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的廊桥之上有个孩童,身后跟着几个内侍和宫婢,脚步匆匆。他正要去在给水榭之中参佛诵经的母后请安。
之前已经让自己贴身伺候的小福公公来禀报,怕自己突然造访会唐突了母后。可半日都过去了,也不见人回来。倒是母后派了人来说了时辰地点,让他前去。
顾朝年纪小,只当小福公公第一次来凤梧宫,被被美景吸引,一时贪玩忘了时辰回来。
三岁的孩童小腿走的飞快,模样是精雕玉琢般可爱。父皇说娘亲死了,他以后要和母后生活。以往他并没有见过母后,但父皇说是母后和娘亲一样的,要他一定要听母后的话。
顾朝的心思都在母后和娘亲一样身上,他有好几天都没见过娘亲了,很想念娘亲。但是他要做个懂礼的孩子,一直忍到搬到凤栖宫后才迫不及待的要见见和娘亲一样的母后。
水榭里供奉着佛像,俨然已是佛堂。
领头的嬷嬷带着一众内侍宫婢守在外头,远远的瞧见朝着佛堂快速移动的小人影。
方才收到了消息说十二皇子已经朝着佛堂来了,这会竟就看见了,没想到他一个孩子速度还挺快。
顾朝一路跑来气喘吁吁,但一想到要见到和娘亲一样的母后又觉得自己还能再跑好多的路。
嬷嬷低头看了一眼小小的孩童,也没有行礼,直接开了门让他进去。
顾朝并为多想,开开心心的跨进了门中。随他而来的内侍和宫婢都被拦在外面,不准踏近一步。
佛堂之中隐约有血腥气传来,顾朝小小的人越过精美的屏风,便看到一个内侍被抽打的血肉模糊昏死在地。
他被吓的往后退,跌跌撞撞的跑到门前,拼命的敲打着紧闭的门。
因恐惧声音染上哭腔,可门外却无一人应答。跟着顾朝前来的内侍宫婢被控制住,不准靠近,他们只能听着小皇子在一门之隔处呼喊。
“朝儿,你不是很想见母后,如今见到了怎么又要跑呢?”
屏风后传来的声音很是温柔动听,可顾朝满脑子都是被打的皮开肉绽的内侍,半分也不觉得温柔。
皇后话音刚落,佛堂中先前执刑的四个内侍之一便已越过屏风,将顾朝提了起来朝着里面走去。
“不过是经书都会念错的玩意,死了也就是死了,朝儿如此害怕做什么”
年幼的顾朝听到这样的话,眼前又是这样一副场景,心中募的发凉。
同时也确认,母后不是娘亲。她们一点都不样,他永远也见不到娘亲了。
内侍要将人抬出去,顾朝此时恰好抬头,无意一瞥,看清了已经生死不知的内侍模样。他猛地上前,想要拉住对方,却被早有准备的内侍从后面控制住,动弹不得。
顾朝没有看错,那个伤痕累累的内侍就是他以为贪玩忘记回去的小福公公。
“小福公公,你怎么了!”
顾朝想要挣脱开束缚,可控制住他的内侍力气很大,丝毫没有因为他时皇子而放松力道。他挣脱不开,便只能大声询问,希望小福公公能够听见。
但小福公公已经听不见了,抬人的内侍动作很快,不需片刻,便已经离开了佛堂。
顾朝看向跪在蒲团之上,似虔心礼佛的皇后娘娘,无声的落泪。
“朝儿,佛堂清静。你今日太过喧哗,该罚。”
话音落后,一直跪着的人终于站了起来。她从刚才执鞭的内侍手中接过染血的鞭子,控制着顾朝的内侍在鞭扬起之时,敏捷的退开了。鞭声破空之后,狠狠的落在顾朝幼小的身上。
“你可知错?”
