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就请左相瞧瞧吧,朕年轻,还得要左相给点意见。”燕帝笑得真诚,旒冕朝珠微微晃动,抬了抬下巴,示意张作贤给左相送去。
然而左相却道:“皇上,既然罪证和口供都已经有了,有没有老臣的意见不重要,皇上威严决断,臣绝无异议。”
听着倒是恪守本分,却将球儿又踢了回来,燕帝心中冷哼,望了一眼武宁侯:“武宁侯呢,可要一观?”
武宁侯已经拉下了俞自成,断了左相一臂,自然见好就收,便抬手行礼道:“听凭皇上裁决。”
都是狡猾的老狐狸!
燕帝冷然道:“那就这么着吧!”
然而此事却并没有那么容易过去,大理寺卿回到队列的时候,一位御史忽然出列,居然赞扬起了怡亲王李璃。
天可怜的这位王爷,只要他的名字出现在朝上,那必定伴随着潮水般的弹劾和不满,一条条的“罪证”例数了他的荒唐和让人诟病的行事作风。
虽然够不到问罪的程度,可有时候燕帝不得不下旨让李璃禁足几日,闭门思过以小惩大诫。
这称赞却是头一次!
但是燕帝没有多少高兴。
“皇上,此次朝廷能如此迅速地揭发俞自成父子的罪行,八卦小报功不可没。臣本以为小报内容低俗不堪,除了让人贻笑大方以外毫无用处,可没想到是臣见识浅薄,没有看清怡亲王的真正用意。八卦小报反应迅速,消息来源准确,更重要的是百姓信服!小报敢揭露天下不平之事,引导百姓关心朝政,将天下为己任,又能集民间之趣事,替百姓发声,实在是一件再好没有的事啊!与此相比,臣等御史行事监察百官之责,却苦于消息闭塞,无从探知而显得无能,真是……”
该御史苦笑了一声,接着抬手恭敬道,“皇上,朝廷正需要这样的机制,臣建议另开一司,给八卦小报上下以官职,加以奖赏,成为沟通朝廷和民间的桥梁,监察百官之利器,为皇上分忧解难!”
此言一出,燕帝垂于旒冕珠帘之后的目光顿时变得无比冷然,就是身在一旁的张作贤都微微侧目。
果然还是来了!
然而这个只是马前卒而已,待他一说完,另有户部尚书出列道:“皇上,臣附议,说来微臣也曾不屑于八卦小报,若是家中女眷发现有私下里偷看,皆要烧毁。可是经此一事,微臣不得不对八卦小报重视起来。若不是那一篇《带你认识一下名不转经传的顾如是大人》,臣哪能知道默默无闻的同僚顾大人是这样一位德高望重,又无私善良之人?”
他看了一眼已经身着二品官袍的顾如是,后者脸上露出尴尬来,直接垂下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品性是不错,可也是个呆板无趣的善人。
户部尚书微微一笑,继续道:“皇上,许大人说的不错,臣虽然对八卦小报和怡亲王改观,可王爷毕竟玩心重,臣以为可命王爷为一司之首,担任朝中要职,辅以几位老持稳重的官员,将小报走上正途,这样也算两全其美了。”
户部尚书的话得到了不少朝臣的认同。
其实不管是左相一派还是沈家一系,经俞自成一事,都有些担心。
毕竟八卦小报消息灵通,自己可不像顾如是一般两袖清风,家徒四壁到毫无污点,万一某一日自己成为报纸上的头条人物,这可如何是好?
百万双眼睛盯着,想想那些打了鸡血随时用生命来伸张正义的言官和读书人,哪儿能随意糊弄?
将八卦小报纳入朝廷机制,哪怕主事之人依旧是李璃,可毕竟归属于朝廷管辖,就不能随便说不该说的话了。
这点燕帝自然也清楚,他紧握着扶手,听着这一声声的附议,冠冕堂皇地说着为了帝王着想,脸色阴沉的可怕,差点就要忍不住冷笑出声。
什么上下给以官职,主编朱润才不过是个屡考不中的秀才,整个小报中找不出第二个举人了,如何封官?
若是正式设立一司,朝廷定然另派官员,想要架空李璃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想得倒是美!
燕帝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目光瞥向了武宁侯。
左相一派附议,可沈家一系却未表态。
“武宁侯怎么看?”燕帝道。
这次明面上胜利的可是武宁侯,借助的就是李璃的八卦小报。
若是将八卦小报另开一司,这臣属究竟该怎么选?
