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飞卿冷冷瞥了他一眼,任由淮瑾牵着坐回了主位上。
两国议和的重点在于赔偿,西溱虽然打了胜仗,却是险胜,南国做了百余年的战胜国,此番习惯性地狮子大开口:要求西溱赔偿南国在此次战役中折损的士兵伤亡和银钱损失,还必须以三倍之数赔偿。
这种霸王条约淮瑾根本不可能答应,两方都不退让,谈了半年未有结果,这才有了这次国君会面。
耶律南炙能屈尊来西溱议和,自认已经给足了诚意,淮瑾丝毫不把他这番“诚意”放在眼里。
这场宴会在一种微妙的敌对中暂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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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飞卿回到新梧宫,猛灌了两杯冷水,手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只要耶律南炙站在他面前,那三年的记忆就排山倒海地向他扑来。
那年,居于边境要地的荼州被南国军队突袭。
淮瑾亲手教导出的两万精兵,为保荼州而浴血奋战,最后在南国的碾压下全军覆没。
荼州城十万百姓惨遭屠杀。
那是明飞卿第一次经历死亡,他被淮子玉抱上马,往北边奔逃。
他转头就能看到那些刀刃劈在荼州百姓身上,死于他眼前的人,有娘亲点心铺的常客,有领居家的小公子,还有经常缠着他讨要甜糕的三岁女孩,他们身首异处,鲜血四溅。
余下的两百士兵,拼死护主,为淮瑾开出一条血路。
但这条路还是被堵住了。
穿着铁甲的南国士兵,将两个刚满十八的少年逼到了悬崖边。
那把暗箭射来时,明飞卿想都没想,转身抱住了淮瑾,替他挡下了这一箭。
少年用他最后的力气,将淮瑾推下了山崖。
那处山崖看着高,其实底下多是农户晾晒的稻草。
明飞卿把淮瑾推向了生路,自己被南国士兵俘虏。
他被抓到了南国境内,在战俘营待了半个月。
在箭伤几乎将他折磨至死时,有只大手钳住了他的下巴。
他睁开眼,迷迷糊糊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孔。
“这就是淮子玉的紫微星?”这人说,“病得跟只小狗一样,真可怜。”
他被带进了一个舒适温暖的地方,有人给他治伤,病好之时,明飞卿才意识到自己被接进了南宫,而那天怜悯他的人,是南国的年轻君主,耶律南炙。
最开始,耶律南炙对他感到新奇,因为明飞卿长得实在是好看,他就算什么都不做,只端坐在那里,耶律南炙都可以不厌其烦地看上一整天。
他的和善与温柔,让年少无知的明飞卿产生了不该有的错觉。
那一天,他天真单纯地问:“您可以放我回家吗?”
耶律南炙脸上的笑意还在,只是眼底沉下了几分阴暗,他忽然说:“孤今日,想去射箭,你来作陪。”
明飞卿被带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猎场上,他和耶律南炙站在了猎场的高台上。
耶律南炙接过一把弩箭,在手上试了试弦,猎场的一个门开了起来,跑出一只体型庞大的野猪。
目标物很大,耶律南炙又站在了最好的狩猎位置上,只要他拉弓就一定能射中猎物。
明飞卿以为野猪必死无疑,不料那把弩箭却射歪了一大截。
野猪悠然自得地在猎场中散步,浑然不曾察觉有箭射来。
周遭的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多喘——他们的国君因为眼有残疾,自小就射不准弓箭,因此骑射奇差,无法亲自上战场厮杀,这也是耶律南炙不可触碰的逆鳞之一。
又射了几箭,野猪安然无恙。
耶律南炙的脸色已经黑得跟野猪皮一样了。
明飞卿站在一旁,垂着眸不敢说话,恨不能缩成小小一只。
耶律南炙抬手将他拉到身边:“听恩师说,只要得到你的祝语,一些事就会变得很顺利。”
明飞卿以为他只想猎杀野猪,便顺着他的心意道:“我希望你......百发百中。”
耶律南炙重新拉上弩箭,这回干脆不再费心去瞄准,甚至看都不看,直接朝猎场发了一箭。
尖锐的嘶鸣声忽然响彻整个猎场。
耶律南炙不可置信地转头,他看到那头野猪身体中箭,躺到地上抽搐惨叫。
他眼里流露出兴奋与惊喜——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射准一个猎物。
只是因为明飞卿说了一句“百发百中”。
周遭的臣子也开始为国君欢呼,夸赞声不绝于耳,像在赞扬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那样夸张。
耶律南炙大笑出声,明飞卿看他心情很好,便又小心翼翼地问:“可以放我回家吗?”
