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明晃晃地说他是昏君?
圣上本就被暑气烦扰,看了这折子更加气愤,直接命人把何方请来了宫中,问他撤不撤奏折。
哪里晓得何御史脾气也硬,他直直跪在地上,面对着被摘掉乌纱帽的威胁,竟然眉头都不多抬一下:“臣宁可摘掉这帽子回家种田,也不愿撤回奏折。”
圣上气极反笑。
可是气完后,他还是接受了这奏折,放弃了建立行宫的计划,顺道把何方抬为了御史中丞。他事后和陈福感叹:“这何方就是一头倔驴。”
何方弹劾了圣上,居然没有被罢官,反而升了职。
这事一出,京中其他人看御史台的眼神都不对了:连皇帝都敢弹劾,这群疯子还有谁不敢咬的?
谢昭就这么进了这传说中的疯子聚集地。
事实证明,在没有人事要进谏的情况下,御史台的官员们大多是友善温和的。谢昭到来后,不少人都过来与他结交,其中不乏一些受过他祖父照拂或是与他父亲相识的人。
御史台年轻人不多,尤其是谢昭这样不足二十的年轻人。
他还是故人后辈。
更何况谢昭本人姿容出众,照其中一位御史说的话是“看着就干净澄澈,不是个做坏事的样子,适合御史台”。
因此,谢昭进了御史台,堪称如鱼得水。
当然,御史台中也不是人人都喜爱谢昭的。
刚正不阿的御史中丞何方就看谢昭挺不顺眼的。在何方眼中,谢昭年纪轻轻没有阅历,虽然考上了状元,学识出众,可是他来京城的时日不长,还看不出为人秉性如何。
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进入御史台呢?
御史中丞何大人深深觉得御史台不能被谢昭这样走后门的人玷污了。这些时日他已经在认真观察谢昭,一旦谢昭犯了什么错,他就准备立马递奏折给圣上,好把这个关系户赶出御史台。
谢昭不知道何大人已经盯上了自己,他每日去御史台待上一整日,直到傍晚才回,时间久了,也渐渐开始适应起了为官的生活。
虽然他目前当的还只是个说不上名头的芝麻小官。
这一日晚上,谢昭用过餐,秉文就过来,悄悄和他说:“公子,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没兴趣,我要早些休息。”
谢昭才不觉得秉文能给自己什么大惊喜,他兴致缺缺地回绝。
“不行,公子你一定要去看一看!”
秉文没想到谢昭会拒绝得这么爽快,登时愣住。他回过神,和谢昭说:“公子,您信秉文一回,这回要不是惊喜,秉文随您怎么处置。”
谢昭这才勉强提起些兴趣来:“那就信你一回。”
秉文把谢昭带到了一处高墙前。
——就是阻隔了谢昭与隔壁北燕三皇子的那道高墙。
大晚上的,这里荒草丛生,谢昭站在墙旁的树下,他赶走周边的蚊虫,不可思议地看着秉文:“你所谓的惊喜,就是要我来这里喂蚊虫?”
秉文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离开:“您等等,您等等!您再等一等,惊喜马上来了!”
可是等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有,身上倒是被蚊虫叮咬了几口。
谢昭觉得秉文疯了,他刚准备扯开秉文的手离开,忽的听到了琴音响起。
谢昭愣住了。
七弦琴的琴声优雅深沉,顺着夜色飘过了墙,飘进了谢昭的耳中,也飘进了谢昭的心中。
那琴声深深浅浅,一会儿如泉水清冽,一会儿又如深潭幽远。抚琴人抚得不紧不慢,听琴人却听得千回百转。
谢昭走不动路了。
秉文看他的模样,忍不住嘿嘿一笑:“公子,这算是惊喜吗?”
他自幼服侍在谢昭身侧,自然知道他痴迷乐曲。
可惜谢昭从小在很多方面都天赋出众,唯独在音乐这一道少了许多悟性,或许说,是他少了如何奏乐的悟性。
谢晖善于抚琴,谢昭从小就是趴在谢晖膝头听着他抚琴长大的。谢晖曾笑谈:“阿昭,你这毛病是随了你爹,他也于乐道一窍不通,你比他好一些,至少你懂得欣赏。”
从小听着谢晖的琴声长大,谢昭于乐曲欣赏上的造诣极高。
这也导致他极难忍受那些稍逊色的琴声。
自谢晖去世后,谢昭原本以为这世上再难遇到一个能奏出如此乐曲的人了,没想到今天却还能听到这样的琴声。
秉文没骗他,这真是个大惊喜!
