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在口中的蜜饯吮吸不到丝毫甜味,明飞卿随意咀嚼两下便咽了下去。
这时天白过来,看到明公子倚在窗边发呆,便跳到他面前,扮了个滑稽的鬼脸,愣是把明飞卿给吓得回神了。
他抓起盘子里的蜜饯往天白身上扔了一颗,斥道:“你最近也跟天青一样冒傻气了?”
天白接住那颗蜜饯,笑嘻嘻的含进口中。
当年淮瑾被流放到荼州,身边连个像样的侍从都没有,后来偶然间得了一个身手了得的少年,便学着明飞卿,给他取名叫“天白”。
主要还是想跟飞卿凑个同款名字,显得两人是一对。
天白恢复正经脸,说:“今日京中有诗会,殿下遣我来问公子想不想去看看,解解闷。”
明飞卿瞬间支棱起来:“我换身衣服就来!”
王府门口,淮子玉才等了一小会儿,就见长廊处划过一道欢快的身影,不多时,那道身影扑到他面前:“你要带我出去散心?!”
淮瑾眉眼处展开无声的温柔,他抬手抱住明飞卿的腰身:“看你近日不愿意独自出门,闷在家里都快成怨夫了。”
“你才是怨夫!”明飞卿笑着回怼过去,眼里闪着久违的光亮,手上紧紧抱着淮瑾,像在荼州时一般亲近。
这时外头几个面生的侍卫提醒说:“殿下,该出发了。”
淮瑾看了他们一眼,反握住飞卿的手,将他从自己怀里推开。
明飞卿愣了一瞬,从前他抱阿瑾,阿瑾都是趁机闹他的,如今却把他推开了。
他抬眼才注意到,王府来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多是侍卫装扮,面上严肃,腰上配着皇室的令牌——应当是宫里派来的人。
得到皇帝重视的亲王排场果然是不一样的。
明飞卿不作多想,开开心心地上了马车。
游园诗会在皇宫脚下的抱石园里举行,园内外的红梅已经初露花苞,明飞卿被梅花乱了眼,不知不觉抛下淮瑾独自逛到了门口。
家丁伸手拦住了他:“这位公子,请问你有请帖吗?”
“请帖?”
明飞卿自然是没有的,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淮瑾,正准备将他喊来,那家丁又接着问:“这场皇家诗会只有正三品以上的家族才有资格入园,敢问你的父亲是几品官啊?又或是你有任何功名傍身?”
“......”明飞卿一时被问住了。
他的父亲是个九品芝麻官,连调任进京都不可能。
而他自己,在南国耽误了三年,身上没有任何功名。
家丁看出他的窘迫,原本躬着的腰身挺了挺,语气有了驱赶之意:“看来公子什么都不是,今日是想来鱼目混珠的?您看看那位林公子。”
他特意指了指不远处被众多才子簇拥的林霁:“身世显赫,又是今科状元的绝对人选,这样的人,才是皇家要招揽的明珠,你这样的,哪怕滥竽充数,也是不够格的。”
“什么够不够格的?”淮瑾走上前,手自然地搭上飞卿的腰身,视线落在家丁身上。
家丁呆滞地看着被靖王搂进怀里的“鱼目”,原本挺直的腰杆子忽然折断了一般弯了下来,卑躬屈膝,笑脸相迎:“参...参见靖王殿下!”
淮瑾从天白手里接过一把脱鞘的匕首,用匕刃尖锐的那一端抵着家丁的下巴,将他垂下的头抬了起来,眸中森然:“明飞卿是我王府的座上贵宾,他是本王亲自邀请来的贵客,到了你嘴里,怎么就成滥竽充数的了?”
家丁脸上煞白,两腿又软又抖地弹起琵琶来,想跪下又被匕刃抵着脖颈,他懊悔不已,朝明飞卿迭声道:“是小的有眼...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但求王爷...求公子饶我一回!”
