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台位于云嵿最高处,亦是蜀山最高处。它依陡崖而建,云环雾抱,远远看去,偌大的圆形平台仿佛漂浮于半空中,它是无量派祭祖、祭天,举办各种重要仪式的祭台,但如今最被世人铭记和谈论的,是百年前,修仙界最后一位人皇宗子珩,就是在这八卦台上弑父篡位。
俩人行至此处,不仅仅范无慑被记忆淹没,解彼安也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似乎是恐惧,是惊慌,总之,他意识到自己很抗拒这里。
于是只上了一个台阶,解彼安就僵住了。
范无慑站在他背后,漆黑地瞳仁阴沉不已。
解彼安的双腿像生了根,不愿再往上走,仿佛上面有洪水猛兽。他实在被这种感觉弄得心慌意乱,抱着一种不信邪的心态,偏是硬生生走了上去。
八卦台便是一个巨大的、黑白分明的八卦图,那阴阳两分的图案似乎有某种魔力,一下子揪紧了解彼安的心,他眼前蓦然恍惚起来,竟在那纯粹地黑与白之间,看到了猩红地血?!
解彼安大脑一阵剧痛,身体摇晃着倒了下去。
“大哥!”范无慑一把抱住解彼安,令他倒在自己怀中。
解彼安仅剩地一缕神智,发出疑惑地低吟:“……大……哥?”
——
范无慑看着床上双目紧闭,却仍在微颤、盗汗、梦呓的解彼安,心中疑窦丛生。
解彼安为什么会在八卦台上晕倒?他身强体健,绝不可能是突发疾病,也没有任何中毒、中蛊的迹象,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八卦台给他的冲击过大。
对于宗子珩来说,八卦台确实是他一生刻骨铭心之地,在那里,他同时犯下两桩世间极恶——杀父、弑君,自此忠孝两失,也将大名宗氏带向了万劫不复。
但解彼安不该记得,他喝了孟婆汤,他忘了前世。
可今日之事又该如何解释?
睡梦中依旧惶惶不安的解彼安,那紧皱的眉心、抖动的眼皮、灰白的嘴唇,为他平添几分脆弱。
范无慑看了好久,终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过那苍白的脸颊,用指腹描绘他每一处五官、每一寸皮肤,面上一层浮汗像是滚水,烫得那只手微微颤抖。
范无慑俯下身,近距离盯着解彼安,吊梢美眸中是与其年龄、外表都不附的兽性光芒,他闭上眼睛,再睁开,仿佛极为挣扎,最后,他一把扣住解彼安的下颌,狠狠堵住了那微启的唇瓣。
那唇湿润、微凉,柔软到好像无法经受任何磋磨。唇瓣相贴的瞬间,范无慑脑中一片空白,接着,像高山之水自飞流而下,像无垠草原上万马奔腾,像无数烟火在夜空炸响,他的身躯震颤着,几乎不能承受这一刻汹涌的情潮。
一百年了。
被打入无间地狱的百年,他生受着无穷无尽无止境的折磨,为自己造下的万千杀戮赎罪,几乎没有人能够在无间地狱里保住本心,可他靠着宗子珩三个字,硬挨了百年。他不会忘记这个人,不会忘记这双唇,不会忘记这具身体,更不会忘记他们之间的爱恨交缠。
他的渴望是一个即将脱缰的庞然大物,可他终究不敢吻得太深、太用力,他细细品尝这唇齿,以期在这个人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直到解彼安因呼吸不畅而无意识地挣扎,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范无慑轻轻触碰着那温凉的唇,痛苦地低喃,“你终究会是我的。”
敲门声突然响起。
范无慑猛地弹身而起,厉声道:“谁!”
门外的人被吓得一顿:“呃,我是,徐茂,听闻小白爷身体违和,特来探望。”
“不必,他只是累了。”
“真的吗?不需要请大夫吗?”
“不需要。”
“那就不叨扰了。对了,还有一事,兰公子到了,他本是让我来知会小白爷,晚上可否一叙,没想到弟子说小白爷欠恙……”
“谁?”范无慑警觉地问。
“哦,金陵衔月阁的兰吹寒兰公子。”
第21章
“大哥……大哥……”
谁?是谁?是在叫我吗?
