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煜喉结滚动一下,哑着嗓子吩咐:“倒杯水来。”
温热的茶水入喉,甘暖的檀香味飘散在鼻翼间。
陆明煜的心跳终于平息。
他记起来了,这已经是燕云戈喝下那杯鸩酒的第三天。
少将军不会在倒下后又爬起来,吐着满襟血来朝陆明煜复仇。
事实上,燕云戈的确没死。那日宫人原先想把他带出宫操办丧事,可行到一半,察觉到“死人”的呼吸声。
再然后,燕将军重新睁眼。
这引来一阵兵荒马乱,其间混乱不多赘述。总之,听到消息的陆明煜错愕而心乱,一时下不了再动一次手的决心,又不能把人放出去,干脆让宫人将他重新带回。
如今,燕云戈就躺在侧殿里。
那是燕将军从前便时常留宿的地方。太医已经来看过几趟,他们很确定地告诉陆明煜,误打误撞饮了毒酒的燕将军难得好运,未死,而是失去从前记忆。
第2章 失忆的将军 (二更)燕云戈能嗅到天子……
古人常说一鼓作气,再而衰,如今陆明煜的感觉与之类似。
三天前,他在宫人们面前上演了一出“将军人毒害,朕怒不可遏”。心底那台戏已经唱到一石二鸟,打击燕家的同时把还仍不死心、私下动静颇多的几个弟弟拉出来溜溜。
再顺道回想从前。三弟不在以后,燕家的人最先是悲痛欲绝,到后面,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三皇子死得蹊跷的消息,于是所有悲痛都转为愤怒。
他们试探着和陆明煜接触,出面的正是燕云戈。
那时燕云戈心气多高。他年纪轻轻,就有赫赫战功,与父亲一起打退困扰大周数代皇帝的外族。这么一个人,面对陆明煜时居高临下、傲慢轻蔑,陆明煜还要笑脸相迎。
哪怕到后面,两人的关系逐渐缓和,可燕云戈更看重的依然是家族,与陆明煜的关系更像是闲来无事时的一点乐子。
陆明煜知道。
他费劲心力,一点点往上攀爬。有一个“失德被废”的母后,他虽然是皇长子,起点却比所有弟弟都要低。十八岁了,才接了第一个正经差事。
办差过程中,陆明煜很是吃了一番苦头,他却乐在其中。
两年下来,燕云戈终于愿意正眼看他。发现这点的时候,陆明煜甚至高兴过……
夜里想的都是坏处,到了天亮,终于有一点好光景浮现。
登基之初,各种大事小事一起压过来,惯例的秋狩便取消。
燕云戈私下笑陆明煜,是否是他骑射不好,想趁冬天多练练?
陆明煜凉凉地瞥他,说是又如何?
被父皇厌弃的那些年,他能自己读书,却很难自己练武。
燕云戈耸肩笑笑,说:“不如何,我教你吧?”
陆明煜:“……”
燕云戈:“都是陛下了,总要在群臣之前猎鹿。”
说这话的时候,少将军嘴角噙着一点笑。
他容貌风流,身姿隽逸,是多少女郎梦里的好儿郎。对着陆明煜时,稍微露出一点温柔,都能让人沦陷其中。
如果不是这一点温柔,陆明煜怎么会想到和他长长久久?
回想起这些,陆明煜有了真切难过。
他们的身份从一开始都就不对。三皇子死了的时候,两边可以出于共同利益合作。三皇子还有后代,燕云戈又是那样态度。这么看来,陆明煜与他当君臣都勉强,现在才是拨乱反正。
正难过,又知道燕云戈还活着。
陆明煜:“……”
下好的决心不上不下地卡在胸膛。等把人再拉回来,陆明煜心烦意乱,去看燕云戈。
威武不可一世的少将军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衣襟上的血没陆明煜几日后的梦里那么夸张,但也能看出此人曾经呕血。
薄唇带着青紫色,眼睛死死闭着。陆明煜在他身边站着都要疑心,这人真的没有死吗?
周边寂静,宫人们低着头,无人敢在这个时候讲话。
陆明煜闭了闭眼,知道这会儿最好的选择是自己再给燕云戈补一杯毒酒。可前面的决心被感伤冲散很多,要再聚集便没有那么简单。
他还在斟酌,忽听到一声痛苦的呜咽。
陆明煜一个激灵,蓦地往前,来到燕云戈身边。
他其实没想好要怎么做。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屋子里下手是一回事,如今被宫人们看着又是一回事。可万万不能让燕云戈真的醒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头脑中正激烈交战,燕云戈已经睁眼。
陆明煜的手要放在燕云戈脖颈上了,燕云戈开口:“你……”
手上用了一点力气。
燕云戈:“咳、咳咳——你是谁?”
