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绛无所谓道:“我才不在意,你如今守孝在家里,倒与我生分了许多,你这用的什么香?倒好闻,像是柚香吧,又有些像佛手香,还有的给我一些,我拿去孝敬阿爹去。”
云祯一阵茫然,过了一会儿想起来转头从枕边摸了个香袋道:“皇上前儿过来,觉得屋里闷,便把他随身配的香袋给我放枕边了。”
朱绛惊道:“陛下来探病了?”
云祯道:“嗯,想是年下罢朝无事吧。”
朱绛艳羡道:“府上真是圣眷不减,我听说陛下善调香,但因为怕被御史台弹劾,因此平日偶尔只调个一两样自己佩着,但是大臣们都引为风雅,争相模仿。”
云祯道:“随别人怎么制,也调不出皇上调的味。”
朱绛点头,又从里袖子里摸了一会儿,摸出好几块石头来递给他:“这些日子攒的,看到好看的都给你留了下来,你看这块碧玺,西瓜红加碧透的皮,好看不。还有这块,这是鸡血石,看这颜色,我硬生生从我爹那儿截下来了,还有这个,冰皮玛瑙,什么颜色都有,我觉得很好看,让匠人磨了一套弹珠,咱们俩玩好不好!
云祯没什么爱好,就喜欢收集石头,各种各样的石头、宝石、玉石,只要好看的,他都喜欢,满满当当收集了好些,全都放在一个一个的水晶鱼缸里,平日没事就拿来把玩,朱绛和他从小一块玩到大,自然知道他这爱好,平日里也多加替他收集。
云祯凑着他的手看了下,伸手拿了个酒黄色的半透明弹珠,里头有一只蜜蜂栩栩如生:“这个有意思,是琥珀吧?还有水胆呢,价格不菲吧,你那点月银够吗?”
朱绛以为他喜欢,兴致高起来:“你喜欢就好!上书房那边节后据说各地分封亲王的世子、公子们就都来了,到时候我也作为伴读进上书房读书,就可以和你一起玩了,到时候你也多几个伴,省得太傅们只揪着你不放。”
云祯正摩挲琥珀珠的手指停了停:“都是皇族,各个在封地都是称王称霸的,想来都傲气得很,和他们有什么好玩的。”
朱绛道:“是啊我也愁,我爹说,今上应该是要选个宗室子过继,原本宗室司那边都劝他选个年纪小的,陛下却不肯,说想到带孩子就烦,在即将长成的孩子里选个良质美材,带在身边几年,也就教会了,如今各地亲王都热衷着呢,这次来的全是得宠的宗室世子,公子,我爹让我一定要收敛住脾气,不许撺掇着你乱来。”
一想到自己亲爹耳提面命斥责他:“昭信侯那是正儿八经袭了爵的,闹出再大的篓子,皇上看在逝去的长公主面子上,也不会怎么他,你就不一样了!正经奔个前程去,莫要整天厮混没个长性!”他就拉下脸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云祯看了眼他,什么都没说,又摸了一会儿珠子道:“其实想免了进上书房做伴读这差使,也不难。”
朱绛诧道:“怎么做?”
云祯淡淡道:“让你家赶紧给你结亲就好了。”结亲是人生大事,皇家也不会不近人情逼着人家入宫当差。
朱绛大叫:“那还不如老实去做伴读呢!想到又多一个管我的媳妇儿,太可怕了!你真是害我!”
云祯微微一笑,将琥珀珠子放回朱绛手中,意兴阑珊,朱绛只以为他生病了精神不济,连忙按着他回到床上:“你好好歇着,我这就走了,赶紧好起来。”他又有些依依不舍:“我的小石榴,你好好给我照顾着呀,今儿太忙了,没时间去看他。”
云祯一时有些恍惚:“小石榴?”