小报的内容再通俗,也不可能让武官做舞文弄墨之事吧?
武宁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思索。
想了想武宁侯笑道:“皇上,臣等赞不赞同另说,怡亲王怕是不愿意受朝廷束缚。”
武宁侯没有表明态度,但是显然不愿意掺和此事,左相便道:“侯爷,有些事情犹如双刃之剑,怕是会祸及自身。”
既然能撬了左相的人,自然若有需要的时候,也能断沈家一臂。
大殿之上的燕帝虽然看似沉默寡言,可私下里小动作无数,想尽办法收回属于帝王的权力。
左相被称为权臣,武宁侯也一样。
虽然他们彼此看不顺眼,一个劲要将对方踩于脚下,可是唇亡齿寒的道理还是懂的。
八卦小报这一出,表示燕帝已经迫不及待!
小报直接借助的是民间的力量,声势浩大,不可预测,还是不要存在的好。
燕帝看着武宁侯再一次深思,心慢慢提了起来。
“樊大将军马上就要到京城了。”
燕帝仿若随口的一句,却让武宁侯忽然顿住了。
樊之远虽然离开北境未免可惜,可回京之后便是他的一大助力。
想想沈玉凌的话:“阿璃迷恋樊之远都疯魔了!”
且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李璃既然敢这么放话四年,总是有几分心意的。
对沈家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想想李璃才帮过沈家,武宁侯却反而倒打一耙,可比周家更加可恶,若是结仇便得不偿失了。
燕帝没有儿子,万一是真生不出来,李璃便是下一任的帝王,与他交恶不划算。
想到此,他便哈哈笑起来:“左相也未免把怡亲王抬得太高了,不过是为了新鲜惹人眼睛才报道这些事,何必大惊小怪呢?王爷率性而为,向来对朝中大事避之不及,就不要勉强他了。”
武宁侯这一说,沈家一系顿时有官员接口道:“可不是,这么多年八卦小报报道的都是些乱七八糟之事,百姓们都习惯了。咱们这些老家伙,真要跟着王爷一起胡闹,像什么话,没的丢人。”
“是啊,王爷自掏腰包办起的小报,自娱自乐之用,忽然朝廷接手过去,未免有强摘果子之嫌,不妥。”
左相听着不禁皱起眉头,朝边上看了一眼。
便有官员反问道:“小报读者众多,平民百姓容易偏听则信,若是万一刊登了不合时宜的内容,引起……混乱,可怎么办?”
燕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道:“诸位这帽子扣得有点早了,怡亲王岂会这么做?”
可真不会吗?
左相不信,他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俞自成的案子多加干涉,因为知道没有用,保不下。
可不代表他不会分析这事态的发展。
八卦小报绝对是关键,曾经他没把这可笑的报纸当一回事,然而深思起来,却令他心中恐慌。
八卦小报无孔不入,原本只在民间,然而京兆府之中发生的任何事也都知道,延伸开去,百官的府邸呢?各司衙门呢?
那块玉佩被发现的本就有些蹊跷,吞入腹中,已经验明了死因,如何还需要再剖开?
京兆府的仵作没有动过尸体,那是谁动的?
沈家吗?
怕是不见的吧。
怡亲王是公认的纨绔之首,风花雪月比常人会玩,可只是如此吗?
八卦小报闻所未闻,却是他一手所创,这是未知的东西,却让左相感觉到了威胁。
想到这里,他坚持道:“皇上,老臣以为还是将小报纳入朝廷为好。”
左相若是真想做一件事,燕帝其实无法拒绝。
他强忍着怒意道:“阿璃花了那么多精力和钱财,才有了如今的规模,左相这个要求朕无法开口。”
“那不如算一算,补偿给王爷吧。”忽然新任礼部尚书顾如是慢吞吞地提了一句。
顾如是这话一出,燕帝冰冷的目光蓦地看过去。
耳边是左相一派的附和声,这个被李璃送上尚书位的顾大人,燕帝原本以为是忠君之士,没想到……
顾如是垂着头缩了缩,似乎有些后悔开这口。
然而边上的户部尚书脸色却陡然一变。
武宁侯虽然没说话,但是他身边的武将却忍不住了:“这稀奇了,定远将军打个仗发不出军饷,倒是有钱从王爷手里买报纸?”
