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于治理蝗灾一道,刘协的能力可以说是超过此时朝中所有大臣的。在他为秦二世时,彼时也时有蝗灾, 平均八到十年就会产生一次大规模的蝗灾。刘协当初广纳良才, 集思广益, 也总结了治理蝗灾的许多法子,且行之有效。
此时拿来再用,也并无难处。
刘协因笑道:“如此,你便照着朕所说拟书一封,回给咱们的尚书令。你说查阅父亲文书还是头一遭, 朕就叫你再行一事, 给你父亲回书解其难题, 恐怕也是头一遭吧?”
杨修忙持执笔, 目视皇帝,等他开口, 心中却还有些难以相信——这等农事国本,连他都不知该如何处理。皇帝更是年轻, 竟然能顷刻间便得良法不成?
刘协微一沉吟,道:“其实蝗灾自古有之, 《诗经》曾云:‘去其螟螣, 及其蟊贼, 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那便是前人以大火烧害虫, 保护嫩苗之事。这火烧蝗虫,便是灭蝗虫的一法,于天黑之时举篝火, 在于虫害多发的土地上分路设灯火,引蝗虫前来,将其燎烧,毁其飞翼,一旦这蝗虫落地难行,便可令百姓上前捕杀。”
他一面说着,杨修便笔走龙蛇,将皇帝口中的白话,化为落在纸面上的文雅词句。其实皇帝所说的这一句诗,方才也曾在杨修脑海中闪过,但是只这一条,非但难以成体系解决问题,反倒更显出他实政不足、腹中浅薄来,因此杨修避而不答,乃是聪明人藏拙之举。
杨修停笔,待皇帝饮茶润喉,看着这一条自己也能想到的灭蝗之法,心道,以皇帝的年纪,能想出这一条也算不易了。
刘协只是刚开了个头,放下茶杯,又徐徐道:“从前蝗灾起时,百姓无法,只能以竹竿撑起八尺长的粗布,顺着风的方向三面围追,将一块地上的蝗虫都赶到一处,以宽口袋在下风口收拢蝗虫,最终再一同扑杀。”这是他上一世巡视民间时曾经亲见的,“这法子虽然简单,一家五口上阵便可操作,但终究太费人力。又另有一种掩埋蝗虫之法,这却需要当地官府出面,组织民众,在往年蝗虫常经之地,如挖壕沟一般,挖出许多深两尺、宽两尺的大坑来,就好比两军对阵,以逸待劳,只等蝗虫来时,将其扑打入这些深坑之中,立时填埋。不过这法子有一点要小心留意,那便是填土不能浅了,若是太浅了,杀不得这些蝗虫,给他们破土冲出、飞将起来,眨眼间就能将庄稼啃□□光。”
刘协说到此处,双眼发直,仿佛又见到上一世巡视时所亲见的、蝗虫自壕沟中破土而出的场景。他顿了顿,回过神来,轻声叹道:“这火烧法也好,扑杀法也罢,甚至是埋杀之法,也只能灭小股的蝗虫。若是遇上了大灾之年,蝗虫蔽空而来,这些法子便都没用了。百姓只能想出这些法子,也只能做到这些灭虫之法,那是他们的无奈之处。朕既为天子,朝廷受百姓贡纳,便是为他们解这些难处困厄的。”
杨修低头疾写,而一旁的伏德与淳于阳也早听入了神。
在皇帝偶尔不语的空当里,大帐之中唯有笔尖快速划过硬纸面的沙沙声。
刘协道:“需知这蝗虫,单独一只并无可怕之处,但往往遮天蔽空而来,此物产卵极多,两月便可成虫。算一次可产三百枚卵,一年产三到五次来算,若不加防治,只一年光景,十只蝗虫可得多少新蝗?若是百只、千只,甚或百万之巨呢?”
