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瞬间就安静下来,只见姬冰原掀了帘子进来,堂上授课的沈西林学士立刻起了身行礼,姬冰原挥手道:“免礼吧,今儿有些空,正好看大家最近有长进没。”
他坐了下来,沈西林道:“陛下想如何考问?”
姬冰原道:“君子六艺,礼射御不方便就不考了,剩下书、数、乐三样,平日里功课朕都有看,字也就不看了,就看看数、乐两样吧。”
学堂里的学生们全都紧张起来,云祯愁眉苦脸心里想着,这该不会又是皇上变着法子找借口罚自己吧!宫里时时被皇上盯着,太不自在了!这时候他开始由衷羡慕起在家养伤的朱绛来,竟得幸免于难,不知自己能想办法告个几日病假不,这日日这样在学里,可把他给拘束坏了。
却见丁岱带着小内侍走下来一人发了一张卷子,他低头一看,心里差点笑起来,原来那上头已先让内侍们先抄了一题算题,只道某地出征,共有骑兵多少,普通兵丁多少,军奴按一比三配,民夫一比五配,最后计算共需备多少粮草,现有粮车多少,应当如何运送,路程需多少时间,算题需一炷香时间。
这却是前两日在宫里住着,皇上闲下来时在那舆图沙盘内,已手把手教过他的计算兵马的算题,这题目本不算难,只是数字太大,不用算筹,却是不好算出,更何况还加上了许多陷阱,一不小心便算漏了那运粮队一路上又还需备的口粮,以及骑兵队所需的粮草等,林林总总,都需要考虑在内。好在皇上教过他的法门却是已烂熟在心了,果然皇上大好人!先给自己偷偷透题放水了呢!
他喜得唰唰唰几下将答案写上,上头的姬冰原俯视下去,只看到小吉祥儿一开始蔫头搭尾苦着脸,看了题目又眉开眼笑,写完以后面有得色,种种喜形于色实在太好猜,不由忍俊不禁,他又看了眼在一侧拧眉沉思,笔下奋力的姬怀清,他今日来考问,数只是顺便的,乐才是重头——他倒要看看,什么样的曲子能让小吉祥儿落泪。
云祯写完后轻松搁笔,听到前面的姬怀盛正悄悄戳他一旁的伴读:“你带了算盘没?”
那伴读脸色僵硬,看都不敢看他,只是摇头,显然皇上在上,他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云祯忍不住想笑,想起姬怀盛无论那一世都是轰轰烈烈来京城砸了一轮钱,然后傻乎乎地回晋地做他的富贵闲王孙,实在也算是个妙人儿,当初晋王为了解除经济困境,直接娶了晋地大富豪的女儿为王妃,一点儿没避讳自己就是穷,生下来的儿子也是耿直作风,来到京里一直金钱开道,但有一点好,因为他母妃是商贾出身,因此也一直没有歧视过自己这母亲草莽出身的,自己和朱绛还吃了他不少席呢。
他直接起身行礼道:“皇上,臣想请求赐一算盘。”
学堂里忍不住有人噗嗤笑了,大概是觉得索取这商贾掌柜才用的算盘着实有些掉价可笑。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转头点了点头示意丁岱。
一个小内侍飞奔出去,过了一会儿果然持了把算盘来奉给他,云祯却没接,直接让他拿给前面的姬怀盛。
姬怀盛看他一眼,颇为感激,拿起算盘,啪啪几下真的毫无顾忌地在桌子上打起来,还打得熟练飞快,众人开始还微微侧目,后来看上边皇上并无丝毫怪罪,便都沉下心来自己算起来,很快有人也开始大着胆子要算筹,姬冰原也都一一点头让内侍们满足要求。
不多时时间到了,小内侍们过来一一躬身收了纸回去,云祯心情轻松环顾四周,看到姬怀盛啪啪两下将算盘放回桌面,志满意得,显然也算出来了。远处姬怀清还低着头在狂写,看来是没算完,而姬怀素面容淡定,也早已搁笔,云祯知道他素有大才,一直等着这展翅冲天之机,一会儿考乐,他更要一鸣惊人了,前两世都如此……
云祯不知不觉多看了姬怀素几眼,但落在上边姬冰原的眼里却是吉祥儿对姬怀素颇为关注,看小内侍们捧了卷子上来,便拿起来翻了几下,果然捡了姬怀素的卷子出来看了下,答得果是不错,他看了眼姬怀盛,又捡了他的卷子来看了看,果然算盘打得很是不错,算得居然也很好。
