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看着、看着他,法宝……”
范无慑放下毛巾,用手指戳了戳解彼安软软的、白里透粉的面颊:“平时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子,总是教训我,你看看你现在,东倒西歪的。”他面上不自觉带了笑,胸中亦是一片柔软。
解彼安赶蚊子一样去推范无慑的手,嘴里嘟囔着什么。
范无慑反握住他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解彼安打了个哈欠,已是昏昏欲睡。
“困了吗?”范无慑一手抽出了解彼安的发簪,取掉发冠,将手穿进那浓密的发间,抚摸着。
解彼安又打了个哈欠,想要转过身去,算是回应。
范无慑却不让他转身,而是贴近他的脸,柔声道:“叫我小九。”
解彼安茫然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叫一声,叫我小九,就让你睡。”范无慑轻轻晃了晃解彼安,“就叫一声,好不好。”
解彼安醉眼朦胧地看着范无慑,张了张嘴,却是听不懂的呓语。
“叫呀,‘小九’,叫吧。”
解彼安迟疑了很久,才小声道:“……小九?”
范无慑怔了怔,几乎是瞬时就眼眶一热,他倒吸一口气,脱力地将脸埋在了解彼安温热的胸膛,仿佛受了无尽的委屈,声音已然哽噎:“大哥。”
解彼安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在半梦半醒间抓住了他的手。
“大哥,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范无慑咬着嘴唇,“我恨你,可是……我又好想你。”
解彼安却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范无慑闭上了眼睛,耳边传来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这声音在告诉他,这个人活着,百年一须臾,轮回转世,活着回到了他身边——
第二天酒醒了,解彼安懊恼不已。他急匆匆去看钟馗,确定天师宫没少什么东西之后,才放下心来。
游巡和江取怜都离开了,只有崔珏因为喝多了,留宿在了天师宫,醒来之后比谁都生气,觉得失了面子,把钟馗好一顿数落才离开。
崔珏走后,解彼安才松了一口气:“幸好府君不记得昨晚的事了,那只鹅没被发现吧。”
“没有,昨天府君还夸你做的干煸鹅肉好吃呢。”薄烛馋兮兮地说,“夜长梦多,另外一只也尽快吃了吧。”
“那只鹅可真警觉,红王来了就叫。”
“可不是,听说看家护院,鹅比狗还厉害呢,还凶。”
“是吗。”解彼安摸了摸下巴,“要不……暂时把它养起来吧?红王总是打师尊的法宝的主意,天师宫的结界根本挡不住他,这只鹅起码能提个醒。”
钟馗“喝”了一声:“你不怕子玉骂你了?”
“府君要是问起,我就说下次给他做鹅肉吃。”
钟馗坏笑两声:“不愧是我徒儿。”
“天宫,您昨天还嫌白爷酒量差,不像你徒儿呢。”薄烛嬉笑道。
“小孩子家家,不要乱说。”
范无慑支颐坐在一旁,安静欣赏着他们笑闹的画面,目光也不自觉变得柔和——
过完了年,师徒三人收拾了简单的行装,打算动身去纯阳教。
自从解彼安知道钟馗阳寿将尽,便几乎不让他离开冥府,钟馗着实是憋坏了,没出十五就要走。
纯阳教坐落于荆州,离得并不远,御剑当日就抵达了。
自从百年前,五蕴门被宗子枭摧毁,纯阳教便成了楚地最大的门派,更在一众剑修门派中一枝独秀,多年来地位不可撼动。
纯阳教的记名弟子数量甚至比无量派还多,但流失非常严重,大多数在十五岁成年之际就会离开,就是因为他们的功法要求苛刻,民间戏称“断子绝孙”功。
即便如此,还是有无数人家愿意把儿子送入纯阳教,因为哪怕只是修上几年,也能有一副比普通人强健许多的好身体。而纯阳教不论资质,来者不拒,去留随意,十分有道门之风范。
这元阳功法也确实了得,但凡修到高阶的,只要不出意外,都可以容颜不老,长命百岁。
此次来到纯阳教总教,照闻长老亲自相迎,随行的还有他的两个徒弟。
几人都是高大健美,仪表堂堂,外人光看这体魄,就能判断出他们的元阳功法必是修到了高阶。
寒暄两句,钟馗单刀直入地问道:“照闻,无量派可有派人来调查?”
“不曾。”
“难道云嵿一别,无量派都没有来问过?”