陆明煜一愣。
他手上的力道松下去,掌心下滑,改为贴上燕云戈肩膀。
人坐在床边,审视、眼神复杂地看着床上男人。
燕云戈仿佛极为痛苦。陆明煜看过他从前舞剑的样子,一把重剑都能舞得虎虎生风。可现在,燕云戈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指头颤动,起来一点,又从被褥上跌落。
陆明煜看在眼中。
他心情诡异,语气也不咸不淡,问:“你不记得我了?”
燕云戈茫然、不明所以地看他。
陆明煜皱眉,又问:“那你自己呢?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燕云戈听着,瞳仁缩小一瞬,面上多了更多痛苦迷茫。
看他这样,陆明煜也开始茫然了。
——三天前的状况大抵如此。接下来,就是太医诊治、燕云戈失忆……一套流程走下来,陆明煜心里聚起来的那股气不说彻底消散,也的确散了个七七八八。脑海里争吵的两个声音再度分出胜负,这一次,原先强势的那个衰微下去,用只有陆明煜自己能听到的动静念着:“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另一个声音则说:“他还活着,他不记燕家了。”
就好像陆明煜还有什么期待似的。
他厌烦,恰好床帐外的宫人又开口。是提醒陆明煜,到了该起身的时候。
陆明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让宫人们服侍着洁面。再冷的冬天,皇帝手边总缺不了热水。但这不意味着上朝是一件舒服的事情,没见下面的臣子们还在偷偷打呵欠呢。
陆明煜坐在龙椅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下面的人。
北边的几座城镇已经有了大雪成灾的倾向,但陆明煜已经未雨绸缪地调衣调粮。明年的税负多半要减,减多少是个问题。新帝登基初年就有这样的状况,是否意味着什么……最后一句说得隐晦,意思却非常诛心。陆明煜眉尖挑动一下,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见到一个言官。
他低低笑了声。如今朝堂势力分布,老一派的世家、贵族隐隐以天子为首,武将们因为燕家的关系也一心拥护新帝。但前者在整个大周的实力盘根错节,不少家族甚至是从前朝延续而来。在不动他们利益的时候,他们忠诚于天子。一旦准备改革,前朝不少君臣的下场都是前车之鉴。
至于后者,武将们能因为燕家的关系投向陆明煜,也能因为燕家的关系离开。在培养出自己能信的人之前还能用他们,以后却还是得把将兵慢慢拆散。
再有就是清流文臣,这是往日拥护老四的一批人。陆明煜过去办差时得到了其中一些中立人士的示好,但依然远远不够。他们的师生关系、同届关系……养上百年,又是新的“世家”。
陆明煜心里过了一圈朝事,忽略掉那个有意找事的言官。再往后,话题终于落到“燕少将军如何了”上。
陆明煜不轻不重,回答:“少将军病了。朕体恤他,便让他在宫中养病。”
一句话,在下方激起数层浪。刚刚被忽略掉的言官又来了精神,伸长脖子说这“于礼不合”。武将们的态度也有点微妙,但见言官这么说,还是竖起眉毛骂回去。一时间,朝堂俨然成了菜市场。
陆明煜记起前朝一桩两个臣子在朝上直接打起来的旧闻,有点被自己逗笑。
他有意没把少将军中毒一事说出去。有些事,自己去做显得刻意。世人总是更相信自己窥探出的“真相”,再说了,原本就想好一石二鸟。以如今燕云戈的情况,燕家那只“鸟”只算打了一根翅膀下来,不得好好在他那几个弟弟身上找补?
他是这样态度,大臣们自然又有一番猜测。各种争论中,也隐隐带上试探陆明煜的意思。
陆明煜面色显得难看,尤其是在看几个文臣时。
这仿佛印证了什么。当然,一切都是假的。
眼看诸人神色变化,陆明煜几乎要抚掌而笑。
年少的时候,不知道权力的好处,竟然还想早早从京中逃脱。如今孑然一身,总要得到些什么。
一直到下朝,陆明煜的心情都不错。不过,这样的“不错”没有维持多久。等到回了内宫,距离福宁殿越来越近,陆明煜的心情又一点点沉下去。
昨日燕云戈已经能坐起身了。按照太医的说法,少将军中的毒虽然猛烈,但将军本人体魄强健,加上那毒分量不准,这才让燕云戈生生捱住药性。能起身是很好的信号,接下来,用不了多少日,他就能下地,甚至可以继续舞刀弄剑。
陆明煜问了句:“那少将军会恢复记忆吗?”
