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祯嘻嘻笑着:“章先生不要这样嘛,魏朝哪里生得出我这样优秀人物,实打实祖祖辈辈都是咱们雍朝人,忠心无二!我若对雍朝对太子有半分歹心,只叫我不得好死,粉身碎骨,生生世世永堕地狱,永不得所爱。”
旁边定襄公主听到他赌咒,怒道:“小孩家家怎么瞎赌咒?章先生!人家云祯千里相从,跟着我们任劳任怨吃了多少苦杀了多少敌,哪里像奸细了?你只瞎猜疑!”
她这些时日与云祯相处越发相得,尤其是到了江南,那些贵人相邀,时时有人想要她出丑折辱,都是云祯细心指点她礼仪衣装,又教她如何应对,最后总是对方吃瘪丢脸,她大胜全归。就连承恩伯要找麻烦,最后在皇上跟前也没讨到好,如今又能领兵出征,威风凛凛,她再喜欢云祯不过,只觉得这孩子又贴心又可爱,也不知如何这么投缘。
章琰气得点着云祯额头道:“要不是他得罪了承恩伯,你至于又要出征避风头吗?好容易安定下来,就不能好好过几日太平日子?就云祯那手射艺,说不是故意射承恩伯帽子的谁信!承恩伯可是太子的亲母舅!焉知不是太子想要把你专门要过去,到时候整治你为皇后娘娘出气!”
云祯嘿嘿道:“太子才不是那样的人呢!是我射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太子要出气就冲我来,嘿嘿嘿。”想到嫩生生的少年姬冰原对他沉下脸的样子,他笑声一阵荡漾,章琰看他神情不觉汗毛竖起,叱道:“我听说太子虽然年少,却性情冷清,城府很深,你莫要自以为是,胆大妄为,到时候惹祸连累了你大姐姐。”
定襄公主道:“十几岁的小孩儿,他要为母舅出气就出气呗,我都二十多了,和他计较什么,他能领兵打魏朝人,就是个好人。而且章先生,如今国难当头,这什么所谓的太平日子,又能过上几天?若是人人都像这些贵人一般安坐在这里,等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打天下,这朝廷我看迟早也得完!我喜欢打仗,我不喜欢在这里天天吃酒饮宴的,这些贵人还都看不起我,我偏要立下不世功勋,让他们以后想到我定襄公主,只能说一个服字,心里再看不起我,在我跟前也得恭恭敬敬的!”
云祯点头道:“大姐姐豪情万丈,说得没错!将来您一定就是天下第一兵马大元帅,古往今来第一个女元帅,哪个男子都比不上。就是……大姐姐还是要顾惜自己身子,不要太拼命了。”他神色微微黯然,却知道母亲这性子,一旦做什么,就全力去搏,不是自己能劝的。
定襄公主道:“知道了知道了,对了,你出门把劳平带上,外面兵荒马乱的,你才离家,什么都不懂的,让他替你打打下手,打尖吃饭,又能护你安全,还有,天气冷了,路上更冷,前儿皇上赏了我一件貂裘,你带上!”
云祯嘻嘻笑着:“大姐姐您真好!”一溜烟逃了出来,他怕章琰心思多,还要阻止他,利索收拾行李,带了劳平,选了好马,当日就出了城往北去了。
一路上他行得飞快,恨不得插上双翼,立刻到年少的姬冰原身旁。
这日正是午时,行到半路山道,却忽然听到前边有打斗之声,他艺高人胆大,仗着马快,万一见势不妙也能跑,便大着胆子往前驱马去看,一见却几乎魂灵都要飞了。
只见两个护卫死死护着姬冰原往山道奔跑,后边跟着几个追兵,姬冰原却是脸色苍白,被一个护卫抱在马前,薄唇失色,整个人仿佛晕迷一般。
他大惊失色,无暇多想,连忙搭上羽箭,飕飕飕几箭射往追兵,却也不射人,只射往那马眼,一边吩咐劳平:“救人!”
那几个追兵料想不到还有人来救,猝不及防被射下来几个,劳平驱马上前,平地一声吼,已扑上最先的追兵,一把将他拉下马,揾往地上,一把便将对方颈骨折断。
他力大无穷,又人高马大,一下子便将追兵给镇住了,云祯高声道:“末将救驾来迟!已请到了定襄公主三千人马,请殿下指示!”
