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宁:..........
他下意识瞥了书童一眼,书童原本正在发呆,见状立刻敏捷地转过身贴在了另一侧车壁上,还顺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一副我看不见我也听不见你们随便说的姿势。
傅宁神色有些挣扎,荀弈却没有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好看。”片刻后,傅宁放弃了抵抗。
是真的好看。
荀弈本就长得好,官服的大红色衬得他面容更加俊美,甚至有些明艳;但板正的官服却将他的艳色压住了许多,显出一种非同以往的正气,叫人一看就移不开眼,确实好看。
有一丝笑意从唇中流泻而出,荀弈神情愉悦,仗着旁人都不敢看他,便伸出手按住了车厢,而后微微俯身,光明正大轻薄了李侍郎家聪颖灵秀的外甥。
稍触即离的温热远去后,傅宁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上顷刻炸开一抹殷红,狠狠瞪了荀弈一眼,才要说话,荀弈却伸手抹了下唇畔,用口型吐出四个字:“味道不错。”
这是在报复我吧!
傅宁心里刚转过这个念头,却看到荀弈冻得泛白的双手,眉头皱了起来:“你怎么就穿这点?”
荀弈动作略顿了下,笑道:“圣上的诏令下得急,没来得及准备。但我去的地方不远,一会儿就到了,不冷的。”
傅宁惯会敷衍旁人,哪里能听不出来荀弈话中的含糊,便没有废话太多,直接握住了他的手。
双手相接的瞬间,傅宁猛地打了个寒颤。
太凉了,他握着荀弈的手,一时间却有了握住冻了一整个寒冬的山石的错觉。
“嘶。”
小小的吸气声没有逃过傅宁的耳朵,他看向车窗外的人,淡淡道:“手疼了,是吗?这就是你说的不冷?”
他的神色没什么变化,甚至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但荀弈看在眼中,却十分清晰地知道——这人生气了。
不安的心情从心头窜起,荀弈看着傅宁,下意识想哄他:“子玉——”
话未说完,手中却忽然多了一样更暖的东西。
傅宁将李夫人临走前硬塞在自己手里的手炉递给了荀弈,又极快地解开身上的斗篷,连放在一旁的护手毛毡布、围脖都一股脑给了他:“接着。”
他丢的干脆利落,荀弈猝不及防,只好全都接在了手里:“都给了我,那你怎么办?”
“我车里有暖炉,待会儿到了外公处,庄子里也有其他御寒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比出去办事儿的人容易。”
他的声音虽然听起来仍旧不是很气顺,但到底说的都是实情,荀弈瞧着他,知道自己此时要是再推拒,恐怕会真惹得这人不高兴,便直接将手炉揣进了怀里,又披上了斗篷,却不肯自己系上,只是瞧着傅宁:“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我手冷,你帮帮我。”
傅宁想撅他一句“你方才不是不冷吗”,但瞧着他眉上落的碎雪,到底是没能狠下心来。
伸手帮他将斗篷系好,又将帽子戴上,顺手又围上了围脖,傅宁才舒了口气:“好了。”
“不生气了?”
“还是有一些。”傅宁微微皱了眉头,“圣上他——他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需要让你在除夕这日着急忙慌的出去?”还连一点准备御寒衣物的时间都不给。
傅宁心头有许多疑问,荀弈却只是温柔地瞧着他:“许多东西瞬息万变,圣上也不能预料到所有;他叫我去的原因很复杂,需要说很久,你在京城等我,待我回来,再好好说与你听,好吗?”
他轻轻碰触了傅宁的脸,回温的掌心仍旧有些凉,却不似方才那般如同铁石:“我先走了。”
披风边缘的绒毛在风中扬起,荀弈的身影从窗边消失,片刻后,就连马蹄声也消失在了周围整齐的蹄声里,又被连天大雪掩埋。
短暂的相遇如同昙花一现,而风雪却仍旧在呼啸,尖利的声音似乎要将人心底最深处的不安尽数都勾出来。
傅宁看着外头的风雪,心头乱成一团。
他总觉得,荀弈这一次出去,似乎并不只是帮圣上办事那么简单;但这件事情来的太快太突然,如同虚空中忽然伸出了无数看不见尽头的线,将他的思绪缠绕其中,却找不到头绪、理不清源头。
缩在角落的书童悄悄回过头:“少爷,世子殿下已经走——您、您怎么了?”
