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冰原居高临下,却认出他来:“白玉麒?昭信侯在哪里。”
白玉麒一怔,丁岱已一旁喝道:“这是圣上,如实回话!”
白玉麒大松一口气,连忙磕头道:“侯爷不听劝阻,混进去查探去了,进去之前和我说若是进去以后一个时辰内不出来,就让我接应西山大营的将领,让把文翰楼书坊直接围了进去搜捕。”
姬冰原问:“他进去多久了?”
白玉麒声音微微颤抖:“一个多时辰了……我还没有看到禁军来,正在犹豫要不要报京兆府。”
姬冰原咬紧了牙关,刚要命人直接闯进去,高信却过来报:“后院有人在翻墙出来,小的们未敢惊动。”
姬冰原直接一抖缰绳:“带路。”
后院高高的墙头上,还埋着尖锐的钉子。云祯撕了裙角缠在手上,才算爬了上去,用刀鞘将那些钉子敲平,然后伸手想要拉下面的人。
罗松鹤蹲下来让王小姐站在他肩上,然后扶着墙站起来,但到底饿了几天,整个人头晕眼花,摇摇晃晃,上边的王小姐更是柔弱地摇摇欲坠。
偏偏这个时候,狗叫了。
云祯脸色变了,低下头伸手去拉王小姐的手,然而狗吠已经惊动了人,院子里有人大喊:“什么人?”
“来人啊抓贼啊!”
一群狗狂吠着冲了过来,王小姐大惊失色,早已站不稳摔了下去,罗松鹤连忙抱住她,驱赶恶狗,但狗已经全都扑了上来。
云祯骑着墙见势不妙,正要翻下墙去,却见忽然外墙下有人叫他:“云祯!”
他转过头,看到墙下姬冰原骑在马上抬头看着他,神情严峻忧虑,身边环绕数骑全是龙骧卫,他心头一喜:“皇上!”
姬冰原张开手臂:“下来!”
云祯毫不犹豫往下一扑,姬冰原结结实实抱住了他,一颗心才算踏踏实实回到了心里。
几个侍卫已手脚利落扔上抓钩,几下翻过了墙落到了院内,云祯在姬冰原怀中抬头看着那边的狗呜咽着没了声音,知道已被侍卫们斩杀,终于也放下心来:“那边是西宁侯的小姐,我找到她了!”
姬冰原怄得要吐血,凭她是什么人,比得上他重要?用得着他亲涉险地?他紧紧搂着他不安分的腰:“坐好。”
云祯调整着坐姿,闻到姬冰原身上熟悉的冷香味,所有紧张全都抛到了一旁,既兴奋又激动,急切道:“我调了西山禁军过来,皇上,这书坊一定要围着,这里头有了不得的东西!”
姬冰原解下身上的披风将他裹住,他还傻乎乎抬头笑:“我不冷,浑身热得很,我刚从地牢里头带着人逃出来,磨了半天的铁门闩呢!
姬冰原按住他的手,低声在他耳边道:“你打算穿着这身去搜捕犯人吗?”
云祯忽然反应过来,脸上腾地涨得通红,自己如今还是女装打扮!
第106章 遗孽
西山大营的禁军终于到了,密密麻麻围了起来,街道上有人惊醒探头出来,然后看到是禁军飞速关门回去不闻不问。
书坊门已被先进去的侍卫打开了门,禁军们进去喝令着所有人放下手里的书举起手驱赶进入空房子内看守。
有主管仓促着奔了出来,脸色苍白但仍然道:“我们这里是旬阳郡王的产业,几位军爷可打听清楚了?”
禁军们上来就将他捆了起来塞了嘴巴单独看押。
姬冰原和云祯走入了书坊工场内,亮堂堂的火把下,无数的书摞在一起,还有着没有来得及装订完的诗集。
云祯拿起来一页一页翻到最后,果然在最后,看到了那前一世让皇上雷霆震怒大开杀戒的东西。
那是一出名为《公主坟》的小戏选段,戏词精美华丽。
写的是某朝某代某位皇帝,山野偶遇民间女子,一见倾心,收为义女,封为公主,却私下逼其侍寝。偏偏太子与公主早有私情,皇帝发现了私情,震怒之下为公主招了驸马,公主身怀有孕,含泪下嫁。太子不舍,一怒之下弑父自立。
诗集里头的选段是公主临终托孤,新帝探视之时的唱诗,公主少不得将前情一一诉说,新帝则在公主榻前承诺必将一生看顾小侯爷,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一生无忧,词藻极尽靡丽婉转、香艳别致。
云祯脸色苍白,嘴唇微抖,浑身的血都仿佛凝结起来,他知道这诗集必然是极尽所能的扭曲事实,编造谣言,攻击皇上,但他没想到居然和母亲,和自己有关。
这样恶毒而意向清楚的戏曲唱段,一旦在万寿节上被无数文人传看,又被各国使臣带回藩属各国、外国甚至海外,真相是如何都不再重要。
人们只爱香艳而耸人听闻的故事,父子聚麀,弑父自立,私生皇子,每一点都踩在了人们追求刺激喜好狗血的敏感点上。
无论史书上怎么说定襄长公主英勇善战,武成帝如何圣明仁慈,都抵不过这可怕的别有用心的谣言四处流传。
人们只会猜测,定襄长公主是否真的与两代帝皇有染?否则一个民间草莽出身的女土匪,是如何得到两代皇帝的看重?