解彼安撑开沉甸甸地眼皮,发现自己竟身处一片迷雾中,似乎有很多人隐藏在雾帘之后,影影绰绰,朦朦胧胧,有的高声疾呼,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长吁短叹,但都听不清晰,惟有那句“大哥”声声入耳。
他想要向前,想要拨开迷雾一探究竟,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并不听使唤。
“大哥,大哥。”
谁?到底是谁?我在哪里?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迷雾中冲了出来,小狗一样扑进他怀中,脆生生地唤道:“大哥!”
解彼安抱着那软软的男童,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那一瞬,好像有什么缺失的东西被填补了回来,他似乎认识这个孩子很久了,他甚至可以笃定,这个孩子非常漂亮、非常聪明、非常依赖自己,可他分明连这张脸都看不清。
你是谁?为何叫我大哥?
解彼安想要好好问问他,却发不出声音。
“大哥,你今天给小九做什么好吃的?”
小九?你叫小九?你是我弟弟吗?听师父说,我家人皆死于瘟疫,或许我真的有弟弟?
解彼安舍不得撒手,怀抱却突然一空,小九消失了。他慌了,小九呢?他的弟弟呢?他大喊小九,可却什么动静也发不出来。
他不知道小九是谁,也看不清小九的脸,但他知道小九对他非常重要,他不能把小九弄丢了。
正焦急寻找时,他肩膀忽又一沉,一个少年亲密地勾住了他的脖子,清悦如山涧流水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大哥你看,我快要跟你差不多高了。”
你又是谁?
“哈哈哈,要是我以后长得比你高怎么办,你会不会后悔总是让我不准剩饭。”
难道你是……小九?怎么突然长这么大了?
解彼安生怕小九再次消失,抓住了少年的手,依然努力想要说话,依然发不出声音。
可即便他这样竭力抓着,少年还是如一阵风消失在风中,只余一串开怀地笑声次第微弱。
不要,不要消失,你去哪里?不要消失!
解彼安急着追了几步,却突然被抓住了脚腕,他低头一看,顿时浑身发毛,竟是一只血手!那血手的主人匍匐于地,他从那一团模糊的面目上,看出了汹涌地痛与恨。
“为什么……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字字泣血。
什么?
“不是你,告诉我,不是你!大哥……为什么……”
他认得这个声音,尽管已经变了声,有了介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声线,可分明还是刚刚的小九。
你怎么受伤了?你在说什么?他做了什么?
“我那么相信你,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对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解彼安急着想把小九扶起来,他受伤了,他流了好多血,需要医治。
可一切仍是徒劳,他什么都做不了,他陷入了一个可怕的、诡异的梦,他既是参与者,又是旁观者。
倏地,一只有力地大手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
解彼安大惊失色,他竟被那只手双脚离地提了起来,眼前站定一个极高大的男子,五指硬如铁铸,他一丝一毫都挣脱不开,他对此人产生了前所未有地恐惧。
男子开口了:“大哥,好久不见。”声线阴冷、低哑、邪戾,像一把淬了毒液的刺刀,悬停于眼前,随时可能将他开胸破肚。
难道他也是……小九?
解彼安被狠狠扔在了地上,他还来不及喘一口完整的气,那高大男子山一般倾了下来,粗暴地撕扯着他的襟带。
解彼安此刻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正被压在他身上的人行生杀予夺之大权,而他空有一身修为和利剑法宝,统统派不上用场,只能惶恐地被剥光了衣物。
当他意识到男子要做什么时,他如雷贯体,震惊的无以复加。
男人粗暴地揪起他的头发,薄唇贴着他的耳廓,口吐寒冰:“睁开眼睛,看清楚,这是你不择手段抢来的位子,从今往后,每当你坐在这里,你不再觉得唯我独尊,你只会想起自己是怎么跪着被男人操。”他顿了顿,低低一笑,“我的好大哥。”
解彼安奋力挣扎起来:“不要,住手,不要——”
“师兄!师兄!”
解彼安猛然睁开眼睛,入目便是一双眼尾上勾的狐狸眼,那许是他见过的最美、最魅的眼睛,可此时这双眼睛却与梦中那冷酷男子重叠,只令他不寒而栗。
范无慑看着他惊恐的模样,耐心安抚道:“师兄,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解彼安的眼神从混沌慢慢变得清明,他好半天才缓过了神,茫然地盯着范无慑:“无慑?”
