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檀音倒吸一口凉气,简直难以形容内心的震动。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无常剑法,和玉山剑法的轻灵连绵不同,这套剑法诡秘难测,出剑的角度、变化的时机,都让人难以预料,一举一动看似毫不连贯,怪异非常,却招招狠辣,直指要害。他用热烈的目光追随着沉沙剑划过的轨迹,将之与玉山剑法暗做比较,不断地想,怎会这样?这是什么招?谁会从这个角度出招?好险!
不过三四招,放冷箭的杀手便意识到谢无风并非平凡之辈,跳出藏身之处支援同伴。
谢无风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剑招越发奇诡狠厉,闪动的剑光中,使长枪的汉子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长枪连着右手一齐坠落,手腕断口处鲜血喷洒。
另一名杀手使铁鞭,拇指粗的玄铁链子缠住了沉沙剑,纪檀音担忧地低呼一声,却见谢无风向右前方跨出一步,剑身抖动如蛇,在铁鞭的夹缠中溯游而上,直刺对方心口。
太快了!
那人唯一暴露在外的眼睛倏然瞪大,难以置信地盯着贯穿身体的利剑。
旁观的纪檀音内心激荡,忽然回过神,喊道:“留活口!”
谢无风急忙去捏杀手下颌,然而那人早有准备,毒药含在舌根下,一咬便碎,转瞬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之前断腕的汉子,自知不敌,倒地后就悄悄咽了毒药,现在也成了尸体。
谢无风摘了两人头套,杀手的面貌异常普通,并非成名之辈。掰开嘴巴再看,二人的舌头均被削去一半,就算活着,也不能言语。
纪檀音跳下马车,快步走到谢无风身畔,问道:“可看出是何来路?”
谢无风摇头,三两下划破使铁鞭的杀手身上穿的衣服,低头检视。那人赤条条地躺着,肤色黝黑,肌肉虬结,胸背有不少陈年的疤痕,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习武之人。纪檀音学着他的样子,将使长枪的汉子扒光了,脚尖勾着尸体翻了个面,忽然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那是一个狭长的木牌,两指宽,三寸长,用的是上好的黄花梨木,刻着一个数字“42”。
谢无风用沉沙剑挑起另一名杀手碎成一团的衣裳,果然也掉下个木牌,上面刻着“41”。
纪檀音翻来覆去地观察,除了数字之外,这两个木牌平淡无奇,看不出玄机。“这是什么意思?编号吗?”
“看起来像。先收着,以后再说。”
今晚的月光十分稀薄,落到山峰和灌木中,什么也照不亮,反而显得它们格外阴森。远方传来一阵狼嗥,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恐怖的气氛让马儿不安地骚动。
谢无风道:“连夜赶路吧,这里的地形适合伏击,对我们不利。”
纪檀音坐在铺着软垫的马车里,望着谢无风赶车的背影,低声道:“谢谢你,又救我一次。”
谢无风不语,纪檀音又道:“你好厉害。”
谢无风发出短而轻的笑声。纪檀音问:“你师父是谁?”
“想知道?”
纪檀音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那我们交换问题。”
纪檀音钻出马车,和谢无风一起坐在狭窄的车辕上。
谢无风微微蹙额:“风大,你进去。”
纪檀音不肯,揪了一床绣花被出来,披在两人身上,对谢无风微微一笑。这个笑容或许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却叫谢无风慌了神,手底下缰绳扯得紧了,马儿一阵嘶鸣。
“我师父在武林中没名没姓,自号赤尾仙人,一辈子住在赤尾屿,只在二十年前离开过一次,就是那一次,他捡了我。”
纪檀音没料到他也是孤儿,讶异地抬起头,眼睛和天上的月亮一样圆、一样朦胧。“该你了,”谢无风不动声色地搂着他的腰,问:“阿音还恼不恼我了?”
纪檀音张了张口,目光因为包含了太多的情愫而变得粘稠。好一会,他缓缓摇头,道:“不恼了,但你不能再骗我。”
谢无风干脆道:“好,再不骗你。”
“我还是觉得像做梦,虽然刚才都看见了,但——”纪檀音盯着谢无风,笑了一下,“你和传闻中大不相同。”
“因为我长得好看?”
纪檀音脸一红:“该我问了!赤尾屿在哪里?”
“在海上,很远很远的地方。”
“好玩吗?”