对方听到这话,互相看了看,勒马回身跑了。
云祯连忙上前抱住姬冰原,只见护着他的护卫滚下马来,背上数根箭那护着姬冰原的护卫背上已插了几根箭,背上透出血来,便知道已是强弩之末,无可挽救,另外一个护卫也身上中了数箭。
劳平看了回来,对他摇了摇头,云祯让劳平帮忙将姬冰原报下马来,一眼便看到他腿上有一箭穿过他大腿,却正是从前见过的他旧伤所在,原来是这时候被伤到的。
他若没来,也不知道姬冰原腿上负伤,如何死里逃生吃多少苦头才能逃出生天,一念及此,心下大恸,匆忙从怀里找了药粉撒上伤口,替他包扎,抱着他低低叫到:“殿下,殿下……”
他声音颤抖,眼圈微红,只见姬冰原动了动睁开眼睛看向他,气息微弱道:“是定襄公主氅下?大军来不了这么快吧,你是诈他们的?”
云祯忙道:“是,我等来送信……正好路遇太子遇险……”
姬冰原低声道:“孤那两个护卫……”
云祯道:“已不行了,我让人把他们先简单遮盖一下,稍后安葬,太子殿下,您如何孤身在此行险?”
姬冰原微微摇了摇头:“是暗算,既已吓退,他们不敢再追了,找一处地方先拔箭治伤吧。”
劳平收拾安置好那两具护卫尸体,在上头遮盖了松枝草木,简单立了个标记回来道:“往前面去就是驿站,得去请个治伤的大夫,一般人可不敢拔箭。”
云祯连忙道:“我们赶紧走,劳平过来!”他翻身上马,然后让劳平将姬冰原抱扶上马,将他牢牢抱在怀中,驱马而行,山路颠簸,姬冰原只是靠着他怀里闭目不言,想必不好受,但他却一声呻吟未吐,但他身上冷汗早已浸透衣物,云祯抱着他心痛如绞,又想快一些到地方,又心疼走快了他更疼。
一路纠结颠簸,总算到了驿站,云祯抱着他下马进去要了上房,劳平便去请了大夫来,大夫查探了一番:“侥幸未中血管,但拔箭还是危险,拔箭后须静静躺养着,万不能颠簸,待到确实不失血,伤口长好才行——箭创难治,也得尽早罢了,否则以后伤了腿筋,有碍行走。”
姬冰原面白气弱,但仍道:“拔了吧。”
大夫道:“还需家属协助抱住病患,千万不要挣扎,以免反而弄出别的创口。”
云祯叫劳平过来按牢姬冰原的腿,然后上前抱住姬冰原的身子,姬冰原倒还笑着对他道:“劳烦二位了。”
云祯眼圈一红,抱着他,别过头去。
大夫看他们抱定了,便剪了白羽,下手拔箭,拔箭之时,姬冰原两眼一黑,肌肉大颤,再也忍不住,叫了出来,那一瞬间几乎已失去了意识,直到箭拔了出来,撒上了镇痛止血的伤药,固定包裹好。姬冰原才慢慢从那尖锐可怕的疼痛中慢慢恢复过来,感觉到自己仍然紧紧被人拥着,对方身上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清香,令人沉静安稳。
他昏昏沉沉间低声道:“行了,谢谢你,放我下来吧。”
对方这才缓缓松开了些,却仍拥着他,端了一碗药到他嘴边:“这是曼陀罗汤,治伤镇痛的,您喝下,能睡得安稳些,您放心,我让人去北伐军营地送信去了,两三日您的亲卫应该就能到了。”
姬冰原抬眼看了下他,见那年轻的小将军一双眼睛通红,似是极为痛心悲伤,心下不由一暖,也不顾疲惫至极,低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你此次救孤有功,孤到时候和定襄公主说,赏你功勋。”
那青年看向他,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我叫云祯,云朵的云,祯祥的祯。”
云祯吗?倒是个好名字,朝里哪家世家是云姓的?他心下想着。看他举止谈吐,应当是精心教养过的武将世家的公子,又认得自己面貌,且临危不惧,还能诈走追兵,人才着实出众。如今雍朝人才凋零,是哪家世族派了家中子弟到定襄公主氅下赚功勋了吧?今后倒是可以着意培养提拔一番。
他心里想着,一口饮尽那药,却见云祯盯着他双眉紧蹙,仿佛喝苦药的是他一般,心下不由发笑,待要躺下,只见云祯小心翼翼,将他放回被内,替他盖好被子,十分珍惜。
素昧平生,却如此真情流露,这云小将倒是不错。
姬冰原想着,很快药效发作,迷迷糊糊睡着了。
然而这之后等他醒过来,昏昏沉沉发起热来,云祯只伺候在他身旁,喂药喂食,换药擦身,随时只在床边伴着,无微不至,细心周到。
他腿伤无法移动,连便溺这等事也不得不假手于人,之前看他一副大家公子样,没想到却分外细心,不仅面不改色替他接了便溺,还每次都极为干净讲究,替他热水擦身擦洗,一丝不苟。
姬冰原虽说是太子之尊,平日时时也有内侍贴身伺候,但面前这人谈吐举止,俨然出自大家,这样无微不至亲手伺候他,有些过意不去。待到热稍微退了,神智清明了些,低声道:“我自己来吧。”
云祯道:“不必,你伤口不要移动,只管交给我。”
姬冰原只好致谢:“多谢你,但是也不必擦这么多次,太麻烦你了。”
云祯道:“您爱干净,这驿馆条件差,被褥都一股潮味,哎,等人来了就好了。”
姬冰原看他也不是不讲究的样子,但只待他如此细心,微微一笑:“我看你身上一直带着香,看来在家也是讲究的,如何倒肯出来杀敌征战吃这等苦头?”
