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碰上……”陆承芝说:“我一直盯着,你剖尸剖得快,没见有哪匹马蹭过来。”
“好……”周檀说:“看来这疫病,是冲着战马来的。”
他暂时放了一半心,出去问于先生赫连允去了何处。于锦田背着算盘正哭穷:“去关口了,我们还得封上好几天,海州来的人,也不敢进。”
“海州……”周檀问道:“是那位吗?”
“是啊,还会有谁呢?”于锦田一骨碌下地,双眼揶揄地眨了眨:“等着吃酒席呢。”
大阏君,周檀明了,他没见过这号人物,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什么模样,但自打他跨过界桥的那一天起,每个谈起大阏君的北地人,都掺要着得意洋洋的语气,道一句神仙下凡来。
想来是个人物,他下意识拱起肩膀,站直了身子。下次不能挑那半梦半醒的时候问重要的事情,周檀盘算,他分明记得赫连允说过什么,但仔细回忆,又记不起具体的内容。
风吹到鼻尖去,一阵滞涩。周檀打出个轻微的喷嚏来,被陆承芝逮个正着,他拔脚就走,无视拎着小药箱子跟上来的陆小姐。
“站住!”陆承芝喝道,裙裾一摆,在雪地里竟然开始拔足狂奔:“你给我喝了药再走!”
她跑得快,脚都不沾地,积雪也挡不住她越来越快的步子。周檀被她一下子抓住了衣袖,掐着鼻子委屈巴巴。
于锦田赞叹一声,收起算盘:“真熟练啊。”
药还是得喝,陆承芝张牙舞爪,威胁周檀道:“我不想告你的偏状,你最好别等到大君回来。”
周檀两眼一黑,一口闷。毕竟嘴里遭殃是小事,不能连嘴带腰一起遭殃。
明日还有事情赶着做,总不能一直躺在床上,他艰难地想。
周檀艰难地喝了药,揪着雪照山的尾巴一起走,马头亲热地靠过来,喷出一股温热的鼻息。
他听见山口传来一阵马蹄声,应声回头去,被一股力道挟上马背。
赫连允坐在身后,环住他,温和问道:“想去山口看看吗?”
“好。”周檀说,咽下嘴里一口苦。
背上没人,雪照山又被冷落了,它目送一匹马带两个人走,百无聊赖地叼着缰绳,自己去找东西吃。
马背宽敞稳当,身后一股热意,没缝隙地,紧贴着。去山口的路不算远,但戒备森严,连串的哨台散布在沿途的小道上,周檀自己懒得走去。
天色发白,呈现出一种旷远无边的灰蓝色,开阔的草场宛如缎带,在微微起伏的山原上舒展开来。
视野一开阔,心里的滞涩一扫而光。周檀偏过头问话说:“海州这么快来人,是为了钵头摩华的事情?”
“不……”赫连允道,声音在他耳背上摩擦,嘴唇偶尔会微微碰上:“他对这事情不怎么上心,只是想来看看你……还要准备婚事。”
马匹纵身,在山原上一路驰骋,路过无数飘着炊烟的哨口。
周檀窝不住了,心里敲起鼓来,风刮在他脸上,激起一阵细碎的麻:“见我?”