“不好玩,很无聊。”
“我从没见过海。”
漫漫长夜,在低语声中度过。纪檀音不知何时睡着了,脑袋歪在谢无风的肩膀上,嘴唇被挤压得微微张开。谢无风打着哈欠驾车,偶尔看一眼他的睡颜,觉得满足而宁静。
这一晚并非交换秘密。纪檀音很聪明,他避开谢无风不愿提及的身世及学武过程,只捡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来问,于是一夜过去,他了解了赤尾屿独特的花草树木,房屋式样,奇形怪状的鱼,连梦里都是一片幽蓝的海水。
第二日晌午,纪檀音睁开眼,面前是一片绸缎衣裳,他发了会呆,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醒了?”
纪檀音手臂一动,感觉怀里满满当当的,仔细看,才发现他抱着谢无风的腰睡了一宿。他急忙缩回手,欲盖弥彰地拉开两人距离。余光瞥见谢无风金贵的衣裳被他弄得皱巴巴的,感到很不好意思,伸手替他抻了抻。
纪檀音的手一点也不软,隔着轻薄的丝绸,谢无风能感觉到他指腹的硬茧,小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纪檀音毫无察觉,还在认真地帮他整理衣服。
“好了,不碍事,”谢无风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推开了。
马车已经停了,左侧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右侧挨着一条干涸的溪流。
谢无风道:“昨夜喂你吃了颗丹药,运一运气,看看内伤可好些了。”
纪檀音闭目运功,感觉丹田暖烘烘的,真气流转于四肢百骸,受损的经脉已修复大半,惊喜道:“是赤尾屿的神药吗?”
他现在对赤尾屿充满向往,觉得那是个神秘而美妙的地方。
谢无风眉梢一挑,扑哧笑了:“不是,只是普通的保气丸。”
纪檀音撇撇嘴。
过后又是一阵沉默。谢无风拧开酒壶喝了一口,低声问:“接下来怎么打算?你还要去找公谦老儿?”
纪檀音“嗯”了一声:“他们不让我查,我偏要查。”
“公谦老儿脾气古怪,行踪不定,就算你找到他,这些年买入骨青的人成百上千,怎么查?”
纪檀音静了一会,道:“总要试一试。”
“不知下一批杀手何时又来,”谢无风尖锐地问,“你不怕死?你还这么年轻。”
纪檀音回忆起在商丘街上与两名杀手恶斗那夜,绝望而不甘的心情几乎在瞬间被重新点燃。他当然怕死。
在他沉默时,谢无风又道:“就算你大义凛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你师父呢?他将你养大,你忍心叫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提起师父,纪檀音颤栗得更厉害了,这时谢无风握住他的手,换上惯常的轻佻神态,笑道:“就算你都舍得,我却舍不得。不就是找公谦老儿么,我陪你去。”
纪檀音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惊喜中夹杂着一点犹豫:“可你不是要去开封府吗?”
“不打紧。”
纪檀音心中感动:“你是个好人。”
谢无风举着酒壶的手一顿,自嘲地牵起一侧嘴角:“我可不是。我对你别有所图。”
纪檀音摇摇头,右手支着一侧脸颊,执拗道:“你是个好人。”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变得严肃,规劝谢无风不要再偷盗了。
“虽然是劫富济贫,那也是违犯律法的啊。”
“律法?”谢无风嗤笑一声,“若律法不义呢?”
纪檀音微微一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劝道:“可万一哪天你失手了,被抓进牢里怎么办?”
谢无风凑近了,暧昧地冲他眨眨眼,呼出的气息拂动了纪檀音纤长的睫毛:“那你会来救我吗?像戏文里写的那样来劫狱?”
纪檀音还未回答,谢无风促狭一笑,越过他钻进马车里,翻出半只包好的水晶鹅。
道路两旁多得是枯枝败叶,谢无风将它们拢作一堆,用火石点燃了,又从路旁的大树上折了一根枝条,剥去外皮,将鹅肉穿于其上。他招呼纪檀音:“你过来烤,我的衣裳是新的,怕烟熏黑了。”
纪檀音瞪他一眼,跳下马车,接过鹅肉翻烤起来。
伴随着鹅肉滋滋冒油的声响,二人将遇到麻脸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重新梳理了一遍,试图找到些幕后主使的线索。
纪檀音道:“我仍是怀疑丐帮,他们弟子众多,整日游荡在大街小巷,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就能传到耳朵里。”
谢无风沉思一阵,摇头道:“不像。这两日追杀你的人,在江湖中籍籍无名,却武功极高,分明是豢养多年的死士。丐帮虽然摊子大,但组织松散,弟子又天资平平,训练不出这等高手。”
“可丐帮最有地利。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及时赶到?”