耶律南炙却伏在他耳边说:“不急,今天的狩猎,才刚刚开始。”
底下的将领一声令下,猎场四个大门顿开,许多蓬头垢面的人涌了出来。
明飞卿看见他们个个都戴着镣铐,每个人身上的衣着都是西溱样式,他意识到猎场里的这群人是被俘虏的西溱百姓!
耶律南炙摆好弩箭,扣动机关,食指一拨,弩箭射穿了一个俘虏的眉心。
俘虏开始四处逃窜,在猎场中如畜生一样等着被人宰割。
耶律南炙一刻不停地射击,每一发都能正中人的命门,哪怕闭上眼都能要人性命,当真是“百发百中”。
“不...不!停下来!停下来!!”明飞卿试图阻止他,却根本无济于事。
他眼睁睁看着阿瑾在意的子民死于耶律南炙的弩箭之下,他无能为力,甚至是因为他的一句话,这群人才招来这等无妄之灾!
“停下来!我求你了!”他跪下来,给耶律南炙磕头,磕到额头出血,耶律南炙才转头看他一眼。
他杀够了,这才扶起明飞卿,爱惜地抚摸他的脸颊:“紫微星,名不虚传。”
明飞卿的视线下移,看到猎场上已是尸山血海。
他崩溃地大哭,耶律南炙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说:“留在孤身边,帮孤完成统一溱地的大业。”
那三年,南国以惊人的速度吞并周边和它相制衡的小国,飞快壮大自身,且不论战争正义与否,获胜者都是南国。
他不仅灭国,还热衷于屠城,尤其是那些曾被他所憎恶的小国。
南国铁蹄所及之处,大多哀鸿遍野,生灵尽灭。
从前南国虽强,却远不足以在三年内征服周边小国,还把事情做得如此之绝。
但有了紫微星加持,耶律南炙的野心已经膨胀到想两年内侵吞西溱直接统一溱地的地步。
秦兆曾劝他手下留情,至少放过那群投降示好的无辜百姓,耶律南炙置若罔闻,他杀红了眼。
得到明飞卿后,他从前敢想却不敢做的事尽数实现,他杀死了和他对着干的言官老臣,以残忍的手段处死了一波又一波战俘。
在一切都进展得出奇顺利的同时,他打算将明飞卿据为己有。
丫鬟往酒里下了点药,明飞卿倒在了床上,意识清醒,身体无力。
耶律南炙抚摸着他的肌肤,眼里闪着欲望的光:“淮子玉那个蠢钝的废物,得到了你却不知该怎么物尽其用。”
明飞卿的手艰难地伸进被子里,摸到了那把他准备用来自尽的剪刀。
在耶律南炙得寸进尺时,他用尽力气把剪刀捅向了自己的脖颈。
血顷刻间染红了被褥。
耶律南炙不敢让他死,他收起贪婪的嘴脸,叫来太医,将明飞卿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之后他数次强迫,明飞卿数次以死对抗。
耶律南炙只得换了个手段,他开始说好听的话。
“孤可以立你为后,就算溱地不能统一,你也是强国之后,不比跟着淮瑾那个废物好上百倍?”
“阿瑾不会滥杀无辜,不会将我视做杀人的工具,你不配跟他比!”