谢昭在树下听得如痴如醉。
那琴声起,他的心也飘飘然,那琴声落,他的心也跌落。
谢昭恨不得这个抚琴人还能够抚个三五个时辰,只可惜对方显然不打算满足谢昭的打算,弹奏了两三曲就停止了。
三年啊!
整整三年才又听到这种琴声!
多难得!
这一日过后,又要多久才能听到这样的琴音?
一急之下,谢昭大喊出声:“等等,别走!”
这声音清越,虽然好听,可是大晚上的这么一吼,也着实有些让墙对面的人惊到了。
秉文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往日嘴上假惺惺说着“君子举止有度”的公子三两下灵活地爬上了树,此刻正踩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整个人从墙上探出头,朝对面宅院里望去。
秉文目瞪口呆:“公子,这这这、这不雅啊!”
堂堂状元郎,要是被人看到这又是爬树又是趴墙头,可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而且,树这么高,危险啊!
谢昭不晓得秉文为他操碎了心。
他趴在墙头,朝下看去,忽然与下方一人双目相视。
身穿纯黑长衫的男人长身玉立,站在庭院中央,朝谢昭看来。他脸色苍白,眉眼如画,像是含着冰雪,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得他高高在上、无法触及,整个人淡漠出尘到极致。
庭院里不远处的灯笼泛着微黄的光晕,可谢昭却莫名觉得这光只沾到了他的衣服,却无法照进他眼眸深处。
两人无声对视,皆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弹指的时间,又或许是一盏茶的时间,男人似是厌倦了这种无聊的对视。
他抬眸,声音冷淡:“谢御史有何指教?”
秉文在墙这边也听到了这话。
他捂脸:完了,公子被认出来了……丢脸丢大发了。
谢昭后知后觉地觉察到自己的不妥来,耳后根难得染了红。
面对男人沉默的注视,他讷讷:“我就是想问问……你怎么不继续抚琴了……”
第5章 故人
傅陵懒懒抬眸,看他一眼:“谢大人这是在命令我?”
谢昭叹了口气,灰头丧气:“我不敢。”
大峪皇室的衣衫以明黄为主,只有皇室才有资格穿明黄衣衫;北燕却不同,北燕皇室着黑色居多。谢昭不傻,早已猜到了对面这人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来京城当了十年质子的北燕三皇子。
好像叫傅陵?
对方虽然才来京城,可是身上牵扯各方,傅陵实在不想和这样的人多交往。
于是他朝谢昭颔首,同一旁的齐阑说:“去拿琴,我们走吧。”
从谢昭无礼开口开始,齐阑心里就憋着一股气。
听着傅陵的话,他当即抱起琴,跟在傅陵的身后,快步离开这一处。等到离开那院子,他才低声和傅陵抱怨:“当真无礼之徒。”
说的当然是谢昭。
齐阑替傅陵惋惜:“看样子公子以后不能在这里抚琴了。”
再把谢昭招来,那可多麻烦。
傅陵轻声:“在书房里也一样,并不碍事。”
之所以这段时日会来这院子里,也不过是春日夜风温和,星空又浩瀚,在虫鸣叶落声中抚琴,教人心也宁静。
在书房抚琴,虽然少了些自然风韵,可也并无大碍。
这事于傅陵无碍,于谢昭来说,却是大大的有碍。
谢昭每日急匆匆地从御史台回来,吃了饭就在墙边等待,只可惜苦苦等了七八日,那琴声再也没响起过。
这下,便是傻子也知道这位三皇子是不想抚琴给自己听了。
谢昭伤心欲绝,问秉文:“你说,我要是提着礼物登门,三皇子会再次为我抚琴吗?”
秉文不想打击谢昭,可也不想骗谢昭,于是说出心里话:“我觉得……不太可能。”
谢昭垂眸,可怜巴巴:“为什么不可以啊?只要三皇子愿意为我抚琴,我可以把他引为知己。”
秉文已经不忍心看他失落的神态了:“人家不一定愿意当您的知己……”
谢昭不可思议:“为什么!本公子又会写诗又会画画,长得也是万里挑一的好,更别说我还年轻有为!”
他加重语气:“我是状元!我不满二十,就已经是从六品的官员了!”
谢昭不开心:“当我的知己不好吗?”
秉文扶额:“您那日……着实有些孟浪了。”
谢昭泄气:“真的孟浪?”
