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之中,曹操与袁谭也已经退下。
刘协问道:“那甄宓是什么来历?”
曹昂答道:“ 她原是上蔡令甄逸的女儿,自幼丧父,但祖上乃是太保甄邯,最鼎盛的时候,族中既有大司空,又有大司马,还有京兆尹与光禄勋,号称‘四甄’。论起来,到如今也是中山望族。两年前,袁绍为次子袁熙聘娶了这甄氏为妻。后来曹丕领兵破邺城,正好撞见甄氏,当时袁熙还在幽州……后来的事情,陛下便都知道了。”
刘协想到曹丕与袁熙鼻青脸肿的模样,忍不住又是一笑,摇头叹了一句,“年轻人。”他翻开案头书信,道:“玉奴来信,又给朕举荐人才。他也真是能耐,把荆州差不多的学者都笼络住了,除了朝廷派去的兵马,还用出来一个甘兴霸(甘宁)。”
刘协便将冯玉举荐来的人才与附诗,一一给曹昂看,两人商量着品评。
忽然刘协动作一顿,慢悠悠道:“诸葛亮?”
曹昂看过来。
刘协细看冯玉所写的关于诸葛亮的事迹,慢慢笑了,“治国理政,还是需要这样的人才。”
此时正事已经议完,冯玉的信也看过,曹昂该退下去处理他的杂务了。
刘协见他直到此刻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才出声道:“方才朕与你父亲和袁谭说话,你仿佛是有些不赞同?”
曹昂脚步一顿,也不隐瞒,轻声道:“的确如此。”
“那怎么不跟朕说?”刘协望着他,“朕若是不问,你便不说了吗?”
曹昂恳切道:“臣自己想着,也不是非说不可的。”他顿了顿,问道:“听陛下的意思,是要臣父暂时做了这冀州牧?”
“嗯。”刘协曼声应着。
“那兖州牧由何人来做呢?”曹昂问道。
兖州是曹操起家的根据地。
曹操就是事实上的兖州牧,而且还亲自掌握兖州的兵权。
如果按照皇帝的分派,要曹操做了冀州牧,那么兖州牧又由谁来做呢?
刘协微微一愣,道:“由你父亲兼理,不可以吗?”
曹昂眉峰一挑,道:“天下可还另有旁人,一人而为两州州牧?”
这于礼不合,于官制也不合,曹操手中的权力会太大,一旦心变,就会成为事实割据,能逐鹿中原的诸侯王。
曹昂解释道:“臣原本不说,是想着陛下如今用人也艰难,臣每常多留意,劝说父亲,当不至于再起祸事。也知道这是陛下信重于臣一家……”他会有这样的担心,既是因为有此前曹操找他想给皇帝办家宴之事,也是因为他在皇帝身边久了,更明白权力的诱惑力。
刘协却感到心中的弦“嗡”的一声响了,子脩把他往好处想,可他骗不过自己。直到此刻曹昂点破,刘协才明白过来,他潜意识里在故意纵容饲养曹操的野心,就好比郑伯克段于鄢,如今的曹操是大功臣,他动不得;可是他忌惮曹操,不管是出于对真实历史的畏惧,还是因为皇权对于臣权的警惕,所以他要把曹操放到一个适合犯错的位置,物尽其用之后,剪除掉这一处令他不舒服的势力。
曹昂若是主动说破,其实从长远来看,是维护了家族的利益。而他若是不问,曹昂便选择不说,其实是自己在其中吃苦煎熬,竭力要平衡皇权与父亲的权力。
刘协回过神来,喃喃道:“朕真是每天都对自己有新的认识。”
“陛下?”
“你说的很对。”刘协有些松弛得坐下来,轻声道:“朕此前没有考虑周全。”他可以用好曹操,可以用好刘备,也可以用好孙权,帝王之术,不知是有捧杀这一条路。
曹昂深知皇帝的执拗,没料到简单两句话之下,皇帝竟然转变了态度,倒是微微一愣,顺着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刘协想了一想,道:“其实文若(荀彧字)做兖州牧倒也合宜。”他既是本地名士,得到士族支持;又辅佐曹操多年,所以细务都清楚。
曹昂又是微微一愣,道:“可陛下不是想征召他为郎官,要他御前行走吗?”
刘协无奈道:“不是文若,便只有子脩。”只有曹昂能借着父亲的威名,接过兖州的势力;同时既有忠心,又有能力,可以处理好兖州事务。
曹昂倒没想过自己,闻言认真思考。
刘协忙道:“你们两个里面选,朕还是选子脩留在朕身边。”一来他习惯了曹昂陪伴左右;二来是因为曹昂如今的身体状况,他也不放心把曹昂放在远处。
曹昂便笑了。
刘协又道:“这么一来,你可要跟你父亲好好说,免得他心中不满。”毕竟兖州是曹操经营多年的地方,感情不同。
曹昂低声道:“冀州富可敌国,臣父亲做了冀州牧,哪里还会计较兖州之事?”