朱绛将那一包的宝石全塞在了云祯怀里:“刚问过于伯了,虽然天冷,也还是每天让它出来跑跑呢,省得春天到了就太胖了,今儿时间不多,就不看它了,你好好休息。”他收拾了一下衣袍,又替云祯拢了拢被子,才飞快地跑了,想来还要急着去应付家里头,毕竟偷跑出来的。
云祯这才想起来小石榴,是他给朱绛养的小马驹啊——正宗的汗血宝马驹,北边进贡来的汗血宝马年前产下了一窝小马驹,因着朱绛喜欢马,云祯便和御马监讨了这小马驹送给朱绛,公主掌兵多年,公主府上要个小马驹,皇上没有不应的道理,御马监自然立时就给了。
只这小马驹饲养起来很是金贵,一般家庭养不起,朱绛家里没分家,全家份例都要从公中领,哪里还敢真把这御赐的汗血宝马领回去养,因此也只能在云祯这儿养着,朱绛时时过来爱不释手,给它起了名叫石榴,第一世朱绛的父亲袭了爵后分府,朱绛成了踏踏实实的国公爷小世子,石榴才正式送了过去成为了他的专属坐骑,他一直非常爱宠这匹马。
“你就是对我太好了,好得我不知道怎么拒绝你,也不知道如何回报你……”第一世朱绛看着他疲惫又无奈地说,那种仿佛曾经刺穿心脏的痛楚隐隐又回想起来。
云祯摸了摸那包宝石,感觉五味杂陈,经过第二世后,他对朱绛的那些仇恨淡了许多,记得第二世刚刚重生的时候,朱绛也来找他,他二话没说直接将朱绛赶出门外,两人直接决裂,不知道那一天是不是这少年怀里也藏着这些微薄月银换来的宝石,憨子,都是被人哄了全是高价买的,虽说真倒是真货,毕竟没人敢哄国公爷的小公子,但这些宝石转手甚至卖不出原价的一半,所以都说他是个傻子了。
现在他也想不起来上一世他和朱绛决裂后,那小石榴到底去哪里了,兴许青姑姑处理了吧,毕竟汗血宝马价值昂贵。
第二世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京城所有人都知道云小侯爷恶了朱绛,只要哪个宴会邀请了朱绛,云小侯爷抬腿就走,随着他辅佐姬怀素成功上了太子位,深受姬怀素信重,再也没人邀请这位国公府的小公子,毕竟京城里达官贵人多得是,没有会特意介意这么一个小公子。
朱绛一直找各种机会想和他求和,或者托人中间转达歉意,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被这从小挚友以这样的决绝之态决裂,国公府也很是不解,但为了避祸,还是远远将这幼子求了个武官外任,打发出去任职了。
后来他被关进大牢,朱绛还拼命找人想要看他一面,但他什么权势没有,最后只托人送了他喜欢吃的进来,还托人带了一句话:说还在尽力替他脱罪,让他不要着急,吃好穿好,等他找到可靠的人。
但并没有等到他,等到的是姬怀素赐下来的黄粱终。
早知当初,何必今日。
云祯摸了摸自己好像又有些烧起来的额头,躺了回去,将那些宝石和香袋放在一起,不再想那些从前的事。
现在的问题是,自己究竟应该做什么?
一个男人,两世全都陷于小情小爱,简直自己都要唾弃自己了。什么第一世第二世,纠结那些已经毫无意义,得了这第三世,若是自己还是没过好,那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第5章 习射
结结实实在床上休养了几日,身体好一些以后,云祯在床上就躺不住了,起身自己一个人在府里溜达到了忠义院那边。
还没到院子,就看到外边小校场上几个老兵在纵声大笑着,云祯走过去看到老于正扑向一头火红色的小马驹,小马驹撅着蹄正绕着场子跑得欢呢,四个蹄子踩得积雪乱飞,老于跟在后头追着,想来是出来溜脱了缰。
云祯走过去老兰头最先看到的,一骨碌站了起来道:“哥儿来了!”
所有老兵全都站了起来七嘴八舌道:“哥儿身体好多了?”
“看着气色不错。”
“仔细又冻着了。”
云祯只是笑:“挺好,就来看看老哥哥们,大家在干嘛呢?”
老兰头道:“在看老于遛马呢,他可金贵这小马了,前儿说要离开,他一夜抱着小红马驹哭舍不得走,紧着喂了好些豆子,结果就这几天小马胖了不少,那可不成,哈哈哈哈。”
老于终于把小红马驹给拉住了,可舍不得打摸了好一会儿耳朵,简直像疼自家亲儿子一般,拴好在边上,笑着过来道:“又在哥儿跟前揭我短,一会儿哥儿又克扣我的马食怎么办。”
一旁方青索捅了下老于的背,老于有些不明所以转过头看他:“你捅我干嘛?我和公主也是这么直来直往的,哥儿啊!我可不是舍不得走,而是这小马啊!这马,得吃得好!”
老于摸着小石榴那油光闪闪的脊背:“天冷了,更应该要吃好,结果账房上说马房开支太大了,扣了一半的支出,而且买的豆子还不是我要的那种,哥儿,就是军马,没那么金贵,吃得也比咱们府上好啊,这可是汗血宝马!我也生气了,自己从自己份例里买了黄豆、小米来喂的,你看看!多漂亮!这样养马才劲儿大!”
方青索道:“老于是昏了头了,祯哥儿才袭了爵,还在孝中,会管这马粮的小事?”
云祯笑了:“于叔说得对,我和账房说说,给您拨银子,马粮随您采办,不许他们插手。”
老于这才满意:“那还差不多,我就说祯哥儿不是那等糊涂人,就是公主也知道养马费着呢,马房让我看着这么十几年了,我何曾贪过一毫一厘!若是信不过我养马,那就都别让我管!让我管,我就得让马儿都吃饱了!”
