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古代架空]——BY:麦客

作者:麦客  录入:09-13

  紧接着就拍进浪涛里被水流搅得七荤八素。
  耳鼓里嗡鸣不断,谢致虚心中叫苦,尝到喉头一点甜腥,用清净天卡住礁石缝,拨开乱窜的水流缓缓靠近岸边。
  出水时身体沉重得只能拖行,谢致虚仰面倒在浅滩,背底鸽卵大的湖石硌得慌。
  仰躺着看山崖,愈发觉得巍峨壮阔,仿佛要倾倒一般压迫着水面,连带崖壁上无数眼睛也注视着浅滩上豆大的来访者,使人心生寒意。
  谢致虚倒在滩上一动也不想动了,心底压抑的委屈与郁闷此刻一股脑翻涌上来,张嘴有气无力地喊:“师兄——二师兄——你在哪儿啊……我好累啊,一天都没吃饭了,师兄赏口饭吧……救命啊我骨头断了……师兄——师兄——你快出来,我看到你了……”
  喊完自己也觉得没趣,等胸口澎湃的气血平复,慢慢撑着剑翻身爬起来。
  突然背上汗毛直立,仿佛暗中有窥伺的视线。
  谢致虚拔剑回身,清净天明滑如镜的剑身映出无数幽深洞穴,停在一块凸出的石台上——月华如水,披在那人灰霭霭的衣袍上,奉知常的轮椅停在石台边缘,垂着头,眉眼隐在逆光处,一片阴影。
  谢致虚打了个激灵:“二师兄!”
  轮椅倒转,没入身后的山洞中。
  谢致虚立刻追上去,崖壁上有突出的石块可以抓握落脚,攀爬倒是不难,只是蹭了一手泥腥,混着破皮的血气显得十分狼狈。
  他抓着石台边翻上去,眼前是一处相对开阔的山洞,表面看着不深,洞里生了火,光辉明亮,里面凿了张石床,铺着干草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扔在角落,奉知常在火堆上架了锅正煮着什么。
  谢致虚被食物香气勾引,垂涎三尺地凑过去——是一锅肉干粥,虽然不多,但也不像一个人能吃完的。
  “天哪师兄,你真是好人!”谢致虚感动万分,“能分我一碗吗!”
  脚背上滑过一条生物。是奉知常的黑鳞蛇,正冲谢致虚龇牙咧嘴。
  谢致虚已经破罐子破摔,半点不怕还拍拍蛇脑袋,对奉知常说:“就我一个人来的,没告诉别人,真的。我就是想来帮你。”
  奉知常冷着脸,捡起靠在轮椅边的竹杖,将谢致虚与饭锅隔开安全距离。
  那是柳柳的筇竹杖,因她不会功夫,先生便打了一根送予她防身用,杖中机关百窍杀人见血,谢致虚双手投降嘿嘿两声。
  石床上那人原地滚了两圈,呜呜□□。
  原来是被堵了嘴的,一张脸被火光照亮,不是梁汀又是谁。
  梁汀盯着谢致虚,喉咙里一个劲呜咽,好像有话要说。谢致虚看一眼奉知常,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过去替梁汀摘了布团。
  梁汀即使虎落平阳,神情也高傲得欠打,主要是奉知常和柳柳绑架及搬运他时似乎并未使用粗暴手段,这公子哥儿浑身上下毫发未伤,精力还很旺盛。
  “你又是谁!”梁汀的嗓子还哑着,“区区绑架需要这么多同伙吗?呵。”
  谢致虚心说我认识你而你不认识我,可见我俩到底谁更像被绑架的人质,真是不吃苦头不落泪。于是对梁汀和蔼一笑:“梁公子,我姓谢啊,你不记得我了?你的解药还是我送的呢。”
  梁汀有些惊讶,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嘴角抽了抽,不屑道:“穿得一身破破烂烂,差点没认出来。”
  谢致虚:“…………”
  梁汀又挑衅道:“原来你们是一伙的,真是好大一盘棋,先由其中一方出手威胁我,你适时出现解围以获得我的信任,从而潜伏到我身边伺机下手。呵,可惜当时被我拒绝,才没能得手罢!——喂,那边那个哑巴!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架我,劝你还是趁早交代清楚,否则待到官兵围捕绞杀,你就只能是具无名尸了!”
  谢致虚忍了忍,没忍住,说:“秋公子,你还是对自己好一点吧。”又把布团塞回梁汀嘴里。
  锅里肉粥熬好了,暖香四溢,洞里腹中空空的咕咕声此起彼伏,此是谢致虚,彼是石床上的梁汀。
  临开饭奉知常也没有要给梁汀松绑的意思,但倒是准备了两副餐具,谢致虚有理由相信另一副是留给柳柳的。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今晚应该会在此处汇合,但意外就是恐怕柳柳已被武理看住了。
  奉知常和柳柳是绝佳的饭友,一个猫儿食似的饭量极小,另一个如风卷残云吃得又快又多。
  “我也可以,真的!”谢致虚信誓旦旦跟奉知常保证,“我今天一口饭没吃,饿惨了,我能把锅舔干净你都不用爬下崖去洗锅!”