他微微转头,示意丁岱。
丁岱连忙道:“接下来考乐,请诸位公子自荐,有没有一展才华的。”
讲学厅中央已摆上了一几一垫,一侧有内侍们事先摆上了许多乐器。
姬怀清先站了起来:“臣愿奏琴。”
姬怀清是秦王精心教导过的,奏起雅乐来中正平和,雍容沉静。
他皮相也甚好,正儿八经穿了郡王服,姿态优雅端正,看上去也龙姿凤表,一派皇家雍容。
云祯心想着第一世姬怀素输给姬怀清的原因。
姬怀清的父亲秦王,娶的王妃家世雄厚,这也导致了姬怀清的母家、外祖母家都是极为煊赫的世族,盘根错节,势力深远。
太平之时,姬冰原不会选他为皇储,因为牵扯的势力太多,但到天下大乱之时,却又不同了。
当时北楔族南侵,秦王颇具实力,能够镇住其他藩王,姬怀清又已成年,也未有什么失德之事,国乱之时,的确只有立姬怀清这个成年王孙为储,才能安臣子们的心,又最大限度的稳住国内的局势,让秦王等人不至于添乱。
而姬冰原也能腾出手来专心对付北楔族,那个时候他应该也没想到自己会中毒,一去不回吧?第二世自己支持姬怀素后,皇上选了姬怀素为储,想来确实较中意的还是姬怀素。
皇上那时候一定很难,藩王朝臣们各怀心思,外敌来势汹汹,他却无可信任之人可用,只能御驾亲征,偌大江山,无人可托付,只能交给虎狼之辈,前有狼后有虎,不过是苟且之举。
自己那时候在做什么?在跟着朱绛在府里仍然是玩,虽然也忧虑局势,但也做不了什么,不过是买了些田庄,给军中捐点棉衣物资罢了。
现在想起来,真是没用且没心,皇上第一世第二世忙得根本不关注自己,章琰也弃自己而去……姬怀素看不上自己,朱绛……
朱绛也埋怨自己误了他。
但他儿子也有了,自己认不认也不妨碍他朱家传宗接代,自己当时赌气不认,定国公出面将那孩子记在其他同辈兄弟名下,朱绛又不是独子,实在犯不着就为这毒杀了自己,朱绛哪怕有怨气,也绝没那个胆子鸩了自己。
定国公那个老油条,必是得了姬怀清的授意毒杀自己。
原因?母亲在军中的威望极盛,武成帝失踪,军中群龙无首之下,姬怀清才登皇位,大概怕军中生变,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自己身上那虚无缥缈的私生子的传言。
无论姬怀清还是姬怀素,登上皇位后第一件事,都是先杀了他——在他人眼里,自己大概真的是皇位最大的阻碍了。
云祯沉浸在自己想法中,忽然被一声激荡琴声惊醒,他抬眼看到不知何时已经轮到姬怀素在奏琴了。
之前操琴吹笛的不少,大多是中正平和的宫廷雅乐,忽然石破天惊,众人都不由精神一振,果然正是那首《大方》,云祯收回了眼神,默默坐在座位上,垂着睫毛不语。
少年公子,玄衣素冠,眉目沉敛,奏琴之手却袍袖翻飞,犹如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琴声气象万千,云蒸霞蔚,海图峥嵘,山崖林立,这就是他琴声中的抱负,胸怀天下,帝途漫长,但他可挥剑斩灭一切挡在他跟前的荆棘。
是他不懂他。
一曲奏闭,姬冰原颔首赞许:“十分不错,曲名是什么?何人所作?”
姬怀素跪下道:“此曲名大方,为我闲暇所作,让皇上见笑了。”
姬冰原点了点头:“大方无隅,大器晚成,你胸中不俗,实乃后生可畏。”
和前世一样,云祯嘴角微微冷笑,也不去看他,只是垂着眼睫一动不动。
姬冰原从上头看向他,无端觉得他在难过,难过什么呢?姬冰原这些日子原对之前没好好照管他而正觉得愧疚,这下也有些索然起来,想着时间也快到了,今日不如留吉祥儿在宫里散散心。
却见姬怀清站起来笑道:“我听说昭信侯也擅乐,前些日子将京中乐坊都逛遍了,乐坊中如今都传说着,谁能令云侯爷一顾,才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乐师呢,不如今日能否让我等也开开眼。”
云祯抬眼,看到姬怀清脸上微笑里藏着明明白白的戏谑,知道这人是那针尖眼一样的嫉妒又发作了,想来是刚才被姬怀素压过了,又知道姬怀素在乐坊找过自己吧?