秉文犹犹豫豫,小心觑了眼谢昭的神色,点了点头。
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听了人家的琴声,就趴在墙上往人家家里看,这种行为实在是有些过分了。这哪像个状元郎,说是登徒子还差不多。
幸亏人家是男的,要是对面是个姑娘,这样被逮住,那可不得立马被抓着去见官府啊?
——好吧,看样子是真的孟浪了。
谢昭长叹一口气,闷闷道:“我得想个办法。”
秉文问:“什么办法?”
“还能是什么办法?”
谢昭理所当然:“当然是如何成为三皇子的知己的办法!”
也不知为何,看着谢昭这副自信满满、执着顽固的模样,秉文突然有些心疼起隔壁那位可怜的质子殿下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不该在发现那琴声后,便兴冲冲带公子去听的。
这对自家公子来说是个惊喜,可对那位三皇子来说却称得上无妄之灾。
秉文双手合十,学着小沙弥的模样嘀咕:“作孽了作孽了,都是我作孽了。”
刚刚闹出爬墙头这事不久,谢昭也没脸立刻往人家面前凑。恰巧他在这京城也不是没有故人,于是休沐日这一天,他换上常服,敲响了学涯街裴府的大门。
门童探出头来,就见到一位穿着青色衣袍的俊逸少年郎正朝他露出灿烂的笑脸。
门童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往日觉得自家公子已经是一等一的俊雅来,只是此刻见了眼前之人,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他不自觉红了脸,结结巴巴:“您……您好,请问您有何贵干?”
谢昭说:“我来找你家大少爷叙旧。”
按理说这样不报姓名也不报官职的陌生人来访,门童绝不会轻易进去通报的。只是门童这会儿已经被谢昭的笑容引得忘乎所以,说了句“稍等片刻”后就朝里头跑去,看样子的确是去找人通报了。
不多时,门童又跑了回来。
似乎这一路都跑得很急,再次回到门口时,他难免有些气喘吁吁,扶着自己的膝盖喘了几口气,他才直起身对谢昭说:“我领您去大少爷院子里?”
谢昭说了句多谢,看他满头大汗,想了想,还是从袖中拿出一方丝绸手帕,递到门童面前,说:“拿去擦擦汗吧。”
门童受宠若惊,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这样的下人哪配用这样好的东西。”
谢昭失笑,懒得与他争辩,直接把手帕塞到了他的手中。
他强硬道:“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用推来推去,好像它有多稀罕一样。”他开玩笑,“我也不是什么大姑娘,你不敢拿着帕子,难不成是怕毁我名誉?”
他都这样说了,门童自然不能推拒了。
听眼前长得俊逸出众的少年郎君把自己比作大姑娘,门童忍着笑接过手帕,心里想:也不知这是大少爷哪位好友?不仅长得好,人也有意思。
门童尽职尽责地把谢昭引到了一处幽静的院落里,接着离开。
谢昭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径自找了旁边的一位浇花侍女,问了书房的位置后,就自己摸索过去,果不其然在书房里找到了正在作画的裴邵南。
身着素雅白袍的男子正专心致志地作画。他右手提笔,左手去扶衣袖,仿佛没有察觉到门口到来之人,全神贯注地继续自己的画作,眼眸微垂,唇角笑意浅淡。
这四月的春意似乎也进了屋里,上了他眼角眉梢。
当真是温润如玉,宁静闲适。
谢昭斜倚在门口,欣赏眼前这一副美人做画图,心想裴邵南这皮相当真惑人。
虽然早知道这人一肚子坏水,可是谢昭不得不承认,裴邵南不做坑人的事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很养眼的。
大约一刻钟后,裴邵南终于完成了自己的画作,放下了画笔。
他抬眸看向倚在门口的谢昭,温雅一笑:“阿昭,别来无恙。”
这一笑清雅怡人,让人觉得仿佛春风拂面,说不出的熨帖。
谢昭没有被这一笑迷惑。
“说得好像我来京城后没见过我一样。”
谢昭瞥他一眼,轻哼一声,他走到裴邵南身边,想要一览他的大作:“我被册封的时候,你分明也在殿上。”
裴邵南如今任职吏部,为正五品吏部郎中,当然是有朝见的资格的。
谢昭当上状元被册封为侍御史那一日,裴邵南明明就站在队列后方,可还是装作一副不认识谢昭的模样。谢昭路过他身边的时候,这厮眼也不抬一下,简直是把谢昭当成了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