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那参将大笑道:“说得好!你这人颇得我意!可我并不会因此对你手软,来吧!”
卓钺再不看众人一眼,大步向场中走去,脚尖一勾挑起地上长刀抢在手中。那参将也卸去外甲头盔,只着一轻便里衣,也挑了杆枪握住,噙笑看着卓钺做了个请手。
卓钺懒得与他虚情客套,大喝一声持刀纵步上前,雪刃一闪裂空劈向对方。那参将身法快得不可思议,脚下一错晃过刀锋,掌中枪寒星点点、银光皪皪,三格两拨便迅速转守为攻,抢步上前枪头如游龙戾空,瞬间将卓钺又逼退两步。
这参将的确是难得一见的高手。卓钺目光一寒,脚下却丝毫不慌,三两错步找回重心。他手中长刀舞得滴水不漏,将所有的点点寒芒都防在半臂之外,却也没有找到反击的时机。
军中有句老话讲求的是“一寸长、一寸强”,或许对于顶尖的武林高手来说并非如此,可大多军旅将士们的确是靠着长兵器将敌人制于远处而获胜。此时这参将所用的银枪的确比卓钺的刀要占便宜,他只要将卓钺逼在枪势之外,卓钺便永远没有近身的机会。
“怎么办……”场下的关曦明揪紧了衣角,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场上,连眼球都像是凸了几分,“卓哥——卓哥太吃亏了!他怎么选了个长刀,要是他的宣花斧在这里也不至于……”
“啪”,张老黑反手给了他一后脑瓢骂道:“半点沉不住气,你卓哥未必会输,闭嘴看着!”
在他们身后的郦长行抱臂而立,目光沉沉地看着场上缠斗的二人,翠色的瞳孔闪过几分沉郁的阴霾。
此时卓钺已被那参将逼至教场边缘,他再退一步便将要跌出圈外,可却乍见他双脚一旋,身子如穿廊之燕般灵活地滑向右侧,瞬息便擦过了枪的攻势。而那参将也不是省油的灯,双臂一抖白蜡杆的枪身一拨一扎便跟上了卓钺。可偏偏卓钺的身法油滑至极,瞬息便又向侧方一滑,长刀护于臂外抬手一格身子一矮,眨眼功夫便突破了枪的攻势范围之内!
随着所有人的一声惊呼,卓钺目若寒芒、手中刀若厉风,当胸横劈而出、气吞八荒!
“有了!”关曦明大喊。
可便在这一瞬之间,那参将脚尖在地上狠狠一拧,腰上像被人猛地往后一拽般、身子以不可置信的速度顷刻一缩又拉开半臂距离。而那杆枪便像是自他手上长出来一般,一抖又一弹,灵活至极地照着卓钺露空的侧腰狠狠一抽!
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钝响,卓钺斜滚在地,一个翻滚半跪起来,捂腰皱眉半晌,开口呕出一口鲜血。
“卓哥!”关曦明失声惊呼,小嘎已跋足奔上校场一把扶住卓钺,紧紧搀住了他的肩。
“咳咳……”卓钺擦了擦嘴角的血摆摆手,抬头看了眼参将,“好枪法。”
那参将大笑收势:“你也不赖。我已许久不见能在我枪下走过二十个回合以上之人了,若你今日拿的不是长刀,你我或许还真能再多较量片刻。”
卓钺撑着小嘎站起身:“多说无益,标下输了,请参将责罚。”
“责罚你做什么?”那参将乐道,“你知道上一个接住我二十枪的人是谁么?是娄大将军的三子娄吹云。你年纪轻轻便能有这般的造诣,我该提拔你才是呢!”
那教习官此时匆忙跑了过来,冲卓钺低声道:“这位便是 ‘王氏三枪’的王戎王参将!”
王戎笑道:“提什么 ‘王氏三枪’,好像大家伙儿都得知道似得。既然在军中,便只说本名便好!”
可只要是稍微长了点儿耳朵的人,又有谁不知道“王氏三枪”。
这个在西北活动的家族祖上是猎户出身,祖传的枪法由猎叉演变而来,霸道悍猛有雷霆之势,早年的王氏中人曾有一枪碎石毙虎的传奇。后来娄氏驻军西北,王家中人仰慕娄军风范毅然投戎,自此之后王家子弟皆效命于娄氏帐下,威名赫赫的“王氏三枪”也在娄家军中流传了下来。
众人顿时露出敬仰的目光,卓钺微一扬眉笑道:“标下得罪。”
王戎大力拍了拍他:“你很不错。军中将士若皆有你这般力争上游之心,上阵表现必都不凡。今日之事,我定会向主将禀报,随后自然有赏。”
卓钺正色道:“标下顶撞教官,虽是不得已之举,但依旧违反了军规。参将不治我得罪已是大幸,不敢再请赏。贸然顶撞,也只是担心我手下这些士兵日夜练习不辍却又没有个好的评级,落了士气。”
“这容易,一会儿教习再重新评判一遍你队里的人便好。有你这般的队长,想必手下的人也差不到哪儿去。”王戎笑道,紧接着又追问,“我看你方才用刀,似乎不太顺手。你可有本身用的惯兵器?”