云祯一愣:“啊?我身上香吗?”
他仿佛想起什么,在腰间摸了摸,摸出来一枚纯银镂空香球,却是他荷包随身携带的,姬冰原从前给他配的香,虽然浸水过,但干透以后仍然有着清冷的香味。
皇上果然对香很敏感啊,云祯心里想着,笑了:“你喜欢这个香吧。”他将那小小银香球放在了姬冰原枕边:“正好,放在你枕边,这样味道也不会太污浊了,您睡得也安稳些。”
姬冰原一看那香球分明是宫中御制的,越发惊奇了,问他:“孤这几日想了想,竟想不出哪家勋贵是姓云的,你是哪家的子弟?”
云祯笑道:“我是定襄公主身边的侍从,原本也只是一介草民,落草为寇的,这次在齐云山救了驾,得蒙圣恩,随着公主一块到了京城,这次公主听令要带着一万兵马过来和太子会和,听太子调度,公主派我过来给您送信,另外一方面也是先前探路。”
他摸了摸,摸出那封章琰精心写的信来递给姬冰原。
草莽中如何有这等人物?姬冰原胸中疑窦丛生,狐疑看了他两眼,打开信看了下,果然通篇都是说何时出发,一路行经哪里,何时抵达之类的套话,下边也盖了公主印,想来是才制的。
云祯却怕他累了:“这儿光不好,伤了您的眼睛,我先收了,您有空再看吧。”
说着收了信,又拿了汗巾替他擦汗,问他:“今日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姬冰原若有所思:“定襄公主身边有你这等人物,难怪能从草莽中脱颖而出。”
云祯嘻嘻一笑,只看着他,两眼弯弯,仿佛得了称赞十分开心一般,他不由心中一动,云祯却道:“您下次可千万别这么冒险了,您可是金尊玉贵,未来的天子,怎能这般带着几个护卫就随意行险?”
他看青年双眸看着他十分痛惜的样子,不由想要解释一二:“是孤轻率了,从前一位挚友,念书之时算得上是同窗,都在屈大人门下读书,当时颇为意气相投,他人极有才华。孤这次领兵行经这里,接到他遣人送来的信,约我相见,只说是老友相聚,怕惊扰邻舍,让我不要太大张旗鼓。孤想着自从战起后,他父亲被朝廷罢黜,他随父隐居乡野,也许久不见他了,抽个空去见见他,若能请他来我军中做一军师,博取功绩也甚好,便约了地方,只想着快马来去,不过一日路程,若是带人太多倒麻烦……倒是害了孤那两个忠心侍卫……”
云祯愕然:“您这么信他?”
若是其他人这般反问他,姬冰原是定然不悦的,但看到云祯,他却有些心虚,低声解释:“相交莫逆,他父亲也是雍朝老臣子,孤万万没想到……许是被父皇无端问罪,心怀怨怼。我才看到他的眼色就知道不对,立刻转身就走,也幸好如此,还来得及逃脱,又恰巧遇上你。”
没遇上我您也能逃掉,只是要吃好些苦头,云祯心里想着,却万般怜惜,伸手轻轻握着他的手,低声道:“被这样相信的好友背叛,您心里一定很难过吧。”难怪那么多年从来没听他说过这贯穿腿部的箭伤是怎么来的,想来是教训太过惨痛,不愿再提。
皇上这时候才十几岁,便已带着如此沉重的负担,又要防着君父疑忌,生母又逼他娶妻,他替他擦洗身子时,看到他手臂上仍尚新的伤痕,心痛得只无法呼吸。如今连知交好友也给他如此沉重一击,他心里如今不知道如何难过呢。
云祯只恨不得以身相代。
姬冰原平日不习惯和人接触,被他手一握,有些愕然,但又感觉到对方的手掌温暖柔软,说的话也十分真挚,这几日又是贴身伺候他,倒有些不好意思拒绝,只道:“无事,今后孤不会再犯这等错了。”
云祯却握着他的手道:“殿下不要就此失望了,要相信这世上还是有人值得您的信任和爱重的。”
姬冰原听他郑重其事安慰他,只好道:“孤知道了。”
云祯又笑了,一只手却只握着他的手不放,只盯着姬冰原看——年少的皇上是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