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娘?”
“是啊。”郦长行缓缓地道,“家主招我姆娘去伺候的日子,她总会回来得很晚,我便总是挑着灯站在她的必经之路等她。她怕黑,有我陪着总会感觉好上很多。而晚上也没别人盯着我们,这段路上想说什么,我们便能说什么,白日可没这种自由。”
卓钺沉默听着。身为歌伎的母亲被家主召见竟成了郦长行最喜欢的日子,只因这一夜能独自与母亲挑着灯一起走过一段夜路。他几乎能看到,在那黑水似的夜色草原之上,有一点微弱的灯火正徐徐而行——那是一个半大的小孩子,牵着一个柔弱的女子。
“那你母亲呢?”他不禁问道。
郦长行顿了顿:“不在了。”
卓钺并不意外。一个物品似的歌伎,还带着一个幼子,能在虎狼围饲的草原上坚持多久呢?而失去了母亲后,一个半大的孩子除了逃跑,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他长出了口气,忽然捏住郦长行的肩膀把他转了过来,看着他定定地道:“军营里没什么好日子,但你只要够强,便没人能看轻你。在这里呆着,你或许终有一日能够报仇。”
郦长行抬眸凝视着他,半晌忽然一笑:“卓哥,你终于不怀疑我了么?”
卓钺有些尴尬,哼道:“还看你日后表现。”
郦长行低低笑了半天,忽然伸出手去,轻轻牵住了卓钺的掌心。
“我糙!”卓钺一阵恶寒,猛地甩开了他,“干什么你!”
“……你前面有个小水洼,我怕你踩进去。”
说得太晚,卓钺一脚踩进去瞬间湿了半个鞋袜。他烦闷地甩了甩湿哒哒的脚,心里跟长了毛似得,搔得浑身不带劲。
“别啰嗦了,赶紧走赶紧走。”
“哈哈,知道了卓哥。”
作者有话要说: ①《梦李白》,杜甫
对于卓哥这种硬汉,就要软,软到骨子里,让他不好意思凶,基本就搞定了哈哈哈。
我们家小郦也真是个身世曲折的可怜孩子呢。
第20章 烽火燃
有了前车之鉴,此次行军并没有再出现什么骚乱。将士们已知日夜奔袭的劳苦,也明白了逃跑并没有什么好处,两日后大军便到了平原边境。
卓钺所处左军与大军偏离,自左侧包抄而去。这片城池群落如星罗棋布,大小共有数十座,如众星捧月般聚拢着中央的主城丹吉。此次中军将现行围困丹吉,断其水源粮草,左右双军包抄清扫周围小城断其后援,七日后三军汇合丹吉再一起攻城便可拿下这片平原。
这片城池规格本身很小,但分布密集,最近的两座城彼此才不过两里。单独攻破一座城容易,但敌人极有可能自一城流窜至另一城,以游击之战消耗大军体力。此次左军便决定以百人之哨为单位同时攻城,同时以大军驻守主路防止敌军流窜。
卓钺接到命令,与另一哨官率手下两百兵力,一同攻打一座小城。
第一日他们驻扎于这座小城一里外的地方,一同登上一座小土丘眺目而望。却见目力所及之处荒草不生,砂砾遍地,那座泥巴似的小城灰蒙蒙、脏兮兮地窝在那里,完全像是泥巴糊成的。整座城池又矮又小,连个正经的护墙和瓮城都没有,连大门都是木质的。整座城墙高不过九尺,远看简直像是一座小沙丘,完全淹没在了土灰的平原背景之中。
“城上守兵只有三人。唔,瞧那样子懈惫得很,城中应无重兵把守。”卓钺之旁的李汉录手搭凉棚眯眼望着远方,“卓兄,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卓钺抱肩立于他旁边,不咸不淡地道:“中军命我们围城三面,只留出一面缺口。静待两日,若两日后守城士兵启城而逃,便可攻城;若城内敌军闭城不出,便请求增员再做定夺。”
李汉录笑道:“我知道,这不都是规章么。但我想着,有卓兄在此,又有这么多骁勇将士,咱们是不是可以另辟蹊径——直接破城而入,也算是大功一件啊哈哈哈……”
卓钺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向土丘之下走去。
李汉录几步赶上他,殷切地低声道:“卓兄的大名,我早在大演练前便有耳闻。以卓兄之才,若能在今番立下大功,再次晋升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以咱们的区区哨官之位,平日里想要立功实在是不容易,但这次独自攻城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放心我必定事事以卓兄为首,只要您高升之后莫要忘了咱便好哈哈哈……”
卓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道:“事事以我为先?”