明飞卿见他裤裆洇出深色的印迹来,实在是玷污了这满园的红梅,他按住淮瑾的手:“罢了阿瑾,没必要跟这样的人计较。”
淮瑾这才收回匕首,递了个眼神给园子旁的侍卫,侍卫会意,悄无声息地上前捂住家丁的嘴,将他拉走了。
这一幕,不远处的林霁全看在眼里。
林霁身边的侍从匆匆退出人群——那家丁是相府管家的亲戚,托了关系来抱石园当差,今日本想当众给明飞卿下个面子,没想到靖王殿下如此护短,他如今得去堵好家丁的嘴,免得事情牵扯到相府,毁了林霁在王爷心头与世无争的形象。
众人入园后,诗会正式开始,明飞卿坐在淮瑾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京中这些才子对诗切磋。
出题的是国子监德高望重的张世济张阁老,有好几个题眼都出得精妙绝伦,明飞卿险些出口对上几句诗,却也知自己没这样的资格——所谓的诗会,其实是今年春闱前的一次摸底。
明飞卿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他确实是个家世低微,毫无功名的“鱼目”,是靠着淮瑾才混进这群“明珠”里。
他正妄自菲薄之时,张阁老又出了个题眼:“以‘济世’为题,做一首五言诗。”
这样的题眼,又宽又泛,且前人已经写过许多佳句,再想突破十分困难。
果然,应诗的才子都没得到阁老的欣赏,连林霁献上的诗,张阁老也摇摇头:“平平无奇,毫无新意。”
林霁面色难堪地坐回位置上。
眼见最出挑的林霁都没办法给出最优解,众才子正想放弃,亭子里忽然传出一道清润的声音。
“阁老,我...”明飞卿虽举了手,话说到一半却硬生生要熄了,这时,淮瑾包住了他搭在桌上的左手,递了个“卿卿最棒”的眼神。
“我来试试吧。”明飞卿这才鼓足勇气,声音也多了几分中气。
张阁老双目一亮——多年前,他与明飞卿有过短暂的师生情谊,虽然只有半年的相处时间,却足以让阁老认定此子非同凡响。
“那就由你来。”张世济含了笑意,看着明飞卿。
明飞卿便将他所想的五言诗吟诵出来。
诗成之后,园内安静了半晌,唯有天边掠过几只飞鸟,又闻梅花落到地上的细微声响。
淮瑾并不表态,事实上,只要他开口夸一句,园内所有人都会顺着他的意思夸赞明飞卿。
但是这样谄媚多于真诚的虚伪之言,明飞卿是不屑要的,淮子玉也不会这样变相羞辱他的飞卿。
张世济闭目半刻,像是饮了一杯绝世好茶,需得合上双目,隔离一切世俗困扰,细细品味才能给出评价。
“飞卿这首诗,有杜公‘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阁老一锤定音,望向亭子里的明飞卿,不无惋惜,“若无当年那些变故,你定是我门下最出色的学生。”
明飞卿眉眼一展,枯木逢春,忙朝阁老作揖道:“得到老师这般认可,飞卿死亦足矣。”
不得不承认,明飞卿这首诗做得绝妙,在场众人忍不住夸起来:“紫微星不愧是紫微星啊!”
“我看不止是紫微星,还是文曲星降世!”
“原来阁老当年最看好的学生是明飞卿啊......”
这些话传进林霁耳中,简直比风雪还要刺人。
诗会结束后,张阁老特意拉着明飞卿说了会儿话,又赠了他一只自己珍爱的毛笔,才放他走。
坐进回王府的马车后,明飞卿仔细端详着手上的毛笔,得恩师赠笔,这是莫大的认可与荣幸。
他抬眸,下定决心:“我要参加今年的春闱!”
淮瑾早就看出他的这番心思,只提醒他:“如今离春闱开考,只有三个月,旁人为了这场考试,寒窗苦读十年,飞卿,你可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很够了。”明飞卿道。
淮子玉展颜一笑,并不阻挠,反倒是抱过明飞卿:“方才你说,得到阁老一句赞赏,死也足矣,这话不吉利,以后不许挂在嘴边说。”
明飞卿没想到他这么忌讳“死”字,反问道:“殿下难道没听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吗?我同老师说的话和这句是一个意思。”
“我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共通之意,可我就是不乐意听你说这个字。”淮子玉固执地道,“什么死也足矣,卿卿好狠的心啊,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明飞卿终于从靖王殿下身上看到一点他熟悉的影子了,他无奈又庆幸,收了笔投入淮瑾的怀里:
“如果真有那样一天,只要想着阿瑾,我就舍不得死了。”
后来他从高台跃下,确实是想着淮瑾的。
只是他没有舍不得,反而死得更决绝。
正文 让给他吧(前世)(双更)
皇城的冬天裹着风雪到来。
天不亮,明飞卿就从热乎的被窝里艰难爬起,下床后随手披了件狐狸毛冬裳,而后点了灯,坐在桌前看起了书。
外头正簌簌落雪,王府门口银装素裹。
管家抱着鹤氅候在府邸门口,远远见到王府的马车驶来,立刻带人上前去迎。
淮瑾昨夜入宫,直到今早才回府。
他一下马车,管家立刻拿了鹤氅给他披上:“厨司备了姜片炖鸡,殿下喝些汤暖暖身子?”