“确实没有。”
钟馗冷哼一声:“野鬼是在他们的地盘上发现的,他们竟然不闻不问。”
“或许仙尊忙于调查师侄之死,还无暇顾及此事吧。”照闻说话十分谨慎。
“查了这么久,也没查到凶手,恐怕是玄了。”钟馗沉思道,“凶手要么是有备而来,后路都安排妥当,不留一丝痕迹,甚至可能有内鬼相助,要么就是临时起意,让人一时查不到动机。总之,最不可能的就是专为窃丹而来。”
“可惜了。”照闻叹道,“香渠真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听说大病一场啊。”
“无量派找不到杀害孟克非的凶手,但我们仍有机会找到杀害你师叔的凶手。”
照闻忙道:“天师,事情还未水落石出,那人未必是我师叔。”
钟馗努努嘴:“等你师父出来不就知道了。”
另一名长老道:“天师,我们万般不愿意惊扰掌门,几次推诿此事,还望天师莫怪。但是,思来想去,那位师叔与我们师尊感情深厚,我们也担心,万一他真是我们师叔,师尊出关后会怪罪我们。所以才将您请到纯阳教,我们一起请掌门出关。”
钟馗哈哈笑道:“你们就是怕挨骂,所以找我来顶着嘛。”
几个长老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
“没事没事,是我要求的,被怪罪我也受着,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吧。”
照闻道:“不急。再过几天就是正月十五,月圆之夜是阴盛阳衰之时,那一天修元阳功法的人需要闭息调理,这时候请师尊出关,对他的惊扰是最小的。”
“也好。”
“这几天,天师与无常二仙不如就在附近逛逛,我楚地盛产美味佳酿,天师会喜欢的。”
“哈哈,喜欢喜欢。”钟馗摩拳擦掌地想品鉴一下楚地的美酒。
纯阳教的弟子带他们去了客房,解彼安整理起自己的衣物:“我也是第一次来楚地,听说这儿吃的比咱们蜀地还辣。”
“嗯。”范无慑有些心不在焉。
“无慑,你怎么从到了这儿就不说话,怎么了?”
“没什么。”范无慑只是想起了太多事,有关纯阳教的,有关宗子珩和宗子枭的。
上辈子,他第一次出宫就途径楚地,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邪祟,第一次听说窃丹,第一次碰到暗杀,大哥第一次为救他而受伤,那时候养伤的地方,正是在纯阳教的分部。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看在当初许之南悉心照料过宗子珩的份儿上,放了纯阳教一条生路。
如今故地重游,心中自是百转千肠。
“外界都说纯阳教人古板严肃,规矩颇多,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我看倒也还好。”
“因为有师尊在。”
“哈哈,也是。”解彼安耸了耸肩,“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忌惮师尊,师尊虽然厉害,但又不是仗势欺人之人。”
“倒也是好事。”范无慑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刚投胎转世时,前世的人和事其实忘了许多,但随着年岁增长,尤其是与这个人重逢以来,又不断重游故地,越来越多的事情被想了起来,甚至画面愈发清晰,仿若昨日。
“嗯,只希望师尊在外面维持点体面,不要喝到不省人事,自己坏了自己的威风。”解彼安说完,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他叠好衣服,“无慑,天色还早,咱们出去走走?”
第35章
“哇,这串风铃居然是用菱角做的,声音真好听。无慑,你知道菱角吗,长得很奇怪,但可以吃,只有楚地才有。”解彼安边说边掏出钱袋,“老板,这个多少钱?”
“二十个铜板。”
“这么贵?”解彼安抓着钱袋的手又缩了回去,“老板,你别看我们是外地人就宰我们啊。”
“哎呀瞧您说的,这么俊俏的公子,只收您十五个好吧。”
“十个,我买给我弟弟的,你便宜点嘛。”
范无慑本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听到“弟弟”两个字,耳骨动了动,转过脸来:“我不要这破玩意儿。”
解彼安哈哈笑了起来:“给薄烛的,你都多大了还玩儿这个。”
范无慑一把抢过解彼安的钱袋:“太贵,不买。”说完转身就走。
“唉……”解彼安追了上去。
“公子,十个铜板可以啊,公子!八个!七个!”
