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法门,不用耗尽光阴心血数十年如一日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大道,它也能接近大道本源,让人更清楚、更详尽地感受这个世界,你目不能视,理应不能拒绝。”
……
“弟子叶帛玉,先前无知冒昧,望师父宽宥,请师父赐教。”
他习武,从一开始便只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
他从“草木心法”中格物致知,观照出大千世界,心境豁然开朗。那些过往的痛苦与阴翳再不能日夜纠缠于他了。
观览尘世,无论浩瀚或平常,皆能映照出身在此间的自己,从中他也愈发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什么人,该做什么人了。
于是叶帛玉潜修“草木心法”近十载后的决意是:我不会用剑,也不会做武者。
我只要做俗世里的一个普通人。
☆、第 38 章
后来他发现了,原来这世上还有足以与“草木心法”映照出的一方世界相媲美的事物,只需要一道目光,他也能从黑暗中“看到”他,亦感到自己为那目光所包裹,那般和暖,那般美好……
谢枕汀将下巴垫在叶帛玉肩窝,一只手绕过背脊扣在他腰侧,贴在他鬓边低语道:“我先前说这话,隐隐有动心思,却不敢认真,只能当玩笑。”
“我以为你这样的公子,生来就该呆在叶家。”
“如今却觉得,这叶家也没什么好的。”这话说出来尚有几分心虚,谢枕汀只有小声嘀咕。
不过……叶帛玉若真当此处是家,数年来居住的地方又怎会是这副空荡寂寞的景象?
谢枕汀将声音抬高,郑重道:“帛玉,和我一起走吧。”
叶帛玉怔住。
“适才我看到你的剑法,我这种学刀的、刀法还相当朴素的人是不大看得懂,但我以为它和寻常的剑法很不同,唔,像水、像风、像阳光……自然与万类相融,很自由,此剑法应当是你喜欢的剑法,从中反映的乃是你的真实心境,不是吗?”
“别去听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纷纷扰扰的声音,那种剑法是顺从哪道心意所发出,我也想听到从那儿发出的答案。”
“要不要和我走出去看一看?”
*****
第二天一切如常,如同这数年来每一个寻常的日子,鸡鸣后演武场里逐渐响起弟子们练武的声音,年轻人凑在一起总是嘈杂,阵阵呼喝声洪亮,偶尔迸出一两道刀剑的清鸣。
院子里的春花次第怒放,在晨间融入湿意透出芳冽香气。厨房里庖丁洗剥切剁的声音听上去不比武林高手差,利落果敢,富有节奏。大灶上的蒸笼早早热好,热气腾腾,飘出一阵阵奶香味的白雾。
叶帛玉从厨婢手里接过食盒,道了声谢,对方笑着应了一声:“公子慢行。”
他提着食盒一路来到了祠堂外。
昨晚叶锦玉被发落来跪祠堂了,罪名是“不守孝悌”。
若问叶锦玉,他自然有一百个不服气,可辜轶直接一手将他提溜过来,往他两只膝盖上一弹,等他身不由己地跪下去就出手如风地点了他的穴道,让他只能乖乖跪在这里。
见到叶帛玉走进来,他顿时怒上心头,狠狠瞪着对方,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看不到。
“你来做什么?”叶锦玉冷声问,“看我的笑话?”
叶帛玉道:“你该用朝食了。”
叶锦玉看到他手里的食盒,就想到昨天被自己搁在外头的那个食盒,哪还有什么好气?
“我不吃!”他极度抗拒,“不吃你送的东西。”
叶帛玉将食盒在一边搁下,在他面前半蹲下来,忽而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叶锦玉错愕非常,动弹不得,只有大嚷大叫:“你做什么?快放开——”
“小弟,”叶帛玉低声道,“对不起。”
说完收回手转身就走,走前还为他解了穴道。
叶锦玉愣在原地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猛然扭头去看,已不见对方的身影。
“莫名其妙!”
他对着那个留在原地的食盒望了半晌,到底忍不住去掀开——
格食、金乳酥、金银夹花平截……
都是他从小喜欢吃的东西。
原来叶帛玉还记得,他以为他早忘了。
所以他也一直装作自己全都忘了。
*****
叶帛玉又照常来到叶沉心的院子。
今日房里多出了一个人,见到他含笑问候:“帛玉,你来了。”
“薛道长,”叶帛玉回以一笑,“你何时来了?”
薛执道:“昨晚到的钱塘,你阿兄来渡口接的我。”
“快来坐,尝尝我煮的茶,比起你的手艺如何?”
三人坐在一张桌上静静饮茶,叶沉心最后一个喝完,不紧不慢地将茶盏搁下。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和那长白派的穷小子搅合在一起?”