赫连允笑:“当然要见你。”
“怕什么……”他又说:“你又不是不认得他。”
周檀全当他在逗自己,没顾得上思考这话里有什么意思,整张脸皱成包子褶,马匹从山坡上忽然轻轻跃下,带起一阵风来。
山口到了。
山峰峻峭如刀,割开一道极窄的缝隙,只能容许小队人马路过,是个易守难攻的关隘。
山前的一块平地驻扎兵马,灶房里正冒着烟。望楼上看见这一匹战马,小旗一挥,大门随之洞开。
这里的雪似乎比别处要更厚,整片营地圈起,白雾茫茫似的。
赫连允反而托起缰绳,将周檀整个环住,战马从零星人群中飞驰而过,再从对面的另一扇门中挤出去。
连绵的雪原,几乎看不见植被。灰沉沉,雾茫茫,天和地像是混在一起。
“这就是最前方。”赫连允说道,指向被磨蚀得不再清楚的界碑。
低矮的界碑歪在泥地中,只剩半截露在外面,将军的名姓已经看不清楚,周檀蹲下身去,轻轻擦拭,沾染了泥土的雪水从手掌上一路滚落,石碑上刻痕还在,他垂头辨认,仍有字迹隐约可见,极深的几笔。
纪氏清河。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65章 、望仙楼
生得其所,死得其所;
纪清河……
这名字几乎在周檀耳朵里雷一样炸响了,他怔愣,半晌没开口说话。
自打他记事起,纪清河便不常在外驻军,在家鸡飞狗跳闹事的时候多,他虽一直知道纪清河的名声,在四面八方都响亮,也没见她远走出门,去到交战的最前线。
“打什么仗……”纪清河端碗吃饭,蹲在门前:“闲着多好,赏花听雨捞鱼打孩子。”
周檀听见了只发笑,她不懂风雅不懂玩乐,被人蒙了能把假簪花当真花。
周檀记忆里的那几年间,只有东舟一役,调动过闲在家里没事做的清河帝姬。
周檀晃动脑袋,突然发觉,他几乎不曾真正认识过早逝的母亲。
纪清河扬名天下,身上担子重逾千斤,却将他保护太好,玉京城里是温柔乡,却也是将军窟,周檀记起陆家人,忽然意识到,不战不出不议政,或许是退让,是求情,为了自己,为了周槿途。
文渊帝壮年便缠绵病榻,他那仁君面貌十几年的儿子,也许早就撕掉了隐忍许久的假面。
他不知道纪清河曾经面临的是什么,父辈们三缄其口,总归是报喜不报忧。
朝堂上风起云涌,杀机与制衡共存,没什么关系能平稳地维持下去,因利结合的人们,倒戈相向太常见。
“是她么?”周檀问道。
“是……”赫连允说:“她来过这里。”
“我只是没想到……”周檀说:“她走得这么远。”
“是,很远了。”赫连允向远处看,一片雪色,盯久了实在不适。
这是战场,不比高墙拱卫的幽州城,中帐虽在前线,也是层层护卫,周檀几乎嗅到了风中翻涌不止的血腥气,手指微微攥起。这是战场,他在心里复述道,是我没到过的地方。
雪在面前一层层堆起,鞋袜开始湿淋淋地浸出水,脚底一阵闷。赫连允勾住他的手指,交缠着,慢慢搓起一阵热气。
“冷不冷?”他扭头问周檀。
战场总和想象不一样,何况是这样常年厮杀的地界,周檀只在鞠场打过马球,对阵双方对他都留有余地,最大的阵仗也不过是路遇盗匪耍个剑,他虽对杀招娴熟,对兵法清楚,也当真没见过这绵延数里,埋下累累尸骨的战场。
他垂头看交缠的十指,花了更多力气去回握:“难怪总是这样辛苦。”
“说我么?辛苦什么?”赫连允反而笑起来:“晚上更重要的事情做,不好么?”
周檀闻声,脸颊鼓起,像只仓鼠,他吸了一口气,瞥一眼赫连允,低低冷笑道:“又开始了。”
能说不做,只管嘴皮子一张,赫连允被他勾急了也会满嘴胡话。
但最终的结果仍是两个人对着讲浑话,赫连允规矩得像是南郡宫廷养大的,恭谨守礼,刻板得很,周檀默默磨牙。
他好奇起南郡来的那位大阏君,是什么人,能养出这样一个孩子来。
跟赫连允平辈的孩子们千姿百态妖魔鬼怪,却都捏着一个“礼”字,各个都比南郡的公子仕女们讲道理。
雪片落在发梢,黑与白织成一道。对面的山原后静默无声,除了鹰翅膀扑棱棱飞过,始终没有什么大的动静。
这里白茫茫灰沉沉,看久了甚至觉得寂静,难以想象战马从这里飞驰而过,带着淋淋滴血的半个头颅。
更难以想象不远的过去,十二部在此搏命。
战场静默如此,倒叫人意外。
赫连允按住他的肩膀,又问道:“冷不冷?”