“很多。你忘了前些日子沈沛大宴群豪?黑白两道几乎都去了。蔡大人死后,大家一哄而散,当时住在商丘县,或歇宿在附近山野的,不定有多少门派。”
纪檀音被他提醒,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随即叹了口气:“可这样一来,嫌疑的范围就太大了。无异于大海捞针。”
谢无风慢悠悠地摇着扇子,说一句,停顿一会:“换个思路想,对方在暗处,你在明处,他们已经杀了麻脸、掳走张文,做得滴水不漏,为何还要对你紧追不舍?你是不是无意间发现了什么秘密?”
纪檀音苦着脸:“我也这么想,可是除了昨夜从那两个恶人身上搜来的木牌,我并不知道其他线索。”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对方知道你是玉山神剑门下,你们师徒四人,”谢无风说着,伸出食指在纪檀音额角戳了一下,“都是死脑筋,不查个水落石出,誓不罢休。”
他虽然是在数落,纪檀音却听出了些许赞赏之意,神气又骄傲地笑了笑,待要开口,忽然闻到一阵刺鼻气味,低头一看,鹅肉已成了黑乎乎的一团。
第22章 仙鹤宫
纪檀音举着焦黑的水晶鹅,无言瞪视半晌,忽而笑出声来。
谢无风拿出酒壶,两人坐在一处,将鹅肉拆开,就着美酒,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
热烘烘的风吹在脸上,林间传出鸟雀轻快的鸣叫,追风追月在路旁咀嚼草根,发出呼哧呼哧的喷鼻声。纪檀音用手帕擦净嘴角的油渍,四下环视一圈,感觉平静而松快,仿佛他们真是野游至此,停下来歇脚而已。
用完饭继续赶路,因公谦老儿行踪不定,谢无风计划在鹿邑县稍作停留,置办些干粮酒水,同时向当地的仙鹤宫据点打听消息。
纪檀音从未听过仙鹤宫大名,经谢无风介绍,才知它是武林中一个贩卖消息的组织,于三年前设立,老板叫做房洪开。房洪开出生于商人之家,早年拜了个不知名的师父,学了点微末武功。虽然没有习武的天赋,贵在脑子灵活,目光毒辣,他自言,设立仙鹤宫乃是有感于武林人士通常独来独往,信息闭塞,因此居间传达,促进互通,充当信使一职。
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背后,仙鹤宫简直唯利是图。除了定期将武林中一二流高手、门派世家的动向汇合整理,制成简报出售,他们还不间断地派人从各处探听或收买情报,藏在宫中,遇到有求之人,便视消息的秘密程度以不同价格卖出,有时掌握了什么丑闻或风流韵事,便拿来威胁事主,索取高额封口费。纪檀音之前遇到的王算盘,就是受雇于仙鹤宫,时常与之勾兑的线人。
短短几年,仙鹤宫在中原武林设立了十五个据点,不仅沟通各方、买卖秘密,还开起了客栈茶馆,专做江湖人士的生意。
纪檀音听了,不屑道:“也不是什么正派组织。”
谢无风没言语。仙鹤宫探听他人隐私的行为固然不讨喜,但信誉倒是不错,给出的消息都是线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从不造谣。眼下他们要获知公谦老儿所在,少不得去求助一二。
纪檀音饶有兴致地问:“仙鹤宫知道你就是无常客吗?”
谢无风想起那日在沈沛府中,王算盘的百般试探,嫌恶地皱了皱眉:“以前不知道,现在……也许吧。”
“据说见过无常客真面目的人都死了,”纪檀音眼波荡漾,问道:“你会不会杀我?”
他脸上没有害怕,反而透出隐隐的期待和兴奋。
谢无风笑道:“你说呢?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
纪檀音微弱地“哼”了一声,慢慢转开目光:“谁知道你?嘴里没一句真话。”
谢无风大声叫屈:“这还不真?若非舍不得你,我何必在这荒山野岭受罪?”他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泄愤似的丢回马车里,“没酒没肉没姑娘,还有性命之忧。”
听到姑娘二字,纪檀音眼皮一跳,翘起的嘴角耷拉下来。
到鹿邑还有两日路程,为防再被偷袭,他们轮流赶车,尽挑开阔之处走,时刻警惕周围动静。当晚月光皎洁,谢无风将马车停了,抽出沉沙剑放在膝上,用布巾轻轻擦拭。纪檀音在马车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透过厢门缝隙瞥见谢无风俊朗而沉静的侧脸,情不自禁地坐起身来,直直地盯着他看。
“怎不歇着?”谢无风头也未偏,却像是脑后生了眼睛。
纪檀音提着映雪剑,推开厢门,挨着他坐下了,道:“睡不着,要不你进去吧,我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