昭信侯无论哪一世实实在在是个纨绔,当然不会奏什么雅乐,丁岱偷眼去看姬冰原,姬冰原袍袖一动,想来是要替云祯解围,云祯却站了起来笑道:“我会的也不过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小调,既然郡王要听,少不得也献献丑。”
姬冰原挑了挑眉毛,到底没说话,看到云祯起了身去到乐器前,却是取了支金灿灿的铜唢呐。
堂下已有学生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33章 白马
唢呐的音特别响,民间吹奏一般都是红白喜事或是野戏鼓吹,只求个热闹嘹亮,一贯难登大雅之堂。
云祯捡起那支金灿灿俗气至极的唢呐起来,原本是君前清雅之极的赏乐,仿佛瞬间就变成了那闹哄哄的戏台子一般,画风实在滑稽,人人全都忍不住捂嘴低笑。
却见云祯也并不坐下,只就着窗边,拿起唢呐,手指按上,随口一吹。
一声长而苍凉的乐声响起,辽远,悲寥,犹如边声号角,群鸦掠过暮色,长烟落日千嶂里,
堂上忽然一静。
姬怀素抬起眼睛,心下巨震,已反应过来,这是军号。
军中掌号,多用唢呐,以其足够响,足够远,号令三军十分方便。
云祯垂着睫毛,仿佛只是随意吹着。
乐声悠长,在不算大的讲学厅内回荡着,所有人却听出了那种悲怆、悠远和沧桑来。
曲很短,不过半盏茶时间,云祯就吹完了,真的像个民间小调,但却沉重苍凉得仿佛负担了太多内容,他将唢呐交给小内侍。姬冰原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座中姬怀盛却忽然拍案道:“吹得真好!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唢呐了!”
座中原本十分安静,被他这么一插科打诨,窃笑声又响起。
云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抬眼笑着对姬冰原道:“是和老兵学的小调,陛下跟前献拙了。”也是小时候图新鲜和忠义院的老兵学的。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目光沉沉:“曲名?”
云祯道:“白马归。”
将军百战死,白马归故里。
这是葬歌,大战后无数将士无法回去,只能沙场裹尸,就地掩葬,老兵们送走太多昔日兄弟,只能在落日后的战场,吹一曲葬歌,送同袍们的魂灵回千万里外的家乡。
但座中坐玉堂食金馔的公子们,没几个人真正知道战争的意义,他们只知道父辈创下了累世功业,他们摩拳擦掌,来到京城,只为了争夺这天下至尊之位。
十二岁就领兵的姬冰原自然知道这是葬歌,他看了眼云祯,手指轻叩几案:“少年人还当多听些轻快活泼的,莫要学这些死气沉沉的,移了性情。”
云祯看了眼姬冰原,他一时还没有从那曲子里头走出来,想到眼前这位人人敬畏爱戴的明君却御驾亲征一去不回,不由面上带出了痛惜来,连忙低头行礼:“谨遵陛下谕命。”
姬冰原却被他那一眼看得心下一闷,少年人如何有这样哀恸的眼神!果然就不该让他一个人在府里守孝!到底守孝那几年发生了什么?怎的年纪小小青春芳华,就吹此不祥之曲?
不该让他和忠义院那些老兵们混着,好好一个少年人,都学了什么东西啊,守孝后又进学,想来学里这些宗室子,也没什么好结交的,眼见着能入眼的没几个,难怪云祯心就没在这学里,整日只想着逃学。
姬冰原心里打算着,面上却也还平静,又点了几个学生,听过后勉励了几句,看内侍们禀报内阁议事的大臣们已齐了,便起了身回去议事。
心里却念着这事,特特留了云祯在宫里晚膳。
云祯还惦记着之前被罚的事,听到皇上又留他,脸上那委屈简直让丁岱看着要笑出声来,忙安慰他道:“侯爷放心,不是罚你,就是今儿宫里有新进的夏藕,还有太湖那边进上的凤尾刀鱼,极鲜美的,外边可尝不到。”
云祯这才放了心,抱着宫里的小猫耍子,姬冰原和大臣议事后,看到云祯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逗小猫,整个人看过去天真烂漫,的的确确还是个没长大的少年,到底如何吹出那样曲子来?守丧那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走过去吩咐人摆膳,一边问云祯:“你平日里在府里,都做什么事打发时间?”
云祯眸光警惕:“练箭,读书呢!”可别又是找借口罚我。
姬冰原看他仿佛受惊的小动物,忍不住嘴角翘了翘:“朕是说,你少年人,也当劳逸结合,平日里做些什么消遣?守孝在府里这几年,想来也无聊,可有想玩的地方?朕让高信带着你去京里好玩的地方如何?”
高信!和他一起还玩个屁啊!云祯睁大眼睛连忙推拒:“不用他!我早就玩够了!京里什么玩的地方我不知道?我早就和朱绛一起全玩遍了!”
姬冰原问:“朱绛?”
丁岱道:“定国公之孙,嫡次子所出,前些日子坠马在家养伤,如今并未进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