年幼的顾朝咬着唇,疼的冒冷汗却也不让自己叫喊出声。他要赶紧离开这里,去查看小福公公的伤势。
他不能出声,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孩儿知错。”
安息香已经燃尽,罚跪的时间到了。汹涌澎湃的痛苦回忆在开了一个头后被顾朝打断,他站起身来,离开了密室。
他不想再有因他而死的人了,陆知他也一定会保护好。
第9章 赐你一座呦呦谷
月如玉盘高挂空中,黑色的幕布之上繁星闪烁。春天轻柔的晚风轻轻吹过卷起一院的花香,花丛中的石灯在夜幕降临之前就已被点燃。鹅卵石小径之上,闪烁着如豆的微光,似与遥远夜空的繁星争相呼应,花丛中翩飞的蝴蝶被烛光照映投下一片片灵动的身影。
暮云院中有一棵大桃树,在花开挂果时节,陆允南最爱在树下的石桌前吃晚饭。
此时只要一阵风吹过,便能下起一场短暂却绚丽的花雨。
梅雨领着四个丫鬟候在一边,等着少爷用完膳收拾桌面。
“奇怪,今日怎么不见竹枝和杏林?”陆允南嘴里塞着一片火腿肉,又咬了一口雪白的柔软的馒头。
“瞧瞧我这没记性的脑子。”梅雨咬了一下下唇,上前一步,低头说道:“大少爷院里的竹叶来找竹枝去吃酒,杏林也跟着去了。两人馋的很,都来不及前来和少爷亲自说说。正巧半道上遇着我,叫我和少爷说一声,倒是我当时答应的好好的,转头布了菜就给忘了。”
“杏林是馋的我能信,竹枝那样急,肯定是想哥哥了。”陆允南喝了一口粥,眯着眼睛享受美味,“大哥也真是的,非要让竹枝跟着我,又不肯将竹叶给我。害的人家两兄弟十天半月才见上一面。”
梅雨不敢应话,垂着头只当自己没听见。
暮疏院,澄静斋内。
澄静斋在暮疏院较偏的地方,是陆喻平日办公看书的地方。屋前屋后都种着不少的花木,还有一个盆景石。造景群峰屹立,石为主,树为辅,观之画面和谐且丰富。沿着屋子周边生长着苍翠葱茏的翠云草为整个澄静斋做点缀,此处虽秋冬会有些冷,但夏日之中却很是凉爽。
如今春日过半,地龙在几日前已经撤了。竹枝和杏林跪在地上,地面湿冷的气息顺着膝盖朝着骨头里钻。
透雕靠圈椅是坐着最舒适的椅子,陆喻右手手肘撑在扶手上,手松握成拳撑着脑袋,左手食指一下一下的敲着扶手。他看着桌上烟香袅袅的香筒,奇怪自己那个竹雕荷香鹤舞图什么时候变成了合和鸳鸯图。
陆喻不说话,竹叶更不敢说话。他连自己弟弟都没敢多看两眼,只盯着陆喻屁股下的椅子看个不停,看了半天才分辨出椅子下的卡子花纹是如意祥云。
“今日八少爷在朱雀大道掷千金为得珍稀香料,可有此事?”陆喻看了跪在地上的两人,点了名字,“竹枝,你来说。”
竹枝的腰背又弯了一些,如实禀道:“回大公子,确有此事。不过八少爷并未豪掷千金,那异族商人算便宜了许多。只用了原来一半的价,便将香料全都买下了。”
“今日陛下问我,家中老幺是否要学香道。陛下说听闻他在京中豪掷千金连学都不上,只为求得稀有香料。”陆喻敲打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发出一声轻笑,“竹枝,你能替我去和陛下解释一句,说八少爷并未掷千金,只掷百金嘛?”
陆喻这话一出,就连竹叶都跪了下去,竹枝和杏林更是双手交叠平放在地,额头抵在掌面,浑身紧绷。
“竹枝,杏林。你二人是我亲自挑选送到知知身边的,他是个什么性子,你们想来也早就清楚。这么些年下来,你二人还可知自己是什么身份?主子要买个东西,人都在下面了,你们两个奴仆倒还坐在车上。”陆喻隐约有些动怒,声音不由大了一些,“我叫你二位一声少爷如何?”
“小人不敢。”竹枝和杏林哆嗦着回道。
“八少爷若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买什么贵重的东西,不管用什么方法,你们一定要拦着。私下里去与店家确认购买,这样的情况不要再出现第二次。”陆喻揉了揉眼角,挥了挥手,让三人都退下。
陆盛听了半天墙角,听见脚步声后,立即往后退了几步。竹叶三人以为老爷正好来澄静斋,恭敬的行了礼。
“你和那两孩子发什么火,知知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准是他自己见着什么能做菜的好东西,像脱缰的野马,拉不住。”陆盛走进屋内,陆喻要起身让座,陆盛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径直走到了窗下放着的黄花梨圆后背交椅上坐着,双脚放在承脚上,整个人朝后一躺,惬意的很。
陆喻叹气,“也是没办法,知知自己想买个东西,本来是没错。他从小就多灾多难的,一直以来被我们护在手心里,恣意潇洒,随意惯了。我也不想知知以后有千般顾忌,万般无奈。只是这次朱雀大道百姓众多,又有人群聚集。他花了那么多钱买两盒香料,常人难以想象,自然就议论纷纷。”
陆盛闻言,说道:“会在陛下跟前嚼知知的舌根,肯定是左相那边的人吧。”
陆喻点头,“礼部侍郎,徐望林。”他给陆盛描述了一下徐望林当时的话,“他从陛下殿内燃的香起头,说听闻右相府的小公子宁京城一掷千金买香料,明着夸知知喜好雅致,却又着重强调金额与那香料稀有程度。如今江浙地带瘟疫横行,这人话里话外都是说右相府挥霍无度。不过陛下听完后,就问了我。”
“你怎么了陛下说的?”