傅宁深吸了口气,将脑海中繁杂的思绪暂时驱散,关上了窗子:“没什么,走吧。”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重新阖目枕在了榻上。
书童不敢招惹他,只好打开车门,悄声提醒了车夫。
落满了积雪的马车向着山里行去,路旁的枯枝在积雪中摇摇欲坠,终究是承载不住,重重的落在积雪中,发出一声闷响。
车中,傅宁坐了起来,神情里尽是震惊:“他刚才去的方向——”是南衙卫军的军营!
?
护手毛毡布:现代简称手套。?
第59章 -忧思
风雪声一阵紧似一阵,即便有傅宁给的手炉与斗篷,赶到南衙卫军大营时,荀弈浑身仍旧是冻透了。
掀开军帐时,暖意扑面而来。
军帐里空荡荡的,只有三皇子一个人,此刻正低着头看行军布阵图。待他听到骤然变大的风雪声抬头,看到荀弈穿着明显不是自己的披风进来时,眉梢一挑便揶揄了两句:“省之,你平日里不是挺准时的吗,怎么今日这样姗姗来迟,是才从哪家小少爷的房里过来不成?”
荀弈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咳嗽声先跑了出来。
三皇子吓了一跳:“怕是来的路上冲了风,快过来暖暖吧,别再冻出什么毛病来。”
军营里虽然不比在家中暖和,但炉火仍旧暖热,荀弈从风雪中归来,冷热一错才咳了两声,早已缓过来了:“不过是冻一会儿,哪儿就那么娇贵了。”
三皇子瞧着他的脸色,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你是只外头套了个斗篷吗,怎么冻成这样?”
荀弈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将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我来时遇到子玉了,这斗篷是他给我的,等到咱们从西南回来,我还是要还给他的。”
里头的文官官服一露出来,三皇子的面色便更不好看了:“你回去这么半天,就只换了身官服,还是文官的?她........平王妃,竟什么御寒的东西都没给你准备?”
文官的官服即便是冬衣,为了看起来立整些,也并未做得有多厚实。外层的布料内不过是续了层里子,连夹棉也无。平日里大臣们上朝还要在里头多添两件衣裳呢,荀弈看起来却和平日里没什么差别,一看便知是脱了外面的袍子便直接换了官服的。
荀弈将斗篷细心折好,摇了摇头:“这都是小事。”
他说的轻描淡写,三皇子却越想越气:“你是皇亲国戚,是父皇的亲侄子;若是你真冻出个三长两短来,还是小事吗?到时候父皇一定会生气的!”
“可她是我娘。”荀弈淡淡道,“皇伯父若是为了这个和她置气,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三皇子张口便要反驳,但细想了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于是越想越气:“府里的下人也没个眼色,不知道给你拿点衣裳,该罚了!”
荀弈将手放在炉火边取暖,沉默片刻后,低笑了一声:“我没回王府,是直接到制衣局换的。”
三皇子:.........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怒火:“中午传令官来报西南有小国作乱的消息时,她亲口在圣上面前替你要的随我出军作战的差事,还非要你领兵打仗,去长什么‘男子之气’,怎么领官服的时候连文武都不分了呢!”
荀弈见他一副火大的模样,便将旁边的热茶倒了一杯给他:“制衣局没有合我品级的现成武官官服,才临时换的文官衣服,你消消气。”
三皇子闻言更气了:“官服都是平日里不要紧的时候,先封品阶再去定做的,哪里有立刻去领的道理,不管你今日穿了谁的官服,将来都要落人话柄,她懂不懂!”
他边说,边在原地转了几圈:“真是气死我了!她是亲娘吗?”
荀弈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三皇子却抬手制止了他:“好了我知道不可能,你不用说了。”
三皇子虽然不是长子,但却是皇后亲生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儿子。早年平王夫妻离京,皇后将荀弈接到膝下养了许久;后来即便是出宫回了王府,两人的关系也十分密切,三皇子虽说平日里总爱看笑话,但心里却是将这一位堂弟当做了亲弟来看待。
再加之圣上几乎可以算是明示的偏爱,荀弈素日里都是锦衣玉食,哪里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军长中的炉火哔哔剥剥,荀弈的神色在炉火映衬下,终于有了些血色:“我爹文治武功都极好,她日日看在眼中,想必也不愿让我差太远。”
“她懂个——!”三皇子顿了顿,将不雅的话吞了下去,缓了片刻,待情绪平静了,才重新说道,“她前两日来找过父皇一趟,你可知道,她那日来都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她是去了一次,但具体的,我并不清楚。不过根据今日的情势猜测,只怕多半也是叫我早早出京历练吧。”
三皇子道:“她是因为不想你和子玉在一块,才和父皇说想要你出京的。”
荀弈眉头一挑:“果然。”
“你知道?”三皇子瞧着他。
“原本不知道的;但是前些日子,她忽然叫我到正厅,把她从西北带来的丫鬟给了我。”
他虽然并未说得十分直白,但三皇子却立刻明白了其中意思:“她要这两个丫头给你填房?!她明知道你和子玉两情相悦!”
