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上的紧绷,也影响到了他训兵的方式。以前他训兵虽严,却不苛,可如今却近乎到了苛责的程度。中军诸兵本来就是两万人中的精锐,可纵是如此都有点跟不上他训兵的强度。
因为训得太猛,还把王戎给惹了过来。
“老弟,最近绷得有点儿太紧了啊。”他勾着卓钺的肩道,“我理解,你们年轻人第一次经历大战,难免紧张。可以后习惯了也就好了嘛,别太给自己压力啊。”
面对他的安慰,卓钺只好苦笑。王戎哪里知道自己真正的压力所在?
整个军营——乃至整个天下——他的苦楚都无人能够理解……只除了郦长行。
可是他与郦长行已经不再说话了。
自那日坦白之后,卓钺开始疯了似的练兵巡防,而郦长行也默默做着手头的工作。卓钺偶然间听到小兵议论,说郦哨官最近都会一个人骑着马出营探查,有时直到深夜方才归来。
想必他也在因乌日更达濑的威胁,而日夜忧心着。
卓钺有时想想都不禁觉得好笑。他们二人,明明在同一个军营之中,明明心系着同一件事情,却同时躲避着对方,连面也不敢照一下。他们明明是全天下唯一可以理解对方的人,如今却落了个相顾无言的下场。
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卓钺眼下已经熬得青黑一片。
不知道……他完全不知道乌日更达濑会如何拿下榆林关。
马上就到十月廿三了。乌日更达濑会如他所说,对自己的亲侄子都不留情面吗?这一次,他还能够侥幸逃脱命运的魔爪么?如果可以,他该不该原谅郦长行;如果不能……
如果不能,他和郦长行又还剩多长时间呢。
这段互相躲避、百般折磨的日子,会不会便是他们最后的相守?
压力,痛苦,迷茫,无助。
无一不在折磨着卓钺。
卓钺身旁亲近的兄弟们也都不是瞎子,明显看出了他的魂不守舍。张老黑等人轮番来问过,吵过闹过也逼问过,可都没问出来个所以然,均气得掉头便走。
卓钺也曾想过,索性将前因后果都告诉大家得了。可是说了以后呢?如果张老黑他们答应留下郦长行,那岂不是他一个人的负疚要让所有人来分担?如果他们不答应,那他便真的能够送走郦长行么。
说到底,与旁人无关。
还是他的心乱如麻,难做决断。
这日,他正在帐内喂着春弟,忽然关曦明来找他了。
“卓哥。”关曦明的眼睛亮晶晶的,似又有些兴奋,“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有个事儿想问你。”
卓钺打起精神冲他笑笑:“什么事儿?”
关曦明挠了挠脑袋:“刚才我在校场上练箭,正好王戎参将经过了。他看了会儿,问我是不是你帐下的,我说是,然后他夸我箭法不错。”
卓钺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想说什么。
“然后王戎参将说,他觉得我可以当——火铳手。”关曦明似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着笑了,“我、我说我也不知道,还得来问问你的意见,看你同意不同意。卓哥,你看这……我能行吗?”
近一年来,关曦明是几个兄弟里成长最慢的。其他人最少都已升上了哨官,可他却还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藤牌手。
的确,如果真能成为火铳手,对关曦明的晋升也会有许多益处。
若是前段日子,听到关曦明这么问,卓钺定会欣然应允,毕竟他早就想给关曦明一个上战场的机会了。
可如今……
“卓哥?”关曦明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有些不安,“怎么了?是我还不够格么。”
卓钺长吸了口气,只觉的心中闷痛,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让他绞痛难当:“小关……要不你还是再等等吧。”
如果现在提拔关曦明,他必然要冲在榆林关之战的最前面。其他几个兄弟卓钺都不担心,但关曦明,他的功夫和武艺还不太能够自保。本来卓钺还可以护着他,但如今卓钺自己都因为乌日更达濑的事情而分身乏术了,更加没有精力去保护关曦明了。
他可能会失去的东西太多了。
不能再拿关曦明冒险。
关曦明的脸色瞬间白了下来。他似乎没想到卓钺会拒绝,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什么?是因为我的功夫还不够强吗?”