陆喻坐正了身体清了清嗓子,看了他爹一眼后,一本正经的说:“能让知知花大价钱去买的,一定是和做菜有关。西域洛伽国的王子和公主还有一些贵族子弟不日便要进京入国子监读书,陛下正好让我和礼部协助光禄寺办宫宴。我便说是我让知知帮忙想新的菜方,正好需要用到香料。”
陆盛皱着眉头,想要说什么。陆喻看着他爹,抢先问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临走时陛下悄悄和我说,他刚从爹你那晓得知知是圣道之徒,就听我说知知还会研制菜方。陛下说他很期待品尝圣道之徒的做的菜。”陆喻开始明知故问,“所以,爹你知道陛下说的圣道之徒是怎么一回事吗?”
“你小子,我问你倒变成你问我了!”陆盛笑着摇了摇头,便将豆腐,油还有陆允南和他说的梦境之事说给陆喻听了。
说完后,没等陆喻反应过来,又说:“陛下要我明日带知知进宫详谈。”
“我说怎么陛下对徐望林说的话没有一点反应,还给我递了话头,让我解释。”陆喻起身,朝着门口走去,“那我得先去和知知通气,免得明日说漏了。也得让他想几个菜,不然陛下那可不好交代。”
暮云院。
“哥你说的是真的?!”陆允南不可置信道:“明日父亲要带我进宫面圣,皇上还说要我想宫宴菜色?”
见陆喻点头确认,陆允南开心的蹦跶,一个跳跃就挂在了他哥的身上,辛亏陆喻反应迅速,快速拖住了他,不然人非得摔地上去不可。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陆喻虽说在训陆允南,可那语调哪有半点的不悦,神情更是一脸的宠溺。“摔痛了怎么办?”
陆允南笑嘻嘻的搂着哥哥的脖子,“大哥会接住我的。”
陆喻微微扬起脸,看着自家傻笑的弟弟,唇齿间忍不住溢出笑意道:“嗯,哥哥永远都会接住知知。”
——
寿安宫,佛堂。
巨大的鎏金佛像稍有倾斜,香烟直上缭绕半空,巨大佛像如在云端俯视万物。诵经声混着清脆的木鱼声,蒲团上跪着一位锦衣华服的美妇人。
“探到什么了?”
从外而进的常嬷嬷弓腰回复,“回禀太后,据探子汇报,瑾王爷他确实和陆家老幺有了接触。不过是因为前日崇志堂书法课时,那陆家老幺用漆烟墨坏了瑾王的衣袍。王爷心中有气,今日才去寻那陆家老幺,为了罚他。”
“罚他?”
“是,听说陆家老幺在掌馔厅足足跪了一个时辰,好些人看着。”
沈姝停下了敲木鱼的手,她跪在蒲团上,看着悲天悯人的佛祖,将手手虚虚的搭在腰腹,隔着锦衣华服,嗤笑道:“本宫腰间的伤疤在阴雨之际尚还觉着疼痛,顾朝...”沈姝顿了顿,笑道:“不,现在应该叫云冥。云冥当初为了这陆知弑母之事都做的出来,如今说忘就忘。常嬷嬷,本宫问你,这话你信吗?”
常嬷嬷低着头,回道:“自然是不信的。”
“小孩子终究还是小孩子,本宫还当他离开这些年长大了,倒不想还和以前一样。”沈姝又继续敲起了木鱼,“听说陛下明日要那陆知进宫,你想办法将他带来寿安宫。本宫倒要看看,顾云冥他是真不在意还是假不在意。”
“是,太后。”
第二日,陆允南难得的没有赖床,天刚蒙蒙亮便跟着他爹进了宫。
不过他要在专门供人等候的庆明殿一直等到下朝。百无聊赖的陆允南,只能默默的描摹着殿中透雕飞罩图案。就在他将那藤茎嵌花飞罩的图案已经描绘的足以当场闭着眼睛再画一遍时,终于有内侍来通传,领着他去见皇帝了。
陆允南被带进了皇帝专门与大臣议事的地方,致远殿。他用余光瞥见自己的大哥和老爹都在,还有其他几位不认识的官员。陆允南弓腰抬手行礼,“学生见过圣上。”
国子监里的学生都是天子门生,在大周,若是国子监学生见大周天子,都是自称为“学生”。国子监的学生即便是入朝为官,在私下里,也可在奏折或是见面时自称为“学生”。
顾云岚坐在紫檀嵌金纹宝座之上,打量着少年人。对方穿着一件织锦窄袖翻领袍,腰间配着金玉嵌宝蹀躞带。头发束起一半,用錾花纹嵌玛瑙金冠固定。衣着富贵,金堆玉砌。在顾云岚叫对方抬起头时,顾云岚觉得,对方额间的朱砂痣,比那黄金做陪衬的红玛瑙还要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