“嗯。她一到京城就去见了子玉,回到府里却从未提起过他一字片语,我便知道,她多半是要生事的。”
三皇子略有些不解:“你既然知道,那今日怎么还顺着她的话说起来了?”
荀弈低垂了眉眼,看着炉中跳动的火苗,轻笑了一声:“皇伯父已经拒绝了她一次;这次我若是不顺着她,万一她去找子玉的麻烦怎么办?子玉对她印象不错,我不想让他担忧太多。”
帐中一时沉寂了下去,只有帐外的风雪声依旧。
许久,三皇子才道:“你若是心里想好了打算明白了,这样做便也好;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傅子玉不是什么单纯的小白兔,而且你今日还遇见了他..........你瞒不了多久的。”
荀弈道:“我也没打算瞒着他。”
他唇角一翘,露出个笑容:“今日是除夕,他再担心我,也不可能舍下李府那一大家子,跑到平王府里去问我娘;明日是初一,老太傅今年在家,他要帮着招呼客人,也不能随意走动;待到初二,我娘就已经启程回西北了。”
三皇子满脸无奈:“可即便我们行军快到一日千里,即便西南闹起来的边境小国我们立时就能击垮,你也不可能在初二回到京城。”
“但他先前一直以为我娘不会干涉我们的事情,我今日又是仓促之下才见到他,我若是全说了,除了徒增他的烦恼,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不如不说。”
凉意忽然再次袭来,是冯云掀开军帐走了进来:“三皇子殿下,军士们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只待准备好粮草,咱们便可以出发了。”
他说完,又对着荀弈行了一礼:“世子殿下。”
荀弈虽然先前因著称呼的事情,对他有些隔阂,但心里也知道傅宁向来敬重他,便没有怠慢。还了礼,客气地问道:“冯小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冯云虽然心里有点蔫儿坏,但外表无论何时看着都是一身正气:“圣上安排我来协助二位。”
三皇子见他没说清楚,便打了个哈哈,笑着解释道:“中午你走的早,所以不知道;父皇怕咱们两个关键时刻压不住军士,便叫冯小将军来帮帮忙。”
荀弈了然:“那今后咱们便是同僚了。”
冯云只是来汇报一声,便没有在营中久待,说了两句就转身离开了。
三皇子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毡布做成的门帘后,又停了片刻,才对荀弈道:“现在咱们要出征了,按理说我不应该继续同你聊这些儿女情长;但有一样,我还是要告诉你:你若是真打算和他走得长远,今后若再有什么事情,还是好好与他说清楚吧。”
荀弈道:“这一次瞒着他叫他相信我娘有善意,确实是我的失误。但现在说什么也来是来不及了。等我从西南回来,再去找他........赔罪。”
飞雪的日子,天色总是黑的更早。
喜庆的红灯笼从城门口亮到城中心,汇成一片祥和的颜色。
侍郎府中,明亮的灯笼也早已挂起,灯色映衬下,更显得碎雪如琼似玉,分外可爱。
李侍郎站在廊下,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心情也十分愉快:“今年到处风调雨顺,这几日还下了这样大的雪,想来明年也是个丰年呐!”
他问站在一旁的傅宁:“是不是?”
傅宁正盯着碎雪出神,被他一叫才回过神来,哪里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看着李侍郎的神色,他仍旧是随口附和道:“舅舅说的极是。”
观点得到认同,李侍郎的心情便更好了。他兴致勃勃回了书房,很是挥毫泼墨了一番,写完自己审度了一会,十分满意,便向外喊道:“子玉,你过来瞧瞧我的这幅画,感觉如何?”
傅宁原本仍旧在想着今日的事情,听到李侍郎喊他,便立刻伸手拍了拍脸,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才走进了屋内:“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