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前些日子看到他时总要挪开视线不同,这天,陆明煜的目光长久落在燕云戈身上。
目光复杂,痛苦而贪恋。
他自知愧对于云郎。云郎怨他、不愿意好好和他说话,都在陆明煜的理解之中。
谁会原谅一个动手去杀自己的人?奈何陆明煜是“君”,燕云戈是“臣”。大义压在肩上,燕云戈连报复都做不到,只能隐忍地告诉天子,燕家真的不曾、不打算多做什么。
想到这些,陆明煜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握住,疼得他动弹不得,呼吸都成了奢求。
想要好好补偿燕家。天长日久,有朝一日,云郎或许还愿意对他说一句“我不在意了”。
但他又一次得知,自己很可能已经没有“天长日久”。
腹中长了怪异的东西,太医们依然一无所措。接下来每一天,都可能是陆明煜寿命的尽头。这种情形中,陆明煜放眼整个朝堂,扪心自问,自己死去以后,无论上位的人是谁,政事仍有人处理,私盐案会被继续追查。唯有这件事,只有他一人在乎。
想到这些,陆明煜再无犹豫。
诸臣退朝前,他说:“抚远少将军留下。”
听着这话,燕正源、郑恭等人神色一起变化。燕云戈更是皱眉,并不应答。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抗命不遵了。
文官里,孙青、陈修等在过去几个月间与武将们矛盾百出的人,这会儿已经要露出幸灾乐祸神色,等天子发怒。
然而天子非但不怒,还很好脾气地补充:“钦天监奏上了几个吉日,朕看着都不错,很适合用来办宁王的册封仪式。少将军算来也是宁王表叔,不妨来与朕参谋。”
话说到这里,燕云戈再不从,就显得太不识趣了。
他安抚地朝父亲、几位叔伯的方向看了一眼,拱手听令。
围观的文官们对视一眼,神色各有不同。
唯一的共同认知是:看来燕家果真皇恩厚重。之前被他们找的那些茬,兴许就是皇帝指使。
第31章 刺痛 (九更)听着这话,天子面上血色……
时隔数日, 再进福宁殿时,燕云戈的第一个想法是:好像没有那么热了。
窗子开着,炭盆仍在, 只是没有点燃。这点小小的变化,好像在向他昭示天子的体贴。
燕云戈看在眼里,不为所动。他暗暗提醒自己:别忘了,你喝下那杯酒,可就是在后殿里的天子寝宫。
这么一想, 再多情绪都散去。
他朝天子行礼。动作到一半,皇帝便开口:“不必了,坐吧。”
燕云戈面色淡淡, 依言就坐。
君臣相对,皇帝却没像此前宣称的那样,拿钦天监算出的吉日给燕云戈看。
相反,陆明煜朝李如意看去一眼。李如意会意, 轻手轻脚地带着宫人们离去。
天子的意思很明显,是想留一个安静的、只有自己与少将军两人的地方,私下说话。
这一点, 不只李如意看出来了, 燕云戈同样。
他自然不想和陆明煜不明不白地独处一室, 此刻出声阻止:“李总管为何要走?”
李如意脚步微顿,为难地看向天子。
陆明煜看他一眼, 回过头,回答燕云戈:“李总管去取钦天监算来的日子。”
燕云戈听着,似笑非笑地看向天子,嘲讽道:“原来陛下还记得正事。”
陆明煜呼吸一滞,原先就发凉的手脚更冰了几分。但他想到自己身上的怪病, 还是有了勇气,坚持道:“好了,李如意,你去吧。”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这才走了。
有了这则插曲,等到屋中真的只剩下天子与少将军二人时,陆明煜一时无话。
他从前就知道,云郎一定很不愿意见自己。但真的面对这一幕,陆明煜心中还是发慌。
要从哪里开始说?再有,燕云戈绝不可能因几句话就原谅他。
可是,不被原谅,就不悔过了吗?