“也是。”刘协笑笑道:“你父亲做过冀州牧,下一步只能往中枢走了。那甄氏祖上有‘四甄’,你们家有你父亲、你、曹丕与曹彰,又如何不能出一朝‘四曹’呢?”
曹昂听多了皇帝的胡话,此时也只是无奈一笑,道:“臣与父亲倒也罢了,曹丕今日这事一见,还是太莽撞了,做些小事还行,若放到高位,恐怕要辜负陛下信重。更不必说曹彰了。”
刘协倒是很能理解,道:“他还小呢,也不过十四岁,谁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呢?就是毓儿在宫中,为着不能跟子柏(淳于阳)去巡营的事情,还跟朕闹过几回别扭呢。”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卢小公子是自求上进,陛下回护也是疼爱之意,乃是一段佳话。曹丕耽于美色,冲撞陛下……”
刘协笑道:“你这就是做长兄的苛责了。若史书上全是清正端方的君子,又有什么趣儿?也要有曹丕这样爱仕途,更爱美人的少年郎,那才精彩嘛。”
“陛下只管有趣、精彩,”曹昂虽然与曹丕相处很少,但有种天然的关怀之情,这种情感不在日常嘘寒问暖上,只在紧要的事情上,不希望曹丕走了歪路,或是不求上进,因此比起皇帝优哉游哉的态度,难免因为着急多了一分火气。他歪理像来说不过皇帝,此时打了磕巴,见皇帝还眼瞅着看他怎么驳,只能低声道:“这哪里像是皇帝该说的话。”
“皇帝该说什么话?”刘协好整以暇,笑道:“子脩教朕。”
曹昂向来守礼,方才也是急了才说出这么一句来,已知是僭越了,此时听到皇帝问话,答不出来,又不能不答,闹了个大红脸。
刘协大笑。
笑过之后,见曹昂要走,刘协忙道:“子脩留步,朕再不说笑了。”果然就正色问道:“你可记得有个术士叫左慈的?”
曹昂点头,道:“父亲从前写信提到过这人,说是极有神通,能从铜盆清水中钓出鱼来;还曾宴请父亲的宾客,一壶酒倒之不绝,一片肉吃之不尽。后来父亲发现镇上酒肉铺子里的东西都失窃了,便下令逮捕这左慈。谁知他便就不见了。”
“玉奴说在荆州见到了此人,留住他要待朕一见。”
曹昂对这等术士心中忌惮,不愿意皇帝与他们相见,便道:“从前臣告诉陛下时,陛下不还说都是骗人的把戏吗?既然知道是骗术,陛下还见他做什么?”
刘协“唔”了一声,先是打算抵赖,“朕说过这样的话吗?”见曹昂点头,只得又道:“骗术用好了也有奇效,便如方泉‘骗’下五斗米教来一般。”
曹昂便知道阻拦不得,因问道:“不如让玉奴带人前来?”
刘协摇摇头,翻出冯玉先前写来的信,指着上面抄录的《梁甫吟》,微笑道:“朕亲自走一趟,顺便也见一见这位诸葛孔明。”
曹昂明白皇帝求贤若渴,便也不再说什么。
刘协望着曹昂,却是在想,虽说他从前不信神佛,也总觉得左慈大约就是古代大魔法师,但曹昂余毒既然医家解不得,求助于术士,说不得也是一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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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荀彧没想到, 皇帝送的鸡舌香犹在手中,却传来要他做兖州牧的诏令。
刘协召见他,亲自解释道:“朕的心意, 文若(荀彧字)当是都能明白。时局如此,孟德(曹操)又要往冀州行事, 这兖州唯有交付到文若手中,朕才能放心。”
荀彧当日接了鸡舌香, 虽然也想跟随皇帝, 但毕竟故土难离,也很有几分不舍, 当下做了兖州牧倒是两全其美——既解了皇帝的难,也圆了自己的乡情。此处没有第三个人, 荀彧低声道:“臣都明白的,陛下放心。”他顿了顿,问道:“昨日陛下召见, 臣与陈群、钟繇等人各有谏言, 不知陛下要如何采用?”