“你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
“我……”解彼安一时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他好像经历了一段别人的人生,可那经历未免太真实了,简直就像是……
“师兄,你还记得吗,你在八卦台上突然晕倒了,你最近身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我在八卦台上晕倒了?”解彼安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想起了昏迷前的事,“好像、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我身体没什么问题啊,怎么会突然晕倒呢。”
范无慑定定地看着解彼安,追问道:“你昏迷前有什么感觉,昏迷后呢?刚刚是做噩梦了吗?梦到了什么?”
解彼安想起适才做的梦,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有些无措起来。
“师兄?”
“我……我应该是做了噩梦,但是,有点记不清了。”解彼安也并非撒谎,梦中的细节很模糊,他醒来后大致记得一些,也忘了一些。但那个男子对他做的事、说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怎么会做这种梦?简直匪夷所思。
“你什么都想不起来吗?”范无慑十分想知道解彼安是否还残留有前世的记忆,然后被八卦台刺激到了。
解彼安对梦中发生的事羞于启齿,而且他自己都没理清思路,也不想让范无慑担心,便含糊了过去。
范无慑不再追问,用布巾轻轻给解彼安擦着汗:“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解彼安看着范无慑耐心、仔细的样子,心中一暖:“无慑,多亏有你在,我这是……”他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这是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久?”
“四个时辰,现在是半夜了。”
“这么晚了。”解彼安更为感动,“你一直守着我吗?”
范无慑凝眸看着他。
“说好要带你去吃宵夜的,也没去成。”
“明晚去。”
解彼安叹了一口气:“你快回去休息吧,我没事了。”
范无慑却没有动:“我守着你。”
“师兄真的没事了。”
“你突然晕倒,然后做噩梦,又说不出什么原因,我不放心。”范无慑丝毫没有要走的打算,“你躺下休息,我守着你。”
“但是……”
“躺下。”范无慑一副不容置喙的口吻。
解彼安无奈地躺回了床上,他闭上眼睛想休息,但脑子里乱糟糟的,身边又坐着个人,哪里睡得着。不一会儿,他睁开眼睛:“无慑。”
“嗯。”范无慑正闭目打坐。
“来跟师兄一起睡吧。”
“……”
“你非要守着我,这么坐一晚上多累啊,来吧。”解彼安往床里挪了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范无慑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眸在暗夜中莹莹烁烁,他顿了一顿,除履上榻,慢腾腾地在解彼安身边躺下了。
解彼安感到心中也有了几分踏实,他拍了拍范无慑的手背,含笑道:“师弟,谢谢你。”
范无慑深吸一口气,摒除了心中杂念,能这样同床共枕,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好。其实,在那段最后的日子里,他厌倦了互相伤害,彼此仇怨,只想和那个人平淡地相处,就像……就像一对老夫老妻。
解彼安再次阖上眼眸,却还是没有睡意。
那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能忆起不少片段,他好像有一个叫小九的弟弟,他们似乎感情深厚,但后来却反目成仇?
这梦真是莫名其妙,毫无章法。最让他头痛的是,他怎么会梦到一个男子……侵犯他?
他自幼在简单的环境中长大,没什么机会接触同龄的男女,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他偷偷看过书籍画册,对男女之事算是一知半解,男男之间,倒也有所耳闻,至少修仙界有些崇尚双修的下九流,可是不忌男女的。
他对男男之事印象最深的,该是那些有关纯阳教的流言蜚语,什么因为教内没有女子,便有弟子偷偷苟合,什么有些魔修最喜欢对纯阳教的修士下手,因为纯阳之体初泄的元阳是极大的采补。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乡野绯闻在市井中流传得最快,他都当猎奇故事听。
他从来没有想过,男男之事会与他有什么关系,甚至在梦中梦到。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梦到这种事,都说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莫非……莫非他有龙阳之好?
可是他白天没想过呀!
解彼安吓得更睡不着了,同时陷入了深深地自我怀疑。
第22章
天蒙蒙亮时,解彼安就起来了,他一个灵巧地翻身下床,落地无声无息,看了一眼还睡着的范无慑,轻手轻脚地为其掖了掖被子,才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