薛执笑道:“你阿兄的意思是,长白苦寒,不毛之地,怕你吃不了这份苦,如果能不吃,还是免了的好。”
叶帛玉心头微惊,不由摩挲起指节,开口时语气却笃定:“我并非不谙世事,往昔踏遍市井,俗世种种艰辛,我都晓得。”
“何况,有他同行,那也算不得苦头。”
叶沉心冷笑一声,“这些年你那院子打理得如寒窑一般,只怕早就为这一天做好准备了。”
薛执插话道:“他是问你那院子可还要为你留着,你还会回来吗?”
叶帛玉蓦地站起来,绕桌走到叶沉心身边,竟俯下身揽住了他。
“一直想说,有兄长在的地方,都是我的家。”
叶沉心静默片刻,手僵硬地搁在他肩上,旋即轻轻往外推搡,“你可以走了。”
薛执道:“你这话实在让他感动,他不想叫你发现他动摇了。”
叶沉心终忍无可忍,扭过头怒视他,“薛执,你闭嘴!”
*****
今夜的月色极好,临近望日,月满如盆,月光不住在窗纸上浮动。
谢琬婉推开窗扉抬头眺望,只感心胸澄清恬然,忽见一道黑影从谢枕汀的屋子里窜出,再定睛看去,那黑影已飞速掠至身前。
惊惧之下正要往后退,她的一只手却被扯住了。
“琬婉。”
谢琬婉松了口气,“是兄长啊……”
再看不是谢枕汀又是谁?他穿回了长白派的一袭青衫——哥哥说过,长白最常见的是黑白二色,少见绿意。所以他们穿这个颜色。这身衣衫扎紧了手脚腕,腰封紧敛,收束出谢枕汀那副挺拔清劲的身姿,他身后背着一把雁翎刀和一个行囊,俨然是一身将要出行的打扮。
谢琬婉心头一紧,攥住谢枕汀的手腕,“哥哥这是要去哪里?”
谢枕汀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我要回长白了。”
“啊……”谢琬婉愣了愣,怅然道,“这么快。”
“又不是最后一回见面,往后时日还长着呢。莫要伤心,难道我还得学小时候摇拨浪鼓哄你?”
谢琬婉展颜而笑。
“这是留给你的银钱,该花要花出去,我为你买了新的纸墨,已放在你的画坊里……”
谢枕汀留在最后才丢出投石器上最大的一块石头,“我要带你的嫂子回长白看看。”
“嫂子?”谢琬婉瞠目结舌,“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
谢枕汀被自家妹妹缠得没办法,将她带到一处隐蔽的院墙上,还在墙里留好了一架梯/子,自己再轻松跃上墙头。
“等会儿见了他莫要呼喊出声,以免惊扰其他人。”
“我们约好了,三更时分他会到那棵桂花树下来。”
二人等了约莫半柱香,谢枕汀忽道:“来了。”就跳下墙头朝桂花树走去。
谢琬婉迷惑不解,视野里分明空无一人,难不成兄长是与哪家狐仙野鬼约好了不成?
好半晌,她才捕捉到一个细微的声音——笃、笃、笃。
那声音渐行渐近,让谢琬婉隐隐觉得熟悉。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踏月而来的人手执一柄油纸伞探路,月光下的脸容被映照得玉般无暇。
一见那张脸,谢琬婉整个人如坠云里雾里,仿佛有把剪子将思绪乱绞,一时间脑子乱得很。
原来是这样吗?——是了、是了,只有这样过往的种种迹象和古怪才解释得通。
哥哥心慕之人,从来都是叶公子……
她幡然醒悟,眼看着谢枕汀上前一把揽住叶帛玉,单手抱起对方原地转了一圈,快活得像个吃到糖的孩子。
只听一声唿哨,一匹白马从暗巷里弛出,谢枕汀扶叶帛玉上马,自己坐到后头抓住缰绳。
他低头与叶帛玉耳语几句,接着谢琬婉便见到二人一齐朝这个方向挥了挥手。
她也下意识摆起了手。
是叶公子啊……谢琬婉不由莞尔,那也没什么不好。
谢枕汀拍了拍马身,马儿不疾不徐往前行。
背后二人的影子在月光中融为一体。
夜风中还能听见他们的话语声被吹过来。
“等回了长白,我就给孤鹰磕十个响头,再不与他计较,只要他认下名分收我做徒弟,从此就跟着他好好修行武艺。”
“为什么?”
“你是天下无双,我也要做天下第一,堪能与你相配。”
叶帛玉笑了,“在我看来,你已是天下第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这篇文从一开始拟定的格局和体量都不大,写到这里基本就差不多了。故事原本是按照“三言二拍”那种市井小品来设计的,所以还模仿着写了两个不对称的章回名:
盲公子一醉结姻缘
闹叶府多情谢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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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