昨日皇帝并没有表态。
刘协跟他也就不绕圈子,道:“你们说的都是正确的法子。举荐人才这一条且不论,陈群与钟繇也都说连年征战, 民生疲敝,要朝廷下令减免田租,而且将民间原本欠着的种子债、劳役债一笔勾销。”他提到这些事情, 神色沉重起来,“道理是好的道理, 只是朝廷减免田租,究竟有多少能落到百姓手中,又有多少是便宜了大族豪右呢?”
要知道此时的自耕农小家庭经济是非常脆弱的, 刘协此前曾经算过一笔账,一个五口之家,耕种百亩田地,一年到头,除去田租、劳役还有人口税,只穿衣吃饭红白喜事,就已经是刚好持平;万一其中有家人生病,或者年景不好,那立时就是破产。破产的自耕农,只能将自己的土地廉价卖给富户,而自己去给富户做佃农。
但是佃农与自耕农不同的地方在于,佃农所得出产,一半都要分给富户。
战乱十年,各处豪族兼并土地,天下耕农之中,大半都变成了给豪族做工的佃农。就算朝廷此时将已经减少到三十分之一的田租,彻底减免了。那与佃农也毫无关系,他们种出来的粮食,还是要分一半给豪族。
荀彧是基层实操过的,更清楚土地兼并之下,百姓生活之酷烈,因此道:“陛下所行屯田之法就很好。”
所谓的屯田制,就是变兵为民,耕种朝廷分发的土地,也是五五分成,甚至于如果需要用朝廷给的耕牛,那士卒只能留下四分粮食。
这样一变,就相当于是皇帝是最大的豪族。
也正是这样的政策,给了刘协养活长安二十万大军的经济实力,因此能够平定益州与凉州。他的拳头最大,也就最后平定了天下。
可是屯田制终究只是战争时代的过渡性办法,不能为长久之计——耕种的兵卒只能拿到一半的出产,这仍是非常沉重的田租。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刘协是皇帝,他心系天下,所以想要改变这样酷烈的税制,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但这天下还有成千上万的豪族,他们的本质就是逐利贪婪的,就算没有战乱疫病的时候,尚且要拿钱去买良田,增加祖产,更何况是当下?而豪族没有想变的心,若只是朝廷改变,那么豪族拿着一半的田租,势力越来越庞大,家资越来越厚重;而朝廷骤然减租,国库空虚,中枢疲敝,此消彼长之下,又如何还能节制地方?
刘协与荀彧都是绝顶聪颖之人,响锣不用重鼓,只两人间坦诚的几句交流过后,便明白彼此是站在同一处的。
虽然荀彧也感念百姓艰苦,但他显然并不主张皇帝这时候去动豪族的利益,他轻缓道:“陛下,事缓则圆。当下最要紧的乃是稳定形势,复兴汉室。待到陛下车驾东归,赏赐左右,天下归心之后,这些尽可徐徐图之。”
刘协拍了拍他的手,道:“朕明白的,如今不过先透露几句,跟你交个底。”
荀彧原本见皇帝年轻,担心年轻人热血澎湃之下,做事冲动,反为祸乱,没想到皇帝如此沉稳,倒是微微一愣,感受到皇帝拍着自己手背的力度,有种诡异的感觉——仿佛皇帝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正在安抚他这个毛头小子一般。看来皇帝雄才大略,是有心要抑制土地兼并的,甚至还要动一动豪族——汉朝四百年来,一直都是抑制土地兼并的,可还是一路走到了如今。即便以荀彧之能,一时也想不出解决之法,不禁暗自为皇帝深感忧虑。他当下所能做的不多,但至少在颍川、乃至兖州境内,他可以做个表率,做主将族中的千亩良田分一部分出去……也许还可以联合陈群、钟繇等人一起?
荀彧正如此盘算着,就听皇帝又道:“昨日那位崔琰,下去说朕坏话了吗?”
荀彧回过神来,道:“他向来如此,好有惊世之语,但并不敢有不敬陛下之心。”就是说这人个性就这样,也不是成心的。
刘协微微一笑,道:“文若似乎与他交情尚可?崔氏在冀州清河田地多吗?他既然口口声声为了百姓,就先从他试手如何?”
荀彧忙道:“臣明白陛下的心。冀州刚刚平定,此事急不得。陛下若果真欲行此事,不如由臣先从自家行起……”
刘协方才一问,还是要借荀彧之后敲打崔琰的意思,他明白此时不能大动,因方才与荀彧谈得投契,倒是忘了眼前这人不是曹昂,荀彧可不清楚他的脾气,也就因为敬畏难免会分不清他的真心话与玩笑。刘协笑着摇头,先是道:“朕吓那崔琰一吓罢了。”听到荀彧后面的话,又有些动容,问道:“文若愿舍家财田产,为天下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