耶律南炙抬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不让他说这些不顺心的话来。
明飞卿死都不肯让他碰,耶律南炙只好换个方式。
他不再往自己的后宫走,开始为一个男人神魂颠倒。
他让宫中的画师照着明飞卿的模样画了几十幅画,挂在自己的寝宫里,日日欣赏,甚至在明飞卿睡着时,剪下他的一撮头发,用红线绑了放在身边,时常放在鼻间轻嗅。
他得不到明飞卿的身心,却可以把他一辈子困在身边。
不过很快,南国就开始事事不顺。
先是高频次的天灾,饥荒几乎波及到皇城,再是边境祸乱,那些亡国之民豁出性命烧杀抢掠报复南国子民,闹得南国境内鸡犬不宁,怨声载道,后来军营里突然发了一场瘟疫,折损了五万精锐。
像是上天在惩罚耶律南炙的麻木不仁。
到了第三年,西溱卷土杀来,领兵的是淮子玉。
耶律南炙从来没把这个不起眼的皇子视为对手,却在那场战役中数次中计,屡次战败,就算胜过几回,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紫微星带给他的好运,在短短三年里被消耗殆尽,是上天在惩罚整个南国。
秦兆意识到这个可怕的走向,劝耶律南炙,要么杀了明飞卿,要么赶紧放他走。
他不是南国人,再留下来,一定会带来更多灾难与祸事。
决定停战议和的那晚,耶律南炙将刀架在明飞卿的脖颈上。
明飞卿听着外头的西溱战歌,安然地闭上眼。
只要知道阿瑾在变强,在变好,他已经很知足。
他此刻就是死也瞑目。
耶律南炙看他这般坦然,反倒生出了恨意,他没有杀了明飞卿。
只是隔着衣物,在明飞卿身上弄出那些惹人猜想误会的淤青痕迹来。
“孤很好奇,淮子玉会怎么爱一个清白尽毁的明飞卿。”
停战之日,下了好大一场雪,耶律南炙亲手将明飞卿身上的衣服撕裂,再把他悬挂到城楼外,最后让士兵把这三年南国民间编排的淫词艳曲绘制成册,随着风雪一起撒向西溱军队。
那是彻骨的寒冷与羞辱,明飞卿至死不忘。
正文 不配
他失神间碰倒了桌上的杯盏,才从回忆中脱离而出。
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响。
“飞卿,你还好吗?”
隔着一道殿门,淮子玉的声音闷闷的,却不难听出他的小心翼翼。
明飞卿不耐烦地应:“你有何事?”
他捡起了杯盏,没打算去开门。
出乎意料,淮瑾也没有像之前那样闹着要进来。
他只是说:“我知道你想起一些不太好的事...我现在才来说相信你,是不是太晚了?”
明飞卿听清了他的话,冷笑起来。
这已经不是晚不晚的问题,而是他需不需要这句“相信”。
很显然,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陛下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我清白与否,你本就没资格置喙,你的这句‘相信’,在我这儿一文不值。”
门外沉默了下来。
明飞卿看到他投射在烛火中的影子,一动也不动。
良久,淮瑾才对着紧闭的殿门说:“我会拧下耶律南炙的头,给你赔罪,南国欺辱过你的人,有朝一日会跪在你脚下祈求原谅与宽恕。”
呵。
明飞卿冷声讥讽他:“你连南国的议和条款都不敢驳回,在这儿夸什么海口?”
淮瑾:“........”被心爱之人瞧不起真是挫败至极。
比起让耶律南炙得意,明飞卿勉强站在了淮瑾的立场上,劝了一句:“南国不会真心议和的,耶律南炙想侵吞西溱的野心从未熄灭过。”
“淮瑾,你用尽手段才坐上皇位,但愿你有能力撑得起这个国家,别轻易做了亡国之君。”
殿内的灯被明飞卿熄了,这是不想淮瑾再打扰他的意思。
淮子玉颓败地坐在门槛上,夜里的寒风似是钻进了他的心窝里。
他以为飞卿此刻会需要自己的安慰,所以推掉了许多事,特意跑了来,结果却是自作多情,明飞卿甚至不想给他开门。
前世他没做好的事,现在想着弥补,却发现人家根本不需要了。
他守在新梧宫的寝殿门口,就这样枯坐了一夜。
脑中乱得很,时而在想如何应对南国的挑衅与虚伪求和,大部分时候都在反思自己前世的种种错处,他整个人都被懊悔填满了。
天蒙蒙亮时,细春才发现枯坐在寝殿外一整宿的君上。
他身上已经落满了清晨的寒霜,长睫上也凝了几颗霜珠。
淮瑾眨了眨眼睛,抖落那层寒意,起身嘱咐细春,不必告诉明飞卿昨夜他在这里守了一宿。
细春懵懂地点点头,望着君上离去的身影,又看了看新梧宫紧闭的殿门,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