  奉知常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端去石台上吃以示对谢致虚的嫌弃。
  这锅粥熬得极香,也可能是谢致虚饿狠了,三下五除二祭了五脏庙,才想起梁汀还没吃。总不能先把人质饿死了,谢致虚端着碗对梁汀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表少爷,你要想好,是先说话还是先吃饭,我可就给你眨眼的功夫,要是为了逞几句口舌之快错过饭点,饿死了也只能算自己倒霉。”
  谢致虚以前还没发现自己也有威胁人的口才,果然人都是在集中的矛盾中发觉才能的。
  他一口一个秋公子、一口一个表少爷,果然把梁汀唬得愣住,怕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谢致虚一扯掉布团,他就叼着碗边狼吞虎咽,那架势就差把碗也啃了。
  囫囵喝完肉粥,梁汀还很嫌弃地咂嘴:“怎么一点盐味儿也没有呜呜——”
  谢致虚一把塞住他嘴巴,那布团都被他自己的唾沫浸透了,梁汀脸上显出干呕又呕不出的恶心表情。
  唉,谢致虚摇头,都让你对自己好一点了,怎么就是看不清形势呢。
  在远离闹市灯火的孤岛上,黑夜愈黑,月光才格外明亮粲然。
  奉知常面对微波起伏的广阔湖面,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背影宁静。
  谢致虚走到他身边坐下,也向那个方向望去,看见远方的灯火照耀千家百户。
  “你在看什么?”谢致虚问,“梁家还是秋家?”
  谢致虚常常能从奉知常的沉默里品出很多意味,他现在的沉默,是不想和自己交流。
  “梁稹今早醒来大怒,已经报知州出兵全城搜查,我走的时候,官兵在检查街上的大车,他们怕你把梁汀运出城,”谢致虚说,“我知道你要柳柳留下来做什么——你要给梁家送信,和十三年前绑匪做的一模一样,你将这一切重演,是想亲眼见证这一次梁家与秋家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猜得对不对?”
  奉知常下颌一动,霜华在眼波中流转,美丽又危险。
  “我还猜,这十三年来你心中都有一个困惑,那就是天底下的父母之爱是否都是无条件给予孩子的,人言道虎毒尚不食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得知孩子遭到绑架,却不慌不忙,既不营救也不通知官府,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对孩子不闻不问,失踪一月有余都无所察觉,叫孩子孤零零受折磨。你原本心中或许有一个答案,那就是自己运气不好,或者上辈子做了错事,摊上这样的父母。可当你多年后回到苏州故地重游,却发现在你心中天生缺少父母之爱的人,竟然又有了一个百般疼宠的儿子,视如珍宝护如眼珠,全苏州城只有这么一个梁公子做了那云端上的月亮,天生好命。那个困扰你十多年的疑问在梁汀面前显得那么可笑不值一提。若这个梁汀是符合心意的另一个儿子也就罢了,可他却是按着你的模子原样刻出来的复制品,浑身上下连根汗毛都依着你的模样,甚至连最被嫌弃的嗓子残疾也如出一辙。他却凭什么这么好命?”
  谢致虚坐了一会儿,觉得身上骨头发疼,干脆半身躺倒,小腿吊在石台边缘轻轻晃动:“如果是我,我也想站在这对父母面前,逼他们回答这个问题。”
  奉知常没有走,靠在轮椅椅背,安静地听他继续说。
  “我以为你只是想要个答案,并不在乎是别人给的还是自己亲手拿到,所以邀你去游春。对梁家主而言,他给梁汀的疼爱更多是源于十三年前的愧疚,这份愧疚是给你的,不是给现在这个冒名顶替的。而对秋夫人来说,她对这份强加的姻缘产生的儿子,不可能有天然的爱,她自己尚且在慢性疼痛的环境里煎熬着,你又怎能希图她有多余的爱匀给别人。至于洞里那个假梁汀,他难道不是最无辜的?十三年前他能有多大,却做了秋横刀局中最可怜的牺牲品。为了让他能完美模仿你,秋家有没有对他的嗓子动手脚?为了不让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他们杀了多少陈果儿、建了多少枣冢?这些血债无一不最终负担在‘梁汀’肩上,让他年年的昨日都要想起枣冢里飘摇孤苦的黄纸,想起自己虽既无仇家也不曾怀璧,却做了二师兄眼里最该死的第三种人。”
  谢致虚顿了顿,最后说:“我以为我已经替师兄找到了答案。”