卓钺低声“嗯”了下。
“可是王戎参将——”
“小关!”卓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你能不能——能不能现在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能不能别逼我了。别再让我选了。
……别给我压力了。
关曦明站在他面前,沉默了很久。
“我只是想和你们一起上战场而已。”半晌,他低声道,“看着你们出征,再归来,而我却蜗居在后方……我知道我很弱,但我不是一个懦夫,我也不想让别人觉得你卓钺的兄弟里有一个懦夫。”
“……但可能就像你说的,我还不够格吧。”
关曦明讷讷地笑了笑,低声道:“你休息吧卓哥,我先出去了。”
他无声地转身走了。
卓钺垂头坐在原地半晌,忽然飞起一脚踹飞了桌子。
春弟吓得尖利地嚎叫一声,扑上来紧紧贴住卓钺的裤脚,警惕地仰头看着他。
卓钺长吸了口气,仰头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心疼俩人~
第77章 行于荆
日子飞速逝去,转眼之间距离十月廿三只剩三日了。
卓钺近几日每天在娄长风帐内,与其他几个副将参将推演沙盘,估算战场形势。他们挑灯夜谈,讨论了各种阵法,想出一种进攻之法,又将它推翻,从新再来。数日之后,卓钺敢说在战场上无论有何种突发情况,他们都能应对了。
虽然他依旧不知道乌日更达濑会用出那种计策,可如今也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又是一日的密谈,到了晚间时分娄长风让他们众人各自散去,好好休养生息准备迎接大战。
卓钺出得营帐,浑身酸痛眼睛昏花,皮肤也黏糊糊得难受。他取了澡巾,打算去营后的那条小溪洗漱一下——无论几日后的战场情况如何,他总得干干净净得去面对。
若真有了什么突发之事,洗个白净,说不定也能投个好胎。
午夜时分溪畔无人,明月高悬,静谧的林间只能听到潺潺的溪水之声。卓钺褪去了周身的衣服只留一条底裤,站在水中擦拭着身体。随他一起来的春弟似有些怕水,死活不愿意下何,在岸上抱着自己的尾巴尖转圈儿玩。
卓钺将自己的脸埋入了冰凉的湖水中,深深长出了口气,疲惫的头脑终于清醒了几分。
春弟忽然发出了充满敌意的咆哮声。
卓钺猛一抬头,却见一道修长的人影正缓缓走出林影,站在岸上静静地向他看来。月色照在他流畅优美的面部轮廓上,只一瞥便足以让人屏息忘神。
卓钺也僵住了。淅沥的水珠自头发滚落他的鼻尖嘴唇,让他的眼前都有些模糊。
郦长行静静地看着他。溪水中那人的身影在月辉里显露无遗,本是小麦色的肌肤此时被染上了银色的流光,结实的肌肉薄薄地覆盖在均匀修长的骨骼之上,棱角分明的锁骨、蝴蝶骨、手臂腰背线条紧致漂亮得不可思议。只是这么看一眼,便足以让他心跳加速、指尖发麻。
这个人本来是属于他的,他本可以走过去将这具身体拥入怀中,肆意亲吻。
可如今却只能默默地站在远处眺望。
郦长行心中一痛:“你瘦了。”
卓钺只觉得胸口又一窒,扭过了头:“你来做什么?”
“我们还要这样多久?”郦长行低声道,“马上就要开战了。我们就要这样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地度过最后这几日么。”
卓钺憋闷到了极点,开始有些躁郁。他粗鲁擦干自己的头脸身子上岸,头也不抬地道:“不然呢?你想让我跟你说什么?说你是如何骗我的。还是说你那好叔叔打算怎么把咱们一块儿送去见阎王爷?”
郦长行捏紧了拳头:“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你弄清楚他的计策了么?”
郦长行沉默不言。
卓钺嗤笑了声:“既然没有,你拿什么说这些大话?现在唯一保险的方法,就是你乖乖滚回到他身边——”
“所以呢?”郦长行上前一步,目光中带上了些狠戾,“还有三天,你现在要我走么?”
卓钺愈发躁怒,低吼道:“你为什么总逼我做决定?这一切跟我有个屁关系!我是倒霉催得了才跟你在同一时候死掉!早知今天,我宁愿一早就被胡达人一箭射死!”
郦长行猛一车他手臂用力一推,卓钺措不及防间踉跄跌倒,郦长行已倾身而上极具侵略性地将卓钺按在了身下。他居高临下,铁钳似的手一寸寸捏住了卓钺的下颌,像是野兽叼着猎物的后颈。
“我不许你这样说。”郦长行低声呢喃,眼中闪着寒光,“你就是气急了,现在说的都是胡话。”
他的手力气太大,卓钺觉得自己下巴都要被捏错位了。可他却分毫不肯示弱,冷笑道:“郦长行,一边是两万人的性命,一边是你的亲叔叔。你觉得我想让你怎么选?”