“是是,必然的。”
“那我便说,按军令行事。”卓钺淡淡地道,“札干人闭城不出,咱们并不知道每座城中究竟有多少兵力,这也是为何中军命我们 ‘先围后攻’。贸然躁进,可能会中了敌人的圈套。”
李汉录有些不以为然,笑道:“这不过是一座巴掌大的小城,根本不会有什么重兵把守……”
卓钺敷衍地又应和两句,转身去安排围城之事。张老黑跟在他身边,走远了后抱怨道:“那李汉录是哪个旮旯里出来的穷酸玩意儿,说话知乎者也阴阳怪气儿的,听着烦人。跟小关似的。”
关曦明在旁叫道:“黑哥,我又何处得罪你了!”
“嘿,我说的是你俩说话的那腔调。”张老黑道,“不过他出的这主意我倒是不讨厌。直接打他娘的,比围城什么的痛快多了。”
关曦明忧虑道:“这仗如果赢了倒还好说,若是输了便是不尊军令,后果不堪设想。李汉录没想过这事儿么。”
“你这脑子弯弯绕绕的,简直比李汉录还酸腐……”
“或者——”一旁的郦长行忽然缓缓开口道,“李汉录今日将卓哥又捧又夸,便是想让他牵头引导此事。若是事成,大功一件二人免不了同时晋升;可若是事败,他也可转身倒打一耙,反咬卓哥贪功躁进。无论怎样,他都没有半分损失。”
兄弟几人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来盯着郦长行。
郦长行有些意外:“嗯……怎么了?”
张老黑大力拍了拍他的肩:“你小子,是个做贪官黑心大老爷的料。”
郦长行失笑,转头看向卓钺:“卓哥,我们怎么办?”
“听军令行事。”卓钺凉凉地道。
上次围困丹吉之时,也是分兵三路,但卓钺那时还是赤脚小兵一个,跟着自己的主将老老实实围了两天的城后活捉了出逃的一小队札干人,无功无过。
但如今看来,想拿下这座土夯小城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两哨共有二百余人,人手实在不算太充裕,但所幸这土夯小城更是弹丸大的小地方,若他们真有投石机等大型攻城器械,一飞石也就把城墙砸碎了。是夜,卓钺分派一百人原地扎营,要按实际人数的两倍去扎营,另一百人围城巡防,每人手中需持两柄火把。如此一来,便可给城内敌军造成他们有两倍人数的错觉。
在卓钺下达指令的时候,李汉录便在一旁冷眼站着,并未开口插言。他似乎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冒然打断卓钺只会引起众将士的不满。但他似乎依旧对卓钺的保守战术有颇多异议,看了半晌后一直唉声叹气的,最后竟拂袖扬长而去。
“卓哥……”关曦明有些不安,看着李汉录的背影,又看看卓钺。
卓钺拍了拍关曦明的肩膀,冷嗤道:“随他去。”
这种贪功小人,他前世也不是没有见过。把打仗当儿戏,眼高于顶谁都看不起,觉得自己一挥手就能击退十万敌军,偏偏身无二两肉连把大刀都扛不起来,真是让人好笑。
当夜,卓钺命众将士枕刀而眠,随时准备起来应对突发状况。他自己则在帐中坐了片刻后,还是决定起身去外面巡查一圈。谁知刚出来,就见门口灯火一闪,竟是郦长行持灯站在他帐口。
“卓哥。”郦长行抬眸冲他一笑,眉眼柔顺。
“你怎么在这儿?”
“夜里凉,有人带了些青稞酒,我来送一壶给你可以暖暖身子。”郦长行上下看了他一眼,“这么晚了,要出去吗?”
“……小嘎呢?”以前这种晚上送水送酒送吃食的活儿都是小嘎干的,不知何时竟被这小子给抢了先。
“卓哥忘了吗?嘎子哥带兵出去巡防了,这时候还没回来。”郦长行又上前一步,“我陪你走走吧。”
卓钺点点头。两人持灯出了营帐,又登上了白日里去过的那座小土丘,登高而望。今晚难得是个月色清浅星辰繁茂的良夜,无需举目便可见星河如瀑自漆黑的穹顶铺撒而下,一路流泻至地平线的尽头,天幕柔黑如练,云渚溅溅,光摇北斗阑干。①
而那座土夯的小城,便静静伫立在遥遥平原之上、朗朗星河之下。没有了日色的直照,这小城隐去了它鄙陋的外表,唯在清浅的月夜星光中留下一块沉黑的剪影。如此看来,竟有几分寂冷孤傲的巍峨。
卓钺举目而看,依稀可见小城的土墙顶端亮着一盏孤灯。在银辉漫天的晚上,那抹暖橘的火光成为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此时此夜,似乎那城内也正有人站在那一豆烛火之旁,登高而望,静静看着他们的方向。
两人站在黑暗中沉默了半晌,卓钺忽然问道:“你觉得呢?”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可郦长行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好说。”
“自我们到这里后,这城里安静得可怕。如果城内兵力不足,难免会见士兵登城而望,伺机突围;如果城内兵力充沛,便理应早早布防,以防咱们突袭攻城。”郦长行缓缓地道,“可这城,白日守城士兵不足十人,且皆神态平静镇定自若,不像要弃城而去、亦不像是要准备守城。”
卓钺一笑,赞道:“不错,观察得细致。”
“城内应该有高人。”郦长行看向卓钺,“你准备怎么做?”
