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很快藩地的各个亲王家的公子们就陆续都到了,衣着华贵,因着在京里不得不勤勉,陪读们也都陆续都到了,这些陪读们大多是勋贵家的子弟,来了都紧着和各位宗室公子们打招呼,上书房里热闹极了。
云祯一身灰扑扑在角落里不出声,他守孝好几年不出来交际,又正是变化最大的几年,几乎没人认出他来,只有朱绛来了看到他,看他懒洋洋躲在角落里,也是会心一笑,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不欲招人注目,连忙也凑到他后头,只管和他窃窃私语:“看到穿淡黄袄子的那个没,那就是姬怀清,这次的大热门人选,文武全才,秦王的嫡次子,和皇上这支最近,又是天赋极好的。”
“还有左边那穿紫那个,那个是姬怀盛,晋王嫡幼子,主要是有钱,听说他母妃家族是个极大的晋商家族,钱多得使不完,但看他倒还算低调,大概也是有人在教着不许张扬,但看他仆从衣着鞋子,就已经是非凡豪阔了。”
朱绛嘀嘀咕咕,云祯只是窝着不太应,他目光悄无声息落在了同样在角落里的一个少年身上,姬怀素。
久违了。
云祯在心里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的皮袍,腰上佩着一块白玉,一应佩饰都极尽俭素,眉目沉凝,端坐在那里拿着一卷书在专心看着,仿佛一屋子的喧扰全对他没有干扰。
他肤色白皙,睫毛浓密,五官俊秀,眉目有三分肖今上,再加上总是穿深色衣物、举止沉静,神态冷清,平日寡言少语,就更有七分像了。
天子着青衣,姬冰原平日天子冕服大多玄青色,不穿帝袍的时候也大部分着深色衣。
帝深沉寡言,好着深色衣。
众人都以为如此,其实只是深色衣物可以数日不必时时清洗,远征将兵在外比较方便。
定襄长公主在世时,时常带着他进宫和姬冰原商议军务,姬冰原往往顺手让人送来刚贡进来的宫缎给长公主挑,他当时好奇问过为什么母亲不爱选鲜亮的衣服,当时母亲笑着解释:“出征在外,尘灰满面的,穿深色衣物才好打理。”
姬冰原当时还补充了一句:“深色衣物受伤渗血看不出。”
他当时年幼,吃惊长大了嘴巴,姬冰原看他吃惊,还很耐心解释:“主将战场上受伤,是会动摇军心的,所以习惯了着深色衣物。”
云祯回忆起过去的事,正是恍如隔世,这时候想起来母亲每次进宫面圣都带着自己,就连和皇上谈话也让自己一直在一侧,想来是为了避嫌吧?
又或者,只是让他们亲“父子”能更亲近?只是皇上性格实在是有些冷。
云祯目光落在姬怀素身上久了,他大概有所觉,抬起眼来看了云祯一眼。姬怀素有一双分外漆黑的眼珠,看人时非常专注的样子,但却又什么都不说,自己当时真是被他这神态吸引,总忍不住想给他一切他想要的。
他坦然地迎接着这个他前世供着犹如心头白月光一样的人的目光,并不回避。
姬怀素看云祯盯着他目光坦荡,仿佛看着他,又仿佛透过他看着远处,想来只是偶然出神,又是个面生的,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公子,是陪读吗?还是宗室子?