“那你说啊!”郦长行低吼,“说出来!说让我走!你为什么不说,我要听你亲口说出那几个字!”
卓钺怒到极点。他真想冲郦长行大吼大叫,叫他滚,滚得越远越好,滚回他的草原老家去,留他和他的兄弟们片清净!
那话分明到了舌头尖,可他身子里却想有根绳子似的拼命把这些话往回拽。每当与那双近在咫尺的绿色眼睛目光相撞时,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或许是因为,在疯狂危险的表象之下,他也隐隐在郦长行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脆弱和悲伤。
见郦长行死死按着卓钺,旁边的春弟愤怒地嚎叫起来,冲上前一把咬住了他的脚踝拼命拖拽。它长大了点,尖尖的牙齿狠狠刺进皮肉,顿时鲜血长流。
可郦长行却恍然不觉这点疼痛。他近乎偏执地凝视着卓钺,手抚摸着他僵硬的侧脸,轻声道:“你只说那是我的叔叔,可你知道吗,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如果需要,他可以亲手把我杀了剐了,不会有半分迟疑。我如果真的回去,便又要被所有人利用,被他们踩在脚下,被碾成肉渣。”
卓钺僵硬地想要移开视线:“你不知道——”
郦长行却猛地将他掰了回来,不许他转开头:“我知道。我是从那个泥坑里爬出来的……可现在,你却要在把我推回去。”
卓钺躲无可躲,只好被迫回望着他。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
“在我心里,你比全天下都要重要。”郦长行的手按着卓钺的下唇,指尖微颤,“为了博你一笑,哪怕杀万人、屠百城,我也不会有片刻犹豫。”
“可为什么,在你心里,别人永远比我重要?”
卓钺再也无法看他,闭上了眼睛。
他一直都知道,郦长行的感情比别人要偏执很多。对于不在乎的人和事,他可以做到冷血无情;而对于在乎的东西,他又疯狂炙热到了极点。
或许他没法否认,自己一开始便是被这种独一无二的矛盾感给吸引了。
可他生于军门,长于军门。幼时听的童谣是军歌,把弄的玩具是木刀。他已经习惯了将生死私情置于脑后,为了国家大义去献出自己的肉躯。
这便是他这个人。
不可能因为他与郦长行的情爱所改变。
“哪怕你为我杀再多人,我也不会有半点开心。你所谓的深情都用错了地方。”他闭着眼睛,不想去看郦长行,“你还不明白么?”
周遭的空气仿佛静止了。
春弟还在愤怒地哼叫着,可他二人却已都已化作了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轻如蝶翼的吻安静地落在了卓钺的眼皮上。
莫名地卓钺鼻子一酸,眼眶差点湿润了起来。
下一瞬,身上一轻郦长行已经离开。卓钺忙跟着撑起身子,却见郦长行缓缓起身,背光而立,落于阴影中的面孔不知是什么表情。
“我早该知道。”他轻轻地道,“我只有你了,可你还有很多东西。”
卓钺僵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郦长行又低低笑了一声,语声飘渺:“为了你,我死都不怕。其他的便更无所畏惧了。”
卓钺的心猛地漏了一拍。
他下意识地察觉到了什么,可却又难以言喻那种感觉。狂跳的心脏催促着他,催他快说些什么,或者有些什么动作。可他周身都被禁锢了似的,只能僵硬地坐在原地。
便是这一迟疑间,郦长行已转身走了,低低地扔下了一句:“卓哥,早些休息吧。”
他被春弟咬烂的脚踝正流着血,每一步都是一个血脚印。
仿佛踩在荆棘上离去。
仿佛已被全世界所背离。
作者有话要说: 小郦会做什么捏!
第78章 独远行
卓钺觉得自己在那天晚上伤透了郦长行的心。
这简直让他本就烦躁的心愈发雪上加霜。
当时情绪一时有些激动了,等到翌日白天再想想,卓钺觉得有些话也没必要说得这么绝。两人的缘分摆在这,有一起度过那么多难关了,关系没必要因此就分崩离析。
只是眼前大战在即,他实在是抽不出功夫和心思与郦长行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