“不必了。”淮子玉箭步迈入府邸,“我去内院看看他,你们不用跟着了。”
王府离皇宫近,淮瑾经常深夜入宫,清晨回来,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明飞卿。
他走到卧房门口,毫不意外地看到屋里亮着一盏暖黄的灯,他推开房门,带着一身寒气闯入,伏案看书的明飞卿竟一无所觉。
往常这个时辰,明飞卿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淮瑾时常在这个时候偷偷亲吻他,明飞卿醒来时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做了不可言说的梦。
最近几日,淮子玉亲不到睡着的明飞卿了——自从决定参加春闱,明飞卿起得比鸡还早。
他走到桌前,影子挡住灯的光亮,明飞卿才发现他来了。
淮瑾抬起微凉的手,放在明飞卿两颊揉了揉,仿佛是个软软的暖手宝,揉够了才问:“早上又湿又冷,你身上不难受?”
对于一个余生都离不开汤药的病人来说,在冬日里晚睡早起地苦读,无异于凌迟般的折磨。
明飞卿却乐在其中:“有一点点,不过我很开心。”
他终于找到一件自己可以做并且能做好的事情,他当然开心,哪怕这份开心建立在身体的病痛之上。
淮瑾去摸他的手心,和脸颊一样微凉,屋里的地龙烘烤得暖如春日,但明飞卿手心还是发凉,归根究底是身体虚弱的缘故。
淮瑾知道他在强撑着,问也不会说实话,便叫人去取热水,又让管家去把姜片炖鸡拿进内院来。
一盏茶的功夫后,明飞卿双脚浸在热气蒸腾的热水里,膝盖旧伤上覆着两片温热的毛巾,双手贴在鸡汤的碗沿取暖,脸颊渐渐晕起红润的血气。
淮子玉替他把鸡腿上的肉拆下来,一块一块喂进飞卿嘴里,末了又盯着他把汤喝了,还夹起汤底的姜片送到他嘴边:“姜片驱寒。”
明飞卿苦着脸把两块姜含进口中,虽然味道不好,但身体确实回暖过来,一暖他就想睡,眼皮上下打架,却强撑着要把书里的字看进去。
淮瑾抽走他手里的书:“不许看书,去睡觉。”
这个人两个月前才捡回一条命,现在为了一场春闱考试,怕要把这条残命耗进去。
明飞卿伸手去抢书,稍一动作就觉得头晕脑胀,眼前黑了片刻,再清醒时,人已经躺在床上,秦太医正抓着他的右手把脉,淮瑾一脸担忧地站在床边。
秦冉把完脉,耳提面命要多休息,又给开了新药。
明飞卿一脸沮丧,苦药端到嘴边,他把头转了过去,闷声道:“娘亲一直希望我能考上功名,我连这点心愿都不能满足她。”
淮瑾叹气:“只要你顾好自己的身体,我就不阻挠你进考场。”
明飞卿这才提起一点精神,拿过苦药咕噜咕噜喝光了。
他撑着病躯在寒冬腊月苦熬了三个月,终于在开春顺利地完成了春闱考试。
一个月后,春闱前三甲的卷子送到皇帝面前。
卷子是匿名卷,老皇帝审阅了前两份文章,面上无波无澜,等阅完第三份试卷,忽然拍手叫好,迭声称赞。
殿内的林丞相立即探头去看试卷的内容,期望这份让皇帝龙颜大悦的卷子出自自己儿子林霁之手。
皇帝当场将第三份试卷定为一甲,其余两份分别位列二三名。
名次定下后,张阁老才将朱卷的名字书写上。
林丞相眼睁睁看着那份一甲文章写上了“明飞卿”三个字。
不只林相,连皇帝的笑脸都暗了暗。
“这就是那位让太后转危为安的紫微星?朕听说子玉很偏爱他。”
张阁老原想说些什么,林丞相先跪地道:“请圣上恕微臣大不敬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