他心里揣度着,转回眼神,专心看起他手里的书来。
云祯却心里想着,原来从这个时候,皇位这修罗场一般的竞争,早已开始,这些公子们,家里早就派了最老练的谋士跟在他们身边,敲定了最适合他们的路线,悉心指导他们的一举一动。
姬怀清、姬怀盛,背景雄厚,本身资质又都很不错,自然是借助优势,成为了诸位宗室子里的佼佼者。而姬怀素是康王的嫡四子,康王封地小,边远,穷,母家式微,妃子也是破落户。
但背景寒微,也是他的优点。
姬冰原马上打的天下,又是个极为强势冷硬的皇帝。
在大多数人眼里,他恐怕不会希望自己过继的皇太子将来有着强势的亲生父母。
背景落魄,但却很像姬冰原,此外还很能忍,忍得住寂寞,勤奋上进,还对皇上一片孺慕之心,这是晋王为自己的儿子精心谋划的形象。
完美极了。
而拉拢自己这个,草莽出身的定襄长公主唯一的儿子,逐步掌握军权,应该也是他们早就设定好的路线,而自己实在太好用了……自己一个人将所有拥有的全拱手奉上,只为了换取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沉浸在思想中,忽然钟敲了下,梅大学士颤巍巍地走了进来,这位梅大学士书画双绝,又是三朝元老,所有人都极为尊敬他,全都站了起来恭敬迎接。
梅大学士眯着眼睛,老眼昏花,摇头晃脑就开讲,他说着一口江南话,软绵绵婉转柔和,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还是和从前一样,催人欲睡。
云祯原本就为了不迟到起了个大早,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真的昏昏欲睡起来,没多久窝在那里微微垂着头,打起盹来。
他却不知道今日是小朝会,姬冰原和重臣商议了下事情后,就闲了下来,一时兴起便到了上书房来,想看看诸位宗室子们的学习,专门让内侍们不许通传,自己一个人走到了书房外,透过窗棂从外往里看,一眼却就看到了所有人都正肃容一本正经听着梅大学士讲课,只有云祯闭着眼睛窝在扶手椅上,脸睡得红扑扑的。
他嘴角勾了勾,原本每日来看到的都是被父兄长辈耳提面命过个个认真上进专心学习的宗室子们,如今却瞬间被这孩子逗得想笑,转头问丁岱:“原来小吉祥儿今天回上书房进学了,朕倒忘了,一会儿午时让他过来一起用膳。”
丁岱连忙低声应了,看姬冰原转头就往御书房走去。才走出游廊,便看到一阵料峭冷风吹来,外边的雪粒子噼里啪啦落在琉璃瓦上,像撒豆子一般,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姬冰原皱了皱眉头,想起刚才看到云峥身上那薄薄鼠皮袍。便解开了身上的大氅,递给丁岱,随口交代:“叫个人站在这儿等着下学,等吉祥出来了给他穿上,省得着了风,他身骨子弱,才进学,可不要又病了。”
丁岱连忙答应了,招手叫来了个小内侍交代了一番,连忙又跟上皇帝伺候去了。
云祯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被朱绛推醒,梅大学士终于停止了那唠唠叨叨的讲课,所有学生站起来恭送师父离开,接下来是习字,三张今日讲的经义,今日上午的课程便完毕了。
学生们都开始习字,云祯拿了笔,打起精神来,敷衍着龙飞凤舞的好歹写完了三张纸,将笔掷开,等着笔迹干,然后就看到上书房伺候笔墨的两个太监过来,带着一群小太监将学生们的写的字一张一张的收起,然后将放入匣子,一行人往外走了。
他有些奇怪,问旁边的朱绛:“他们把我们的字儿拿去哪儿?”
朱绛以惊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送去御书房——哦,忘记告诉你了,上书房进学以后,皇上每天都会验看所有的作业习作和我们写的大字。”
云祯大吃一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朱绛歉意:“是我忘了。”兴奋得净想着和云祯说这几个月的事去了。
云祯想到刚才自己瞎写一气的字,想到姬冰原,头皮发麻:“完了。”
还想着重新做人给皇上个好印象,没想到第一天进学就被坑了把大的。
第12章 白雀
云祯愁眉苦脸的将文房用具归置到文具盒中,跟着朱绛走出上书房,午间是在膳房一起用膳后便要接着骑射课,时间不多,从前云祯年幼,在上书房进学大多是个形式,午间用膳还时常和姬冰原一块用膳,如今他长大了,上书房里进学的宗室多了,自然是只能去膳房一块用膳。
才转出屏风,一阵风从游廊那儿灌入,云祯微微打了个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看那些娇贵的公子们果然也都嘶嘶抱怨着:“这倒春寒还没完了。”这些宗室子们平日里在家都是所有人伺候着的,如今在宫里,却无人使唤,只能加快脚步走出外边耳房,才有跟来的从人伺候。
“京里这天气真的是……”
“我们那儿如今肯定满山坡都开满花了。”姬怀清感慨道,他父王的封地在江南,来到京里十分不习惯。
“再等几日,京里也一样的,到时候正好游春去,正好请公子好好逛逛京城……”有陪读凑趣道。
“下午还有骑射,这样天气还要在外边上课吗?”
“哎,中午御厨那边不知道备了什么菜。”
“指望不上,全是没滋没味的温水菜,我带了点水晶鹿脯,一会儿分你些。”
进学的学生们七嘴八舌说着话,却忽然看到两个青衣小内侍站在游廊一侧,一个手里还捧着件深蓝色的大氅,他们腰牌上体仁宫三个字用朱砂色漆在紫檀木牌上,分外醒目。
体仁宫正是皇上起居的宫殿,在那里当值的自然都是皇上信重的,他们全都压低了议论的声音,也不敢再抱怨,匆匆走过游廊,却全都不由自主关注着他们。
却见其中一个小太监忽然面露喜色向前一步:“侯爷!”