  洞里的火光渐渐黯淡,谢致虚躺在湿冷的岩石上,眼前垂坠的星空绚然明亮得触手可及,然而沉重疲乏的手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奉知常的影子动了动,从袖底取出一个锦囊,他略低下头在锦囊中翻找,侧脸一贯无血色的白,半晌,掏出一个药玉瓶子。瓶中倒出两颗黑乎乎拇指大小的药丸,一个递到谢致虚面前,一个他自己仰头吞了。
  在奉知常不能开口的人生中,他似乎悟出了许多能免于口舌纠纷而高效达成目的的行为信号。
  比如如何让人相信用毒大师给的东西没有毒可以放心吃。
  之前给老四吃作为零嘴的蜂蜜糖丸子时也是这样,缺乏对人的信任,也缺乏人来信任他,让谢致虚由衷觉得奉知常很可怜,于是就着奉知常的手爽快吃了药丸。
  作者有话要说:  拜托各位读者老师,批个已阅也行啊


第35章
  为了驱走湿冷的潮气,火堆烧得很旺。山洞里只有抵着深处的石床避风,浑身被缚的梁汀占了最好的位置,奉知常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便在火堆旁裹张毯子合眼休憩。
  谢致虚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奉知常微微偏着头纹丝不动,橙红火光掩去几分脸上常年的病态与锋锐,使谢致虚恍惚间觉得他也有可亲的一面。
  谢致虚替他将毯子掖进肩窝,也在火堆旁蜷下,他身上衣服又湿又破,好不容易烤得半干,实在不想睡冰冷的石床。
  要是师兄还有毯子就好了,他阖眼之前祈祷了一瞬,下一刻便听哗啦一声——火堆被飞扬的风撩动,毯子抖开,一半盖着奉知常,一半朝谢致虚兜头罩下来。
  “唔——”谢致虚扒拉出脑袋,暖意顿时便回归全身,受宠若惊地结巴道,“谢、谢谢师兄!”
  奉知常脑袋换了个方向偏向洞口,神情极不耐烦似的。
  裹着毯子烤着火,舒服得筋骨犯懒,连胸口伤处的疼痛都减轻许多。果然还是环境最能塑造一个人,换作以前谢致虚在谢家山庄里过少爷日子的时候,别说让他睡山洞,就是晚上敞着窗户漏风进来他都睡不着。
  也不知是白日跋涉太疲乏,还是奉知常给的药丸作用,谢致虚几乎在闭眼的瞬间就陷入睡眠。
  夜晚山岛间湖风山风徐徐疾疾,草木摇曳作响,林中野兽出没时而压断枝叶发出轻微动静,林林总总俱被四面贯通的山体收集起来,送往出口处大大小小的洞穴。
  这些絮絮叨叨的声响聚在谢致虚耳边,使他睡梦中也不得安稳,总觉得仿佛能分辨出似有若无的人语——
  “……陈……融……”
  “陈、陈融!陈融!”
  个头不及腰高的小男孩满脸愤怒,急急忙忙跑过街道。街对面有一群孩子,正嬉戏似的打闹。
  “陈融!你、你们快、快住手!”男孩用力扒开人群挤进去,这群孩子原来围着另一个同龄小孩,瘦瘦弱弱,细皮嫩肉秀气得像小女孩,只是神情却不如女孩的软糯可爱,摔在地上颔着下巴看围住他的人,小小年纪眼神竟有几分阴鸷。
  孩子帮里的领头个子最高,衣着也更讲究,像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带着一帮跟班朝地上那小孩儿扔石子,一边扔一边编奚落人的歌谣。
  “小哑巴,不说话
  爹不疼,娘不爱
  跟在人后当尾巴
  没人想和哑巴耍”
  “你们这……这帮坏、坏蛋!”跑来的那男孩一把推开领头,将地上的小孩护在身后,“你们自己才、才是没、没爹教……没娘管!这、这样没有教养,尽欺负……人!”
  小孩的笑声时远时近虚虚实实,仿佛幻听般令人头疼晕眩。
  领头恶劣地拍手大笑:“小结巴来了,哑巴配结巴,绝配啊!”
  结巴的男孩抓起地上石子扔回去,领头带着小孩们做着鬼脸跑远。
  “……”哑巴男孩的目光追随者那群人。
  小结巴摸出一颗黄澄澄的蜜枣子:“给、给你糖!别、别跟着他……们了,我陪、陪你玩!”
  “小的时候都更亲近娘亲,你说为什么?”
  那张脸像极了更年轻时的秋江月,眉眼淡漠,逗弄着廊下鸟架上的金雀。
  小禾站在她身边,闻言向后看了一眼,走廊拐角处,男孩缩回脑袋。
  “天底下的孩子当然都爱同娘亲撒娇,从来只听说严父慈母,况且小公子三月也见不着家主一次……”
  这时的小禾与多年后梁府那位冷漠与主子如出一辙的侍女十分不同,语气里听出怜悯的情绪。
  “城里的孩子不爱同小公子玩儿,小公子受了委屈,自然是想要娘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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