“是,我惯用一柄宣花斧,是传家的把式。”
“哦!”王戎双眼一亮,立刻兴奋追问,“军中用斧的并不多见,你——”
“卓哥。”郦长行忽然轻声打断了他。他上前一步扶住了卓钺受伤的侧腰,不着痕迹地挡住在了卓钺和王戎之间,“我扶你一下吧。”
“没事儿没事儿……”
“哦哦。”王戎仿若如梦初醒,忙道,“伤到脾脏不是小事儿,赶快回去让军医检查下。其他的事儿回头再说。”
张老黑等人早急急得候在一旁,听闻此言立刻上前要搀他,却被卓钺挥退喝道:“忘了你们还有重新校验的事儿么?好好呆着,我自己回去就成。”
小嘎面色冷硬,坚持道:“我不需要重新校验。我送你回去。”
卓钺大骂一声低声道:“你小子别不领情,我在这折腾半晌是为了什么……”
“卓哥。”郦长行忽然含笑插言,“我没什么事儿,我送你回去吧。”
卓钺一顿,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从军中溜号了,这个校验结果如何对他的确没什么用,再说他狠得跟个小狼崽子似得也不需要用这场演练鼓舞他的士气。
“行吧。”他终于颔首道,“那郦长行扶我回去,总行了吧?”
张老黑皱眉:“这小子还没你高呢,他扶你还是你扶他?”
卓钺尚未说话,郦长行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另一手往他膝窝一抄,竟想将他打横抱起!
众人蓦地瞪大眼,连一旁的王戎都看傻了。
卓钺被他这下子整得大大一懵,反应过来立刻挣扎着下地,破口大骂:“糙!反了你!”
郦长行被他一挣躲开了去,摊着手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不是怕卓哥你牵动伤口么。”
“离我远点儿我就谢谢您了!”卓钺脸色涨红,逃也似地大步向教场外而去了。
郦长行抿唇一笑,回首冲其他人微一示意,紧跟着卓钺也快速离去了。
其余众人立于原地,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脸上皆露出些难以言喻的表情。
“这个队中,着实卧虎藏龙……”王戎喃喃道。
作者有话要说: 又出场了一名憨憨。小郦在这群人里智商碾压!
第15章 尘嚣起
帐中,卓钺掀起一侧的衣摆露出大片肌肤,医官手持药油给他那被抽得青紫的印记揉药。卓钺微微侧着身,紧致的侧腰绷出一道优美宛若鱼跃出水的弧度,随着医官动作的轻重,一条深深的腹部线条显得愈发明晰,如沟壑一般流畅地滑入了松松的腰带之内。
郦长行端着碗水挑帐入内之时,恰巧看见卓钺那紧绷的后腰,如被疾风垂弯却依旧不折的竹子。他的脚步一顿,目光不可查觉地深了几分,随即走向前去轻声问道:“怎么样?”
那医官涂着药油,大力在卓钺腰上按揉着道:“没内伤!骨头也没断!就是有些淤血,拿油揉一揉就开了。”
卓钺“嘶嘶”哼着:“啊您轻着点儿——”
“干着脑袋挂裤腰带上的活计,还怕疼?”医官斥道。
“您说怎么办,我这天生皮薄——啊哟。”医官最后那下的力道有点儿重,卓钺的声音立刻变了调。
郦长行眉角一动,上前抬住了医官的手笑道:“您把药油给我,回去我给我们队长上药吧。”
“也行。”医官甩了甩手,“不是什么大伤,就是需要把淤血揉开。这两天如有咯血的症状,记得及时再来看。”
卓钺随口应了,起身拉起了衣服。郦长行揣着他的伤药,两人一起出了帐子。
此时临近日暮,远处传来了阵阵战鼓炮响和将士喧哗之声,但这声音被北疆凌冽的冬风一吹顿时淡若了不少,传到他们耳中时已变成了些许支离破碎的回响。两人踏着薄薄的积雪,走过空无一人的营帐,最近的声音唯有军靴踏雪时“嘎吱”的轻响。
卓钺嘴角噙着笑,似乎心情不错,半点没有被王戎的那一击影响到的样子。郦长行落后半步,侧目看着他,半晌忽然道:“被打了一下,为什么还这么开心?”