范无慑走得飞快,解彼安一阵小跑才追上来:“无慑,你干嘛呀,他七个铜板就卖。”
“你一路上给薄烛买了多少东西了。”范无慑突然停住脚步,在解彼安的注视下把那钱袋塞进了自己的乾坤袋里,“你怎么就这么喜欢给他买这些没用的东西。”
“因为薄烛不能离开冥府啊。”
“他不能离开冥府跟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杀了他。”
解彼安叹道:“薄烛是我收的魂,他的身世很可怜,生前……”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转而道,“你怎么又不高兴了?是嫌我没给你买东西吗?”
范无慑怎么会承认。
“你想要什么你跟师兄说呀,从来也没见你跟我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都给吗?”范无慑幽幽地看着解彼安。
“你说嘛,我俸禄挺高的,还有些民间的供奉,大部分东西都买得起。”解彼安莞尔一笑,“你这孩子,也太爱较劲儿了。”
范无慑真正想要的,又怎么能说得出口,他心情一阵烦躁,随手一指:“买那个吧。”
解彼安转身看去,是一家卖玉饰的店:“你说哪个?这个吗?”他走过去,拿起一串雕了重瓣兰花的玉坠,“无慑,你眼光不错啊,这个挺好看的。”
范无慑从小生在皇家,后又独尊天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里看得上这种廉价的玩意儿,刚想否认,突然发现旁边有一串一模一样的,只是穿绳有黑白之分。他走了过去,拿起另外一串:“不如我们一人一个,挂在剑上。”
解彼安看着另一串,噗嗤一笑,逗弄他道:“你的剑跟沛雪是一对儿,魂兵器也要取跟师兄对仗的名字,如今连玉坠都要跟我成对,我看你呀,平时装的一副老成的模样,其实就是个粘人精。”
范无慑斜睨着解彼安,薄唇轻吐:“若我只想粘着你呢。”
解彼安愣了一下,范无慑那对眼尾上钩的狐狸眼,好像生来就为蛊惑人心,薄薄的眼皮在翕动间将光影玩弄于瞳晶之内,又被扑簌的羽睫半遮半掩,眼中的情绪如同叶隙间洒漏下来的斑驳的阳光碎片,忽暗忽明,又冰冷又炽热。
当被这样的眼神专注地凝视时,解彼安像是一脚踩空般心脏狠跳了一下,脸也莫名地烧了起来。
解彼安快速低头,假装在检查玉坠:“我是你师兄,你要粘着就、就粘着嘛,哈哈,果然还是没长大。”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那红到几近透明的耳廓,心中一阵窃喜。他冒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他想,这一世,给他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这个人有没有可能喜欢上他?
不再把他当弟弟,不再把他当仇敌,真正的,喜欢上他?
这个想法让范无慑心悸不止,甚至隐隐感到心痛——
最后,解彼安买下了那对玉坠,系在了俩人的剑上。
范无慑看着佩剑上晃荡的成双成对的小玩意儿,只觉前世那些奉到他面前的稀世珍宝,都不值一提。
今天天有点阴,在外面待得久了,这阴湿的寒气就连修士也有些扛不住。他们找了个小饭馆,点了一壶烧酒和几样小菜,打算暖暖身子。
范无慑找小二讨来一个暖手炉,递给解彼安:“拿着,你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
解彼安讶然:“你怎么知道?”
“……你手都冻红了。”范无慑拽过解彼安的手,捏了捏那红彤彤的指尖,把暖手炉塞进了他手中。
解彼安握着暖手炉,那暖意一路涌到心里,他问:“那你冷不冷,把脚靠近火盆,暖和暖和。”
“我体热,不冷。”范无慑环视这小饭馆,发现有几桌坐着纯阳教的弟子,还有些女客人对着他们窃窃私语和害羞偷笑。
解彼安道:“这纯阳教的弟子大多仪表堂堂,又身强体健,无论是寻常女子还是女修,都对他们心仪不已,仙途上遍布诱惑,能坚持下去的,绝非常人啊。”
“道心不坚定,便无缘此途。”范无慑又想起百年前发生的事,一时有些恍惚。
“道心,道心。”解彼安感慨道,“纯阳教的高阶修士,也曾为一个魔修女子前功尽弃,这道心与情爱,孰重孰轻,真是难说啊。”
范无慑没有接话,他在心里说,有时候,一个人就能抵过世间所有。
酒菜很快上来了,解彼安边吃边挑起了毛病:“这里的饭菜实在一般,应该先打听打听哪家好吃。”
“那就换一家。”
“太浪费了,没事,咱们还能吃好几顿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冲入了饭馆,一名纯阳教的弟子叫道:“不好了,兄弟们赶紧回去,苍羽门的人找上落金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