这大嗓门一出,顿时殿中安静无声。
很快武将们纷纷吵嚷起来:“这究竟是糊弄谁呢?”
“原来在你们眼里,咱们收复河山还没一张小报来得重要,不知道这个消息透露给怡亲王,下期的小报头条会不会换一个?”
“《试问樊家军为何归京,原来一张报纸重于燕荆九州》?让百姓们瞧瞧!”
“哈哈,那帮书生定然又要开始热血激昂了!”
燕帝的嘴角微微上勾,神情顿时松下来,他眼神一动,他看着左相沉下的脸色,便道:“时辰不早了,既然僵持不下,不如以后再议,退朝!”
第18章 往事
俞自成父子的案子就这么结束了,等待的便是秋后问斩。
李璃并不意外这个结果,不过……
“想想俞大人之前还送了我一副珍贵的画作,以及一叠银票,可本王似乎没帮上什么忙,真是有些过意不去呢!”
李璃拖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吃着葡萄,而这假惺惺的话让东来和南往齐齐翻了个白眼。
李璃瞧见了,顿时将手里的葡萄扔了过去,不悦道:“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我很真诚的。”
那双眼睛溢满了笑意,且充满了算计了光芒。
这两位从小跟着李璃长大,知道这位主子忽然间提到俞自成准是有事。
“王爷,您又打什么主意?”
“我家樊将军要回来了。”李璃道。
那怎么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纷纷不解。
李璃惆怅地一叹:“他心里的苦啊,我总得为他分担一点,免得他回了京跟个没头苍蝇一样毫无头绪。”
这话两人有些听不懂了。
正说着,北行从外面走进来,对李璃恭敬地一行礼,递上一个纸条道:“王爷,查清楚了。”
李璃将手里的葡萄一丢,接过东来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指尖的水渍,打开这纸条一看,唇角一弯:“来得很及时,有这把柄在,这位前礼部尚书应该会识相得老实交代。你亲自走一趟吧,别让人发现。”
“是。”
死牢里等待问斩的俞自成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来找他。
“俞大人,小的奉王爷的命令来见您,所以长话短说,还请您尽量配合。”来人穿着死牢差役的班服,面白无须,笑眯眯地走进牢房,拱了拱手。
而开门的牢头却默不作声离开了,四周静悄悄,没有其他人。
俞自成惊讶地看着这平平无奇的人,心说李璃真是神通广大,连死牢里都有人。
这个京城里,能被称为王爷的只有怡亲王。
似乎看穿了俞自成的心思,来人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俞大人应该比小人懂,放心,左相不会发现的。”
这是有目的而来,俞自成做了多年尚书,这份镇定还是有的,他缓缓地坐下来道:“将死之人,对王爷还有何用处?”
“王爷心思缜密,岂是小人能够猜测?不过既然派小的前来,必然是重要之事。”
他说着将一份信递了过去。
俞自成想了想,还是接过来一看。
牢房里静悄悄的,而俞自成的脸色却突然一变,震惊地瞪圆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甚至连手都抖起来。
俞自成看看此人,又看看信,终究一屁股坐下,问道:“王爷怎么会知道这种事……这么多年了……还问这些干什么……都死了,已经死了……我也不记得了……”
此人面色不变,只道:“您不记得怕是麻烦了。”
“想怎么样?”俞自成手握成拳,强自镇定。
“都说俞大人与俞夫人伉俪情深,一心一意,乃是世间夫妻的楷模,多少闺阁中的姑娘盼望着能找一位与俞大人一样对自己情深不悔的夫君。”他笑了笑,忽然口吻一边,可惜道,“只是没想到啊,原来这样的俞大人也有外室,藏了……一个私生子。”
他淡淡地说,俞自成却死死地瞪他,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
但是很快就想明白了,试问这整个京城还有怡亲王不知道的秘密吗?
八卦小报最擅长的就是挖掘他人隐私。
“左相放任王爷创办八卦小报,真是最大的失策!”俞自成喃喃道。
来人没否认,只是道:“稚子无辜,王爷虽不想拿这一个无知小儿来威胁大人,不过按照朝廷法度,俞家得满门抄斩,这血脉是不能留的,所以俞大人,您打算怎么办呢?”
笔和墨已经准备好了,穿着囚衣的俞自成一字一字地写下,最后按了指印,将这份东西交给了边上的人。
“我只知道这些,也只做了这些,其余的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