云祯原本正和朱绛说话,抬头看到,一怔,却认出来了对方:“青松、墨菊?”丁岱选了两个小太监在身边做徒弟,这两个之前还小,不敢到御前伺候,但却陪着从前进宫的云祯伺候过,想来如今三年过了,他们也都长大了些,已经正式进了体仁宫当值了。
青松看他还记得他们,结结实实施了个端正的大礼,脸上笑开了花:“给侯爷问安了,陛下知道您今儿进学了,很是惦念,让您过去文昭殿一块用午膳。”
云祯一怔,一旁墨菊已经抖开了手里捧着的大氅,替云祯披上系紧,那一片宝蓝色羽氅抖开光华灿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青松还在笑着道:“刚才听说皇上已让御膳房那边备下了极嫩的羊肉,侯爷请这边来。”
云祯转头看向朱绛,朱绛连忙笑道:“你快去,我自去膳房好了。”他自然知道云祯自幼常常进宫,十分得皇帝宠爱,连忙推云祯过去。
眼看着两个小太监紧着服侍云祯走远,远远还听到青松在介绍着:“暖房里新摘的头一茬的枸杞头,春韭,荠菜,皇上不让做成点心,说是您才病过,肠胃不好,且这些个开春正该吃新鲜的,全都等着您到了才开火,极清香脆嫩的,另外还有才贡进来的菌子、鸡枞,春笋……果子点心也都备上了您爱吃的……雪花蛋、奶樱桃……”
才有人低声道:“这是哪家的?什么时候进了上书房的?看着面生,今儿见到还以为是新来的陪读。”
“年少侯爷,自然是昭信侯了,之前有孝在身,所以没进学吧。”
“昭信侯?姓什么?皇上倒是看重。”
“云家,您在外不知道,他是才袭的爵,上一任的云侯爷尚了定襄长公主,定襄长公主掌着西北军。”这是个老练的,话只说一半,点到即止。
在场进学的学生们虽然年幼,但都非富即贵,大多都被家里长辈指点过朝中局势,这下却都已恍然大悟,昭信侯才脱了孝,皇上自然是要以示荣宠,以定军心。
有人轻轻嗤笑了声:“原来就是那个土匪公主啊。”
一阵阵轻笑响起,朱绛听到有些不高兴,大声咳嗽了声,公子们侧目而视,见是定国公家的公子,全都熄了火。
军中武将们大多上下一气,就算内里派系纷纭,在对待文臣上又都非常一致对外,皇上平定收付中原,那是千秋伟业,也因此这一代有功勋承爵的勋贵们出身草莽的不少,定襄长公主只不过是女子出身才更为醒目,但在这些武将前说土匪,那简直就是指着和尚说秃子差不多,定国公虽不足为虑,但这话传出去,无形中得罪的人可就多了。
学生们都知趣地不再说话,前边出言无忌的那个公子暗自后悔,他的陪读连忙将话题岔开:“说起来刚才那蓝色的是什么毛?锦鸡吗?”
“太没见识了,那是蓝孔雀毛,滇南进上的,贡品专供,市面上看不到的。”
“啧,是我没见识了。”
“这就稀罕了?我还见过白孔雀毛的,那才叫稀罕呢。”
“白孔雀毛?白孔雀那可是祥瑞啊,很稀有吧。”
“可不是吗?江南那边的拍卖行有一年拍卖过,一件就喊到了三万两银子。”
“这么高!”
“江南那边盐商那都是肥得流油,奢靡非凡……当年我去过一次江南……”
……
公子们进了膳房内坐到膳桌前,看着没滋没味不温不火的宫中御膳,想起刚才那小太监说的上好的小羊肉,还有宫里暖房养出来的新鲜菜色来,越发觉得跟前颜色昏暗稀里糊涂的熏肉腌菜、白菜帮子看不顺眼来,全都不是个滋味。
静静坐在角落里的姬怀素垂下眼眸,腰身笔挺,仪态优雅端正地用膳,仿佛刚才的一幕对他全无触动。
文心殿是皇上没有大朝会时处理朝事的地方,后边暖阁里,御膳房大太监正盯着小内侍们摆膳,姬冰原则坐在龙椅上翻看着今日收上来的作业,当然专门拣了云祯那几张来看。
满屏龙飞凤舞明显敷衍塞责的字才入眼,他太阳穴上的青筋就有些跳起来,心里想着守孝三年,这孩子无人管束,还真是得好好管一管了,正想着,却看到云祯已是被丁岱领了进来,跪下来老老实实行了礼,眼睛看到御案上的几张字,仿佛被烫到一般飞快挪开:“臣见过皇上……”行礼的声音也小声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