吹灭的灯芯,“若非崔隐公,我又如何见《霓裳》?都是有志之人,可惜道不同。”
  苏安深吸了一口气。他如何不知,顾越坦诚以待,是怕万一没有成功扳倒崔隐,会连累他在宫中不好做人。他也知道,即便成功,顾越依然还是流外之人。
  这样细腻而无私的信任,霎时,又在他感到寒冷的身子上,浇了滚烫的岩浆。
  是赤子之心,是幽深的山谷之中,傲立在杂草丛中的那一株清雅高贵的娇兰。
  在顾越失意之时,苏安总能有十八般面孔,当真背过身去,心头又似万针扎。
  清晨,雨势不减,渡口依然有无数船工的身影在穿梭。苏安坐在往洛阳的马车里,捂着盛冰的手炉,和刚刚赶到的转运司副使游桓之一进一出,交面而过。
  苏安卷帘,笑着指了指河边:“顾郎方才以布衣之身,应征了工役,还劳烦游府尹担待着些。”游桓之一怔,往窗外看去,晃过神,郑重应了一声:“好。”
  游桓之的身上,此刻正携着各河段转运司的任职官吏的名单。顾越支开旁人,就在简陋的工棚中,执着通宵赶完的文书,和几位心腹进行了革职前最后的部署。
  “眼下,全速运转,我们能够完成两百万石,但,我想先少报二十万石。”顾越说道,“孙武言,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李道用道:“顾将军,敌酋是谁?”顾越咳了咳:“我也不知道有谁,大致就是喊迁都,废漕运的,和我们作对的那帮人。”李道用点了点头:“将军继续。”
  “‘卑而骄之,乱而取之’,我们示弱,故作慌张短缺,他们就能鼓起勇气,把迁都的奏表正式呈递上去;‘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一旦他们站到了明面,和漕运改制狭路相逢,我们就设立监察制度,查他们的账,弹劾他们的人。”
  当此刻,顾越交出方文成与崔隐的漏洞,李道用交出贺季真在飞帖中交代的人名,游桓之表示,三门仓更有甚者,受贿刻意延误工期,凡此种种,一一列示。
  众人商议决定,在建成体制之后,谏言中书省,设置一个由京中官员和其余河段侍者组成的机构的监督,名为巡院,单独负责校正漕运过程中的贪污行为。
  这些不足为人道的事,淹没在潇潇雨幕中,十余里外,洛阳城依然轻歌曼舞。
  一路上,苏安听着吴歌与水调交响,脑海中汴河之水汇入汹涌的黄河的画面。
  之后,回到宅中,苏安和管家闲聊了几句过往,令他们把顾越在此的用具搬去牡丹坊。管家是崔隐为宅翻新时就住在此处的,霎时瞪圆了眼:“这是何故?”
  苏安唉道:“亏此人曾为状元郎,原来不过一个绣花枕头,事不会办,人情都不知解。”便是原原本本,将顾越所述的还差二十万石,青黄不接说了出来。
  跟着出宅,他又去南北两家牡丹坊把新撰写的曲谱交给了乐工。而今,他供奉的每支曲子,都会先放在民间演奏几回,根据效果改编之后,再交入梨园。
  吴音与楚声南音的“少歌”又不同,以口头演唱方式表演,称“徒歌”,是在没有任何乐器伴奏的情况下吟唱,曲调柔和流畅,委婉起伏,高亢舒缓,犹如行云流水,优美动听,还有一种特殊的依据旧曲而创新的编曲手法,称之为“变”。
  变亦是融合,谁也分不清是晋时的洛阳雅音南渡,还是见康原本的柔软情调。
  而相通的道理是,一个消息,要想在全城流传而开,最快的方法,莫过于曲。
  八月,变出《六郎》,各坊里张灯结彩,以迎千秋节。当年,雨水正好,年景充裕,迁都成沸然之势,终于,一道金黄的由众家联署的万字奏表,如火如荼地在官署中流传,为首的人名,正就是殿中监崔隐,至此,洛阳世族沉不住气了。
  苏安坐在北牡丹坊,守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却只接待赶来主持常科的徐青。
  从头面起,苏安对此人的感受便不同寻常,那片徐府的桂林,毕竟是教会自己行飞花令之地。于是,他在心中权衡了无数遍,决定单独劝徐青避开这次的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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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秋节是明皇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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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千秋
  “徐某常说自己是半个乐人,现在看来,苏供奉比徐某更甚,通体上下,顶多只有三一是乐人,唉,南北牡丹隔河相望,能想出这主意的人,怎能不妙?”
  阁楼四面环水,北面设屏风,西面摆笛管,向南远眺足见南牡丹的飘扬旗帜。
  苏安一口饮尽杯中的桂酒,道:“南坊唱吴音,北坊弹水调,合二为一便成苏某的新曲《六郎》,贺东都的气象,半年来,只有徐员外听出了其中的玄机。”
  徐青道:“还望苏供奉相告,转运司里究竟是何情形?徐某初至洛阳,实话实说,才两三日功夫,就又是被才子们所递的诗词策论追着跑,只恨不能把桂园挪来,哪里还关心迁都不迁都,漕改不漕改,但求,不要得罪了日后的贵人。”
  苏安道:“徐员外,我在河阴亲眼所见,二百万石实际上已经相差无几,而在那道迁都奏表上署名的,恐怕将来没有好下场,譬如,崔郎中就还蒙在鼓里。”
  徐青的那两条双燕眉,挑了一下。
  苏安接着道:“徐员外,皆说迁都利大于弊,可是,且不论皇室宗祧皆在长安,就连您的桂园,不也在永兴坊?崔郎中想重振家门,让他唱他的《六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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