想到这里,陆明煜到底开口。
他嗓音是温和的,不再是皇帝对自己的臣子讲话,而是作为“清光”,去面对自己的“云郎”。
他说强迫自己看向燕云戈,全然不逃避,真心实意道:“燕家无辜,我却那般小人之心,竟然犯下此等错事。云郎,你再怎么怨我、恨我,都是应该的。”
燕云戈虽然猜到天子要说“私事”,但陆明煜这样开门见山、直接认下所有,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还没反应过来,那厢,陆明煜深吸一口气,又说:“我做错许多,不求你能原谅我。只是,我想要你知道,我知晓自己不对……”
燕云戈面颊紧绷,起身就走。
他动作果断干净,毫不迟疑。这副作态,让陆明煜愣住,正在斟酌的话音也卡在喉咙里。
他没想到,燕云戈竟然连听完自己的话、稍微敷衍两句都不愿意。
……这么不愿意看到自己。
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难道就要这么看他走吗?
眼看燕云戈距离越来越远,陆明煜紧咬牙关,终于让感情压过理智。
他推开身前桌案,追了上去。
屋子毕竟不大。燕云戈再健步如飞,在到了门前的一刻,总还要停下。
也就就是这一刻,他感受到一股从身后冲来的力量。
身体被人紧紧抱住,天子的身体贴在他背上。随之而来的却非铭刻在燕云戈记忆里的甘暖香气,而是一种更加幽冷的气息。
夏日衣薄,被陆明煜抱住的腰部传来一阵凉意,肩上甚至更多了一丝湿润。
燕云戈未来得及想明白天子的手为何这样冰,又意识到,皇帝哭了。
他身体紧绷,不知自己是怒还是其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你为何就哭?给我下毒时都在笑,这会儿又何必惺惺作态!
刚这么想完,他听到一声极轻的、仿佛被刻意忍耐的呜咽。
时隔一个多月,四十余天,陆明煜终于再度感受到燕云戈的体温。
他抱住燕云戈的力道愈重,许多话涌到喉咙。想要再说一遍愧疚,可痛苦、思念……被压制了月余的情绪又像潮水一样溢出。最先还能忍住,到后面,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无法言语,又不敢放手。只能再将双手扣紧,唯恐下一刻就被燕云戈推走。
天子这样崩溃,燕云戈咬牙,到底回身将人推开。
他怒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陆明煜满眼是泪,与他对视。
看着天子眼中的水色,燕云戈心尖猛地一颤。
“我不是要你原谅我,”陆明煜对他说,“我只是知道错了。”
燕云戈咬牙,“陛下这么说,我却是不懂了。”
话音刚落,陆明煜眼中又落下泪来。
他说:“云郎,我不知还能活多久。”
燕云戈错愕。
他其实并非没有意识到这点。无论是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的炭盆,还是皇帝明显消瘦很多的身体,再有,从春猎结束时就一直影影绰绰的传闻。这一切都在宣告,陆明煜的身体是真的出了问题。
郭信甚至在燕云戈耳边提过很多次,说皇帝一定是心虚。再过些时日,没准不必燕家做什么,他就能把自己吓死。原话是:“我虽不爱读书,可年少时与你们一同去学堂,到底灌了一些耳音。史上这种事多了,没准咱们陛下也能成为其一。”
但是、但是——
陆明煜的情况会糟糕到这样的地步吗?
燕云戈皱眉。恢复记忆之后,他第一次仔细去看天子。
陆明煜留意到他视线的变化,却未在意,而是抓紧时间,继续对燕云戈说:“我原先想过过继宁王。但宁王是那样的状况,的确只能循安王之例。再有,你们多半也不愿意让宁王唤我‘父亲’。这么说来,太子还要从安王膝下来选。可安王长子如今不过一岁出头,真要那孩子上位,安王以后多半容不下你家,我又如何放心?”
燕云戈还在看他。
陆明煜:“或许从远支来选?这倒是个法子。”说到这里,又数起诸王膝下子嗣状况。
燕云戈没再去听。他扣住陆明煜手腕,手指正好落在脉上。
从前行军,军医不是时时都能跟上。那种环境下,人人都是半个大夫,所有人都懂几分脉象。
陆明煜的话音终于顿下。他身体发僵,难以置信地看着燕云戈。片刻后,终于确信燕云戈是在给自己搭脉。
天子苍白的面上迅速浮起一丝怪异薄红。
“云郎,”他紧紧盯着燕云戈,问他,“你还关心我?我那么对你,你还在意我?”