太医犹豫一下,没有把话说死,只道:“还要看少将军福祉。”
陆明煜听了,就知道,太医也不知道。
他能理解,却很难接受。
如果燕云戈恢复记忆,知道自己要除去他。到时候,被“除去”的,就是陆明煜自己了。
还是得找个机会——陆明煜想到这里时,龙辇恰好停下。
一抬头,福宁殿已经到了。
陆明煜没什么表情地下了轿子,径直朝侧殿走去。
未到地方,先嗅到浓郁的药味。太医说了,燕云戈还是得喝上至少半个月的苦药,才好拔除身上的毒性。陆明煜听得头疼,让他们先把药熬上。
他自己都感受到了矛盾。杀他、留他……还没想出一个结果,就听到屋内传出“咚”的一声。
陆明煜面色忽变,蓦地加快步子,一把推开屋门,一眼看到燕云戈的姿态。
燕云戈倒在床边,手撑着床沿。所有“不可一世”都在他面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狼狈、尴尬。他一样看向陆明煜,神色中多了赧然。
陆明煜当即发作,转身斥道:“怎么回事?屋中竟然没有留人伺候!”
宫人们跪了一地,诚惶诚恐,喊冤道:“是大人他——”
身后也传来一道嗓音,燕云戈说:“是我让他们出去。”
陆明煜皱眉。他勉强压住火气,转头重新看燕云戈,口中吩咐:“去,把人扶起来。”
两个小太监上前,将燕云戈重新扶到床上。
陆明煜再上前,打量眼前难得弱势的男人。
在他的目光下,燕云戈仿佛尴尬。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但各种常识并没有丢。两三天过去,早就从身边人对陆明煜的称呼里知晓此人的身份。
一个皇帝、天子,对自己的态度却让人难以捉摸。
让自己睡在他寝宫侧殿,还会因为他的事情训斥宫人……
“陛下?”燕云戈尝试着开口,“你莫要生气,的确是我不让他们伺候。”
过于没话好说,只好把刚刚的话又拿出来讲一遍。
听到他的声音,陆明煜的面色似有缓和。
燕云戈正想不明白,就见陆明煜在自己身侧坐下,神色显得颇温和,问他:“这两日,你感觉如何?”
燕云戈斟酌,说:“诸位太医的讨论,我听了,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陆明煜说:“我是说,你的感觉。”
燕云戈:“……”停顿片刻,“身上仍是无力,腹中总会疼痛。除此之外,倒是还好。”
他这么说完,身侧的青年仿佛笑了,叹道:“不愧是——”
什么?
燕云戈屏息静气去听,不过陆明煜没把话说完。
他又停顿下来,很新奇地看身前男人。
在陆明煜的记忆里,燕云戈从来是踌躇满志、胜券在握的。
哪怕三天前的夜里,面对自己的质问,他难得露出一丝犹豫,也是意外于被陆明煜察觉三皇子子嗣消息更多。
陆明煜没想过,此人还有弱势、难堪的时候。
他问燕云戈:“你刚刚是想下床走动?”
燕云戈抿着嘴巴,点头。
陆明煜快速地扫了燕云戈身下一眼,问:“是要更衣否?”
燕云戈几乎要喘不过气了,回答:“并非,只是想要试着走走。”
陆明煜便说:“太医都说了,你该好好歇些时候。”
燕云戈咽了口唾沫,认错:“我知晓了。”
陆明煜又说:“你……”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凑得很近。
近到燕云戈能嗅到天子身上的甘暖香气。
燕云戈屏住呼吸。
他不知道陆明煜要说什么。但是,毫无疑问,他不抗拒陆明煜的接近。不像是那些宫人,燕云戈只想让他们远离。
他心里隐隐有了期待的意思。可陆明煜忽而停了下来,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变换片刻,蓦地站起身,竟是要离开了。
他面上透出烦躁、苦恼。都是很细微的表情,但燕云戈莫名能够看懂。
“好好照顾他。”天子吩咐宫人们,又转头看燕云戈,神色中闪过一丝不自然,“你也是,好好养伤。给你下毒的人,朕会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