卓钺懒懒地道:“以不变,应万变。”
郦长行哑然一笑:“我以为有这机会,你会——”
“会怎么样?会和李汉录那个傻子似得为了贪功而贸然攻城么?”卓钺拍了拍他,“做好分内的事情就好了。如果有什么异变,就联络大军支援。”
重生一次,他早就悟透了战场之事——哪有什么灵光乍现的良策妙计,在沙场上,听指令按策略行事,便可大大增加胜率。而那些惨败的例子,大多来源于人的自作聪明。
郦长行点了点头,忽然又道:“你这么想,李汉录未必会这么想。”
“他?”卓钺有些不屑,“目光短浅的小人,翻不出天去。”
郦长行笑了笑,没说什么。两人又在清风月夜中默立了半晌,却见远处城楼上的那盏灯熄了,似乎连敌军守城的人都休息了。
“走吧。”卓钺拍了拍郦长行。
中原人的营帐和草原人的土城,皆陷入了一片夜色的宁静之中。星河滚烫无声,在头顶的苍芎上静静翻滚流淌着,注视着安眠中的人们。如此夜色,若人能一夜好睡,睁眼醒来时定能见个晴空无云、碧空如洗的好天气。
可有些事情,偏不如人意。
睡至半夜,卓钺忽然觉得有人在拍他:“……卓哥……卓哥,醒醒。”
在战场上时卓钺一向浅眠,几乎立刻便惊醒了过来,却见黑暗中小嘎正紧皱眉头摇晃着他的肩。而此时本该漆黑无声的帐外,却有流窜的飞火绕着帐子一闪而过。
卓越一惊,猛地坐了起来:“怎么回事儿!”
营帐蓦地掀了起来,张老黑持火把大步如内,一晃之间电光火石般照亮了小嘎铁青的脸色:“……李汉录私自率兵攻城了。”
一月初北疆的寅时还如黑夜一般。前半夜的银月星河仿佛都是一场幻梦,此时纷纷藏入了丝缕般的薄云之中,在极东的天壁之上,有浅碧色的光晕正徐徐扩大,但若要等天色破晓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天尚朦胧,地上却如烽火漫天般烧了起来。
卓钺穿衣挂甲,大步出帐,却见几乎士兵们已皆被惊醒,正不知所措地站在空地之上。这个时辰,哪怕是巡防的人也早该回来,除了轮番守夜的其他人应该均在营内。可此时卓钺大眼一扫,在场的却只剩下一般的人——其他人究竟去哪儿了不言而喻。
张老黑面容紧绷,于火光夜色中看起来简直如同铁铸的一般。他举着火把引卓钺来至营口,卓钺举目一看,顿时差点儿没气炸了肺——
两军相距不过一里,此时两方均是灯火通明,整体情形一看便是一目了然。跳过营寨的壕沟和拒马望远处一看,却见那土夯的小城下此时已混战成一片,喊杀声惨叫声马蹄嘶鸣声响彻云天。本来寂静得如同死水般的小城,却不知从哪冒出了大堆札干士兵。城楼上人头攒动,冷箭四射,札干人臂力骇人,卓钺亲眼见一人自城头上飞掷标枪生生将两个中原士兵穿成了串儿。而城楼下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区区一百士兵,又是新上阵的生兵蛋子,怎敌悍勇的草原猛士?眼见着已成了血海。
鸣金之声催命似得一遍遍响,阵前的士兵想往回逃,却被札干兵的长刀死死纠缠住。
卓钺猛一回身,喝命全军整队。小嘎紧跟在卓钺身旁,颦眉问道:“卓哥,要救他么!”
“这犊子,不和你商量就擅自带兵攻城!让他死了也好。”张老黑愤愤道,“不过咱们也不惧怕蛮子就是了。”
关曦明不知何时也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凑着听了下几人的对话,顿时急道:“不能不救啊!军法明言,见同军不救者斩首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