燕云戈却没在意他正说什么,心道:怎么会有这样的脉象?若是女郎,倒还好说。可放在陆明煜一个郎君身上,可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换做旁人,燕云戈恐怕要怀疑对方女扮男装。可陆明煜是男是女,恐怕再无比他更清楚的人。
他陷入思索,没有留意到陆明煜的靠近。
陆明煜小心地一点点挨了过去。他实在太想念云郎,对方离去的每一天,天子夜间都要辗转反侧。一面是因为疼痛,另一面就是长夜漫漫,着实孤冷。
明明过了许多年孤枕而眠的日子,可和云郎在一起的几个月又实在太好,让天子无法割舍。
不知不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短。
看着燕云戈认真思考时的面容,陆明煜近乎神魂颠倒。他像是坠入一场大梦,梦中没有天子与重臣,唯有两个年轻郎君。他那样喜爱自己的情郎,想要与对方留在无边桃源,再不放手。
在意识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吻住燕云戈。
燕云戈:“……唔。”
思绪被打断,燕云戈脊背又一次僵硬。
同一时间,陆明煜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心中“咯噔”一下,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被一时情绪冲昏头脑。果然,几乎就在下一刻,他被燕云戈挥开。
陆明煜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他堪堪稳住身体,狼狈地抬头,与燕云戈对视。
燕云戈心乱如麻,脑海里尽是唇上的柔软触感。
再想想方才发生的事,他后退一步,如临大敌。
自己竟然对陆明煜心软,还想知道他身体如何?!
不。
这只是一个让燕家知道皇帝真实情况的好时机。他不该、不会被陆明煜打动,在陆明煜给他下毒的那一刻,燕家与天子就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
燕云戈稳住心神,冷声道:“李总管仍未回来,想来也并无什么‘钦天监选好的吉日’。陛下召末将留下,若只为了这些,大可不必。选秀充盈后宫才是正道,实在不行,去找精于此道之人也是可的,何必为难末将?”
天子面上血色尽消。
燕云戈看着这样的天子,面色紧绷之余,心中涌出怪异的快感。
片刻后,他又轻声道:“原来陛下也是会因为这些话难过的——可陛下,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罢了。”
怎么比得上你亲手递过来的那杯酒呢?
随着这句话,天子好像彻底失去力气。
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看着燕云戈,眼里是刺目的哀痛。
燕云戈喉结滚动一下,转身就走。
陆明煜没有拦他。
他站在原处,动弹不得。
屋外,李如意眼看将军离开,实在放心不下,悄悄从门外往里看了一眼,瞬时大惊失色。
皇帝竟然把嘴唇咬出血来,鲜红的血顺着白皙皮肤流下。
“快,宣太医!”李如意一边高声吩咐宫人,一边心焦地去到陆明煜身侧,扶住失魂落魄的天子,“陛下,陛下!”
叫了数声,终于引得天子侧头看他。
天子的嘴唇似乎动了动,是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但无论李如意如何凑近去听,都难以清晰分辨。
他愈发焦急。陆明煜看着他面上的神色,心神微恍。随后,便觉得头脑沉重。
天子又一次晕了过去。
第32章 木雕喜鹊 (十更)云郎很爱他,陆明煜……
张院判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五月里第几次去福宁殿了。
再把手从天子手腕上放下来时, 他喉咙发干,脑袋里空茫茫一片。
皇帝问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张院判咽了口唾沫。他不敢说,其实这段时间, 自己遮遮掩掩地与其他太医商议天子脉案,所有人都提到一句:“假若是个女郎……”
是啊,假若这不是天子的脉象,而是任何一个女子,他这会儿都该高高兴兴领赏!可同样的事, 落在当下,就只能让他满心苦涩,再说一句:“陛下恕罪。”
皇帝还是没有为难他, 听了这句,只淡淡道:“那就还是按前面的方子熬药吧。朕喝着,的确能舒服些。”
张院判含混地应了。他心知肚明,天子这会儿喝的药, 最大的作用就是“没用”。无论皇帝怎么样,都不会让情况更糟。
但也没法变好。
李总管要引他下去。这时候,床榻上又传来一声痛吟。
天子还是腹痛。
张院判大着胆子, 往皇帝面上看了一眼。
那是握有天下最高权柄的人, 但同时也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郎君。他额上满是冷汗, 嘴边伤痕仍在,满面痛苦。
张院判心中一颤。他不欲多生事端, 毕竟谁都知道,当太医的,最重要的不是“治好病”,而是“不出错”。可既是医者,总有几分仁心。此刻眼看有人在自己面前病苦, 皇帝也从未因太医院无用而苛待……张院判倏忽开口:“那山楂汤,陛下喝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