卓钺睨了他一眼,哼笑道:“能与高手较量,本就是快活之事。再说了,伤疤是男人的勋章。”
郦长行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勋章……若王戎今日没有恰巧路过此处,或者无意插手今日之事,卓哥你的勋章就是屁股上的板子印了。”
卓钺在心里嗤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虽冲动,但也不会冒着整支队伍被处罚的风险当众顶撞教官。他其实是知道今日王戎会经过此处,也知道王戎此人嗜武如命,听到他那番话多半会忍不住插手。
前世此时,他曾在大演练当天碰到了王戎呵斥本营的教习官。那名教习或许是想糊弄了事,只命士兵们独自耍一番把式,便潦草评定等级。结果被王戎碰上了,便严厉训责了一番。
当时他道:“行伍之中,最忌花法!需要两人对较,按照六合枪法的六字口诀,按一个字的口诀对戳一枪,每一字经过万遍不失,字字对得,然后可以随意应敌,因敌制胜也。”
他又对那教习官道:“若今日被你平定了‘劣’的人,其实颇擅对较,却因此心生质疑一蹶不振,这责任得由你来担着;而今日被你评定了 ‘优’的人,若只会花枪,上了战场一盖试不出来,他这条命便得由你背着。”
当时卓钺听到王戎的这番话,深以为然。他也曾听说过“王氏三枪”的威名,又听他说了这番话,不禁心生仰慕,很想与他结交一番。只恨当时他名声不好,无路晋升,自然和中军参将搭不上话。等到后来他慢慢在战场上闯下了些许功勋,王戎却又在洪武二十七年的榆林关之劫中战死沙场。
没想到命数机遇莫测,一些小小的不同便引向了完全迥异的命运道路,前世失之交臂、一生都憾而不得见的人,今生终于有了相逢的机会。
卓钺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更是感叹不已。
但个中曲折他自然不能跟郦长行说。
“有时候板子印儿也是一个成熟将士的标志。”卓钺敷衍了下,他又瞥向道,“你这冷嘲热讽得刺挠谁呢?平时那股子温顺劲儿去哪儿了?”
郦长行脚步微微一顿,语气瞬间软了下来,轻声道:“我是担心卓哥你……那一杆子看起来很重,马上便要上战场了,若是卓哥你有个好歹——”
“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有个什么好歹吧。”卓钺嗤笑。
他停住脚步,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郦长行。郦长行微微一顿,很快平顺了眉眼,冲卓钺微微一笑。他略挑含媚的眼位垂了下来,显得有些无辜。那澄澈的翠色瞳孔因长睫的低垂而遮去了几分过于明亮的光泽,仿佛一汪被雾雨长云掩去波光的湖水,幽宁楚楚。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轻声道,“自我进到军营中来的第一日,便想真正融入进来,与所有人成为同气连枝的好兄弟。我担忧卓哥你的心,并不其他任何一人少——”
“成为我的兄弟,靠得可不是花言巧语。”卓钺伸手点了点他的胸口,嗤笑道,“关曦明是我爹战友的儿子,我第一次拿刀的那天他就拖着鼻涕虫跟在我后面;小嘎是我从烂菜臭粪里救出的死俘,后来在战场上不知道替我挡了多少根冷箭;老张那人憨得很刚开始和我根本不对付,但我俩折胳臂短腿得打过一场后,只要我指东,是个悬崖他也会毫无犹豫地跳下去……有过这些交情,才算得上我的兄弟。”
“我不知道你这个花言巧语奉承人的习惯是从哪儿学来的,但在这儿,可没人吃这一套。”
听着这话,郦长行的眉尖微微一动,看着卓钺的目光沉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卓钺忽然觉得身上微微一寒,连毛孔都瑟缩着闭了起来。明明郦长行的表情没什么不对,可方才那种和煦自如的气氛却消无声息地消失了,尘嚣四起,寒风渐长。
卓钺微一皱眉,盯紧了郦长行。可他却只是平静地回望着自己,双目中闪烁着不明意味的情绪。
卓钺略有些懊恼——他身边人的心思大多如稀汤里面找米,粒粒分明。可唯独郦长行不同,这小子时而甜如蜜糖暖若冬袄,时而又高深莫测疏若秋风。因为他的来历,卓钺想把他放在身边仔细观察;可又因他的捉摸不透,卓钺又不得不时刻提防、昼警夕惕。
仿佛睡在一头犲豹之旁,可这犲豹每日里只是悠闲地舔着爪子,时而还诱你来捋一捋它的毛。
“卓哥你多虑了。”半晌,郦长行缓缓地道,“若你想要我通过努力证明自己,也没什么不行。只是若有那一日请你务必记得,从今日起到那时,我的真心真意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