昭信侯为何如此得到皇上宠爱?是否果然他真的就是皇上的私生子?
先帝为什么死得如此突然?是否果然真的别有内情?
两相印证,谣言就会变成埋在地下的火种,等着大乱之时,突然爆发,流毒万年。
就连自己,不也有些将信将疑?
太恶毒了,他浑身发冷,有些站立不稳——难道前世姬怀清、姬怀素也是看到了这个?否则无法解释他们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忌惮。
有人在他身后扶稳他,从他手里拿过诗集合了起来扔回书堆,云祯抬头,看到姬冰原看着他,神情温和:“小人中伤,不要往心里去。”
他转头冷静颁旨:“所有侍卫,三人一组,相互监督,即刻收集书坊内所有的诗集、纸张、集中立刻焚毁,不可偷窥,不可私藏,有擅自私藏、擅偷窥者,以大逆论处,族诛。”
高信领旨下去。
姬冰原又吩咐丁岱:“你带人先密审刚才那管事,看哪里还有这诗集,立刻查了全部就地销毁,包括所有的刻版等,继续查作者,一查到底,所有涉案人等一律拘捕暂押,一个不漏,着大理寺密审——包括西宁侯府的小姐和那个书生,先暂时分开押着,审讯后再说,可安排食水医药,但不许串供,不能放回。”
丁岱连忙应了。
侍卫来报外边已备下了舆车,姬冰原低声问云祯:“先回宫吧?你这一夜也累了。”
云祯摇了摇头,脸色苍白,低声道:“我想看这些书被销毁。”自己两世的命运,都起于此。
姬冰原没说么么,只替他整了整披风,将兜帽替他戴起,陪着他站在院子中,看着侍卫很快搬运过来在院子开阔之地中堆起了小山也似的诗刊,然后点了一把火。
熊熊火焰中,无数书页焚烧卷曲变成黑色,在风中吹起了无数飞灰。
云祯远远看着,心里感慨万千,姬冰原只静静站在他身侧。
丁岱做了初步审问后回来简单奏报了云祯最关心的事情:“管家招了,是前魏的遗孽,借着旬阳郡王侍妾的手置办的书坊。此前那管家是一力撇清那侍妾的,幸亏小的看侯爷派人围了旬阳郡王府,便试探了他一句,他以为我们已尽知了,才招了。”
“那侍妾乃是前魏皇偶然临幸宫女所生,因着当时皇后嫉妒,此事又未记档,一直被关在冷宫中,产下女儿,未有封号,只含糊养在后宫。后来前魏被灭,其母与当时的宫妃都自尽了,此女年幼又未有公主封号,当时混乱,此女便留在了宫里顶了其他人的宫籍成为宫人。”
“皇上继位时放出了许多宫女,这女子便一同放出了宫,出宫后被前魏的遗孽找到养着,处心积虑,找了法子进了旬阳郡王府中成为了侍妾,原本以为旬阳郡王会为储君,没想到却冷了下来。”
“此次他们是想要万寿节散布反诗,污蔑皇上,乱我国朝,动我国本,因着之前收录刊登之时人手不足,请了几个穷书生帮忙联系收录诗词,此前做的样书给各诗原作者看的时候都是没有最后几页的,原本打算在这两日才悄悄将最后一节装订上去,今夜原本就要送到各大联系好的书坊发卖,又送给各作者手里,赠送出去的。”
先帝将北魏皇室全数屠戮殆尽,斩草除根。北魏的遗孽们自然是对姬氏皇族恨之入骨,做出这样的事的确不奇怪。
姬冰原问:“确定全部没有流出去?”