杨修只想一想,便觉头皮发麻,忍不住停笔摩挲了一下自己手臂。
“所以这治蝗灾,重点在于防。如今春夏之交,正是捕蝗卵的好时机。捕卵一石,便能叫秋日的蝗虫少去百石。朕从前曾听熟知农事之人说过,这蝗虫将卵产在土地之中,从地面上看有小孔处,便知底下乃是蝗虫卵,将那虫卵挖出来,或是火焚,或是晒干,总之叫它不能成活。至于这虫卵上方土地的孔,到底是何等孔状,朕已记不真切。着朝廷发旨,布于州郡,选乡间老农,多有知晓者。”
刘协又道:“这是灭虫卵,来防蝗灾。若要成体系,多年防治,那便要多方面下手。为何旱年多蝗灾?因这蝗虫产卵在土地里,唯有干旱的年景,虫卵不被水淹,多能破土成虫的缘故。”他上一世为皇帝,令朝廷推行防治蝗虫的政令,已经非常条理全面,此时一一道来,当真熟稔,当下伸出一根指头,道:“这一条,便是在蝗灾多发之处,勘察河道,兴修渠道,既能保种田之用,使得旱涝无灾,又能水淹灭卵。而若是不好修渠道之处,便于收割作物之后火烧土地,既使土地肥沃,又能灭虫卵。”
“若当真蝗灾连年之处,且又地势较低,不如便因地制宜,将之改为水塘,养些鱼虾之物,民众得以果腹。”刘协不慌不忙伸出第二根手指,“况且天造万物,相生相克。这蝗虫便没有怕的东西了么?有的,它们虽然数量众多,却也经不住鸡鸭鹅啄食。使蝗灾区的百姓,家家都养禽类,或鸡或鸭,大鹅又能看门护主……”刘协说到此处,忽然想到上一世走访乡间,虽然已是当地官员安排过的人家,但不妨那家养的大鹅腾空飞过栅栏,将一众随行官员啄得斯文扫地,那当地官员也吓得面如土色——冲撞了圣驾,这还得了?彼时,他虽然给众人护在中间,毫发无伤,但却也算是见识了大鹅之能,断然不敢小觑的。
刘协微微一笑,从记忆中回过神来,道:“待到蝗虫来时,便叫当地官府将各家鸡鸭都集合起来,也是一支灭蝗虫的大军。”他说到此处,心中暗叹,若是能将后世的生物农药带到此时来,作用可就太大了。可是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此时连化学农药都没有,恐怕要生产力再发展个两三倍,才能负担得起以陈醋灌蝗虫卵土孔这样的法子。
刘协伸出第三个手指,又道:“这第三条,便是改换作物。蝗虫喜食粟米谷粮,然而却不吃大豆、苜蓿,于果树损伤也少。蝗虫多发之地,由朝廷出面,给民众提供树苗粮种,再给更换作物的补助,帮助当地民众改换种植的作物,使之免受蝗灾之害。具体细则,就有劳文先汇同尚书台诸位大人拟定了,恐怕各地标准也要有所不同,总要与当地收益相符。”
他条条分明,说了这许多,此时才坐下来,低头慢慢饮茶。
杨修舒了口气,正以为是结束了,才要搁下笔,就听皇帝在上首,因为一时间说了太多话,声音有些微微的沙哑。“后面这三条,都是防以后蝗灾的法子。眼前这二年的蝗灾,百姓遭受了,没有粮食,又如何活命?便叫他们以蝗虫来换米粮。如今春夏之交,正是蝗虫将出之时,才出的蝗虫尚且无法高飞,这等蝗蝻,令百姓捕捉了来,每一升换米有定数——朕意以五斗为佳。具体还要文先汇同尚书台诸位大人,视朝廷余粮与百姓所需裁定。又或者有地方百姓愿意得钱的,将米粮换成铜钱也可。这些都还是粗政,具体要看不同地方、不同季节,也并非定了兑换的量,便自此不改了。或者得蝗蝻五升的,给细谷一升或是粗谷二升。朕此时随口说的,只是这么个意思。回头再定细则。”
直到此时,才算说完。
刘协走到杨修身边,垂眸一看,赞了一声“好文笔,好才思”。
他的话一停,杨修的笔也停了,此时纸上墨迹未干,已经刘协方才所说的治蝗之法,写作了一篇文辞典雅的旨意。
杨修心中才更是叹服。没想到皇帝年轻,却能于刹那之间想出这许多灭蝗之法,不仅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连百姓受灾用粮——却并非白给,而是要以蝗蝻换粮也想到了。这里面哪一条单拎出来,都是朝中那些如父亲一般的老臣才能有的见地,谁知道……
杨修忍不住端详了皇帝一眼,见他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清俊,而神色凝重,只能感叹天子便是不同于常人的。
待那纸上墨汁干了,刘协便令收起来,与他方才批阅过的奏章一同放入带锁的小匣子里,仍由四百里加急送回长安,交由尚书台例行公事。
夜已深了,杨修与伏德便都退下。
只淳于阳在帐中为皇帝守夜。
刘协却还为理完今日政事,他目视淳于阳。
淳于阳便从怀中取出一枚精巧的黑漆小匣子来,这匣子用的乃是鲁班锁,寻常人不通打开之法。他双手将那黑匣子放于案上。