老于是粗人,得了云祯这句话,满意地拉了小红马走了,老兰头对云祯道:“老于一辈子都和马打交道,人有些糊涂,祯哥儿千万别和他计较。”
云祯笑道:“怎么会呢?我就喜欢直来直往,那些弯弯绕的听着头疼,再说了马儿是我要养的,自然是不能饿到了。”他转头看了眼校场上的靶子:“兰大叔,我今儿来是想和您学射箭。”
老兰头一怔:“祯哥儿想学射箭?”他忍不住笑了:“哥儿是看老兰头我那什么神射手的觉得威风?但是哥儿您是没看到我吃过的苦啊。那玩了命的练臂力,一天拉三百次弓,寒暑不辍,日月不休,哥儿啊,您好好的人上人,又袭了爵,天天高坐明堂上,没必要吃这样的苦啊。”
云祯听了笑了下:“听着是有点难,不过试试吧,若是练稳了,是不是在学里赌斗,也能多赢好些彩头呢。先从什么开始练起呢?您给我说说呗——是不是和书上说的一样,挂个跳蚤儿在窗前,天天盯着看的练眼神儿?”
老兰头噗嗤也笑了,他看云祯笑嘻嘻的,想着大概哥儿只是一时好新奇,便笑道:“哥儿看过书多,这方法我没试过,估计太慢,练箭眼力是重要,但是有些人就能闭着眼睛就能中,所以啊这还是手臂上的控弦啊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能够指哪儿打哪儿,百发百中无虚弦,那就算看不到,光听也能射中。”
他说得上头了,先拿了张小弓来:“我先教哥儿搭箭控弦吧,这手啊,得稳,拉着,别抖,哈哈哈哈哈哥儿,这是最小的弓了,以前我练的时候,师父往我们手肘上得放一杯水或者一枚铜钱,掉了就得罚。”
云祯才拉了一会儿果然脸就开始白了,手抖得厉害,背心上的汗也唰的一下冒了出来,老兰头一边笑一边还是替他拿开了弓一边替他按揉肌肉道:“仔细明天手臂疼,哥儿高兴就练练,不高兴就还是算啦,这得从臂力开始练起,眼神儿也得保持,眼神儿这练起来也有诀窍,得多在开阔地方日头大天气好的时候多在外边走,就是别在屋里太久,晚上也别总点着烛火看书写字儿的,就非要写,也得点够烛火,亮堂堂的,总之写字多了,眼睛容易坏……”
老兰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云祯还有些不服气,又拿了弓来自己试着拉着,老兰头看着他脸涨红青筋凸起,又是心疼又是怜爱:“哥儿啊!这宴会赌斗的彩头,喜欢什么就自己买去啊,倒实在没必要吃这样的苦头……”
云祯瞄着那箭靶子道:“自己买的哪有赢来的有意思,小爷我偏要赢一次……”
老兰头不由回忆起了过去,笑道:“哥儿是想赢定国公的那个小公子吧。以前我们一起学箭的兄弟,开始不也都是为了争强好胜,就想着赢一次,今天你射到鸡翅膀,明天我就要射到鸡眼睛,村里的鸡都被我们一群小孩子祸害光了。侯爷学箭,有个伴儿才好,如今府里太冷清了。”
云祯笑吟吟道:“我想买些童儿来,让忠义院的叔叔伯伯们调教调教,也省得你们整日里闲着无聊,就当打发时间,有能坚持下来,学得不错的,就收为义子,兰大叔你说好不好。”
老兰头一怔,祯哥儿才十四岁啊!收什么义子?
他看向云祯,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大雍这边不少权贵,如军中节度使等大将、位高权重的宦官等,喜欢挑选健儿,收做家兵,悉心训练,培养心腹,冠以义子之名,因为有了义子的名头,只要表现得好,自然能有明晃晃的前程在前头,因而这些义子会比一般的家兵更卖命和能干,等义子成人,立了功勋后,再好好在联姻对象上打算一番,自然又能笼络到不少势力。
长公主虽然领兵,却因为是女子,并未收过义子,而且在南北统一,嫁人生子后,就已经慢慢解散了手中的私兵,军中的事务也很少亲领,也因此府中的护卫私兵的数量一减再减,如今的确剩下不多了,再过几年,也就该返乡了。
也对——这个时候开始买些死契的好童儿回来好好培养,等侯爷成人,这些螟蛉义子也刚好长成,正好得用……哥儿这只是觉得寂寞了随口说的,还是深思熟虑过的?
老兰头想起前几天哥儿病中出来一个个挽留他们的气度,忽然脑海里掠过了一个念头,眼圈有些发热,哥儿这是,没了父母护佑,不得不长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