丁岱道:“分开审讯刑讯了,都是一样的,第一批印的是三千本,日夜赶工装订的,清点过了,正好三千册。”
姬冰原道:“派人去锁拿旬阳郡王那侍妾没。”
丁岱道:“已派人去提了,连夜密审,出了结果即报陛下。”
姬冰原冷酷道:“旬阳郡王府围上,严加把守,此案不结,一律不许进出。”
丁岱低头应了。
云祯却问:“西宁侯府千金……”
丁岱知道他心软,笑道:“分头审过了,罗松鹤在杂耍园子里拿了诗集给她自荐,还在里头夹了信笺,只说收录了自己写的诗,请她雅正。他拿着的书是之前给各个作者送去的样书,没有装订最后一章。”
“王千金心细,看到前边有字未曾按例增笔加点避讳,想到他信里说在文瀚楼书坊里帮忙刊印校对此书,怕影响他前程,便避着家人悄悄走了出来,想着提醒后便回来,没想到罗松鹤找了管事的让停止印书赶紧修改,两人都被关了起来。”
没看过……云祯松了一口气。
姬冰原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安抚一般道:“行了,接下来让丁岱他们审吧,我们先回宫了,你累了。”
云祯迟疑了一会儿:“皇上圣明,之前那些作者,想来也不知道……还有这些工匠……应当也只是分开排版捡字……”
姬冰原按了按他的肩膀:“放心,朕会处置好——审还是要审的,一则他们的确轻浮大意,朕刚才翻过了,牵连甚广,里头连承恩伯府两位公子的诗也收进去了,合该吃个教训;二则,你立此大功,朕要让这些人,都承你的情。”
云祯茫然看向他,姬冰原微微一笑,心知他不懂这些关节,揽了他往外走,也不说什么,只道:“章琰会替你办好。”
这么多举子、文人名流、翰林学士、朝廷文官、勋贵子弟牵连进这样的逆案中,今夜后不知多少人要彻夜难眠,寝食难安。到时候让章琰替他写个奏表,为这些人求情,这人情就够大了,今后他在文人这边的名声会好很多,至少不会再动辄被弹劾。
这其中有冤枉的,但必也有不冤的,总归还是要细审,但这些不必和他说。
他心太软。
处置好后,已将近黎明。
姬冰原带着云祯上了舆车回宫,待到回宫后,宫人服侍云祯盥洗,这才发现他手足都有擦伤,急忙又传唤了御医。
姬冰原过来看他已换下了那身女装,穿着宽大的寝衣斜靠在矮榻上,宫人在他身后替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青松正跪在他跟前替他用药油处理膝盖、脚踝上的擦伤。
姬冰原阻止他起身,在榻边坐下,伸手拿了他手足仔细一一检视伤处,都是手肘、膝盖、腿上等处有些跌撞的瘀伤、擦伤还有钉子勾破的伤,不算严重,才放了手让他们擦药,又命御医开一副安神的药来让人煎去。
好一番折腾后,安神的药来,姬冰原亲自看着他服下,看着他上了床。
云祯其实心里满是事,根本睡不着,看姬冰原在旁边守着他,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他:“我没事的,皇上您今日不上朝吗?”
姬冰原道:“辍朝了,让他们先审着,明日就万寿节了,先把节给平安过了。”
云祯长长松了一口气:“总算没坏让他们坏了您的寿诞。”
姬冰原摸了摸他的头发:“睡吧。”
云祯道:“皇上既然不用上朝,昨晚也累了一宿,不然一起上来睡。”
南书房还候着一群大臣等着议事呢,更何况昨晚围了旬阳郡王府,禁军进城,连夜捕了无数人,他得出去安惶恐不安的大臣们的心。
但姬冰原摸了摸云祯的头发,还真的脱了鞋除了外袍上了床,拉起被子抱着云祯睡了下去:“朕陪你睡一会儿,你快睡。”
云祯将头埋到他手臂旁,哪里睡得着,闭了一会儿眼睛又问姬冰原:“皇上,您能给西宁侯千金和那罗举子赐婚不。”
姬冰原道:“看他恩科的成绩吧,案子审结后再说,你放心,西宁侯当初也征战四方,不是那等迂腐之人,他是疼爱那个孙女的。”
云祯放了心,闭了眼睛有一会儿,忽然又问:“皇上,你说那个前魏的公主,魏皇活着的时候她连身份都没有得到承认,也没有封号,魏皇死的时候她都还尚在襁褓,你登基后,她反而能领了银子出了宫过好日子,她为么么还这般恨你。”
如此处心积虑编出这等恶毒谣言,想到被这样一个人在背地里如此切齿仇恨了这么多年,自己两世都是被她给害了,真叫人不寒而栗。
姬冰原道:“自然有人和她说若魏皇没死,她就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一日一日给她灌输仇恨,不过是那些前魏遗孽想要造反的工具罢了。也没什么本事,掀不起什么风浪,除了做这等事,别的都做不了,不足为虑。”
云祯心想,第一世姬怀清却是登基了啊,这个侍妾想必在后宫也很受宠,迫不及待给自己赐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