刘协伸手于匣面,广袖覆盖于上,不知他手上如何动作,就听“咔哒”一声,再看时那匣子依然打开,里面乃是薄薄几页文书。
这是别处给刘协的密信,汇总到长安,又由曹昂寄送出来。
刘协换到帐中已经铺好的床榻上,将温暖的毛毯拉到腰腹处盖住,细细看这几封密信,时而出神思量,待都看过了,便唤汪雨上前,将这些密信汇入一枚样式相仿的大黑漆匣子中,叫他同从前那些密信一般,都随身收好。等到他入睡之时,帐外依然不闻丝毫人语步音,唯有一阵一阵的风声,从黄河上空至此,打个唿哨又往别处赶路去了。
次日众人出了秦岭,下去便是关中平原,这就好比神仙要下到凡间一般。刘协便叫众人都扮做行商之人,如那贩卖兵马的苏双一般,乱世出行排场也是极大的,又叫淳于阳领着大部队在官道上行走等待、随时待命,他则带着两百羽林郎与随身伺候的人,拐入官道旁的乡间,左访右看,丝毫不着急回长安之事。淳于阳虽然担心皇帝安危,但出得长安,皇帝不必顾忌亲长劝告,于这等事情上更是无人能更改他的心意了。
乡里农人都是阖族同居的,便是小路上来了一个异姓人,都会成为大新闻,更何况是这样浩浩荡荡二三百人。
因此大人们得了消息,便都紧闭门户,只从矮墙上时不时探出一双好奇的孩童眼睛来。
刘协带人来到田地里,已是傍晚时分,大人们都回家吃饭去了,只几队小孩子还在田头玩耍,偶尔穿梭在刚刚长成的作物行间,却又极为灵巧,并不会踩坏作物,因为都知道家中爹娘最重此物,若是不小心踩坏了,立时便是一顿好打。
“陛下所说的蝗虫何在?”赵泰这一日也在皇帝与杨修等人的讨论中听说了朝廷要治理蝗害之事,一直很好奇这蝗虫究竟是何等可怕的事物。
刘协闻言,哑然失笑。
赵泰乃是洛阳官宦之子,九岁入宫,一直养在皇帝身边,直到十五岁这一年,才伴驾第一次出行。这就好比后世一直养在城市里的孩子一样,只当蔬菜水果都是超市里来的,不知道原是地里长出来的。若在后世,还能通过现代科技,至少从电脑电视手机上看到。但这会儿的赵泰,却没有这样的途径。他纵然在学得书本上读到了有关蝗虫的内容,甚至看到了对它的描写,却到底还未曾亲眼见过,不曾试过那蝗虫放在手心的触感。
刘协不语,上前弯腰,细看那田头水沟旁的长茎野草,不一会儿指着上面道:“你看,抱着那草茎的绿色虫子,便是蝗虫。”
赵泰忙上前看,却需仔细看,才能分出虫与草来。他伸手去捉拿虫子,却见那绿衣虫一见人来,便跳着落地,连蹦几下,钻入田中不见了。
赵泰不解道:“我见这虫子怕人得很,竟有些羞怯的。怎得都将这蝗虫说得那样可怕?”
“你有所不知,这蝗虫数量少的时候,的确是喜欢独居的,又怕人。但若是给它们聚了众,那可就不得了,这是初夏的蝗虫,你还没见秋日的蝗虫,到时候得有现在两三个大,有的种类还能飞,而且性情也就暴躁了,遮天蔽日往一处飞,飞得慢了就给旁的蝗虫给撕咬吃掉了。”刘协没办法给他解释后世生物学的知识,只能用时人能理解的话语大略做一番解释。
田间忽然来了这么一群锦衣的外地人,原本还在玩耍的孩童们都已经停了下来,站得远远得看着,但是却也并不走开,因为好奇只是手牵着手观察。此刻见刘协在水沟上土堆上顿了下来,与旁边人说话。那些孩子到底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慢慢挨挤过来,见贵人并不驱赶,更是壮了胆子。
此时见赵泰去捉蝗虫而不得,那孩童中有一人出声道:“你要这么个?”那孩子举起右手来,却见草茎上串着五六只绿色的蚂蚱,原是他们一同捕捉的。
赵泰伸手要接,又回头去看皇帝,见后者对他点头,便收了下来。
刘协温和道:“你们原是捉了来要做什么的?”
那孩子便道:“用火烧了吃。”黑漆漆的手指擦了擦嘴边,又道:“香得很。”
刘协恍然,秦时民众还有古时遗风,认为有管理蝗虫的神,若是出现了蝗灾,就是神发怒了,因此平日里并不敢吃蝗虫的。没想到到了汉末,民众已经开始自发尝试性得吃蝗虫了。他看向那几个孩子,见都不过五六岁年纪,就连那看上去个头最高的说话的孩子也不会超过七岁。那几个小孩子,只穿了肚兜,还光着屁股,这是因为他们在田间玩耍,若脏了衣裤,大人洗刷也麻烦,便索性不给他们穿了。只那个大的穿了一条灰扑扑的薄裤子。
刘协温和道:“原是你们捉来吃的,既给了我们,也不能叫你空手回去。”于是就叫汪雨取钱。
这铜钱是早已备好了的,分作十枚一封、百枚一封的,便于刘协在民间所用。
行囊中固然有金银之物,可是若给了眼前这些农人孩子,却不是赏赐,而是给他们召来祸患了。
刘协便亲自将十枚一封的五铢钱,放到那些孩子们黑漆漆的小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