周檀笑出声来,靠向他,说道:“不,你身上这么热。”
凑得很近,连体温似乎都能分享,梨花潮浩浩荡荡地铺满天地之间,在凹陷处挤了一块,像是个毛茸茸的雪毯。
赫连允按住他的耳朵,温厚的热度敷在上面,两人相互依靠,天地旷远,脚下却是尸骨累累。
赫连允突然说:“有人记得她。”
“怎么没有……”周檀远望:“她没念过什么书,还天天念叨生得其所,死得其所,逢年过节城里都要多备碗筷,有的是饭蹭,不用我担心。”
赫连允抚摸他的发顶,擦去降落的新雪。
——
玉京宫中,望仙楼。
周槿途放下托盘上的凤纹金镯,对着佩戴凤冠的皇后推辞说:“娘娘厚意,不敢僭越。”
她耳下缀两颗金珠,灯光一晃流光溢彩。郡主得宠,又是公主爱女,宫里皇帝膝下没帝姬,眼看对她溺爱过甚,天天随侍身旁,甚至特许郡主车架使用皇后品级独有的凤凰穿云纹样。
宫里人人都知道这事儿,皇后不发话,也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想。
“槿娘近来读什么书?”纪青摆手示意,冲着周槿途温和问道:“都说你学习上心。”
“读书……”周槿途巧笑倩兮,带出一串不以为意的笑声来:“读什么书?!”
“那怎么……”皇帝笑道,紧接着问:“总和太学的学生们在一处喝酒吟诗?还想着你突然上进起来了。”
“哦……”周槿途掩住嘴,咯咯笑道:“太学生啊,我就认得那一个,陈家的小郎君,俊着呢。”
堂上的女眷都变了脸色,陈家女坐在末尾,斜插一枚白玉簪,白净的脸上眉毛皱起,忿忿然抬起半边眼皮,但郡主的眼波荡过去又收回来,轻笑道:“只是看看嘛,又不逾矩。”
纪青听她这样说,朗声大笑道:“想看怎么不去朝堂上看,你母亲和你这么大年纪时,已经上堂议政了。”
“累啊……”郡主说道,一手托腮,语气粘粘乎乎:“舅父能多放我去斟月楼听听曲儿尝尝鲜,就好了。”
她爱去斟月楼,富丽堂皇的地方,歌姬成百,公子仕女都爱去。
吃酒听曲儿,放纵却也没彻底逾矩,纪青乐得见她不求上进,又不影响皇家体面,一听便低声笑起来。
“怎么不放你去玩耍?”纪青抚摸她的发顶,捏住摇晃的金钗头:“天天玩不够。”
穿紫衣的内侍跟着笑,眼皮上浮起倦怠的红。周槿途抬眼看那线条疏淡的眼角,只觉得格外诡异。
看久,她豁然向左转头,丽华贵人低眉顺眼,怀抱琵琶,眼尾斜飞,如出一辙的轮廓。
但章丽华出身云州,所有的底细周槿途都一清二楚,她从小到大没去过什么地方,不可能认得这位昌州府送来的内侍官,两人却这样相像,一股莫名的寒意袭上背脊,周槿途面上不动声色,手指捏紧。
乍一看,几乎是兄妹。
即是是皇帝偏爱这样的容貌,底下的州府,也不该会大张旗鼓地送来个内侍官,莫非他的执念,已经深到要透过这斜飞的眼,看见什么求而不得东西……或者人?
周槿途蹙眉,微微坐直身子,听着堂上你来我往的对话。奉承、恭维、玩笑话,虚情假意,红墙之内,不外如是。
陈家那小郎君也没什么好的,她百无聊赖想着,手上的镯子不停晃动,看上去顺眼,也不过是,有几分像她一去千里远的兄长。
但这小公子满口圣贤,逗一逗,就要刺猬似的,炸起刺来。
周檀啊周檀,她想,怎么这么些天,也没个消息回来。燕云楼的消息实在贵,她扁嘴心想,囊中羞涩啊。
——
周檀正在马背上炸毛,猫一样拱起背。他悔不当初要找刺激,结果被揉搓成一团水。
赫连允不愿彻底逾矩,不代表他十分规矩,周檀在马背上腾身而起,却不知道是太久不练轻功,还是赫连允力气太大,他跳起半寸,落下去时,整个人都被翻了个方向。
脸对脸,更尴尬。周檀问赫连允说:“路上的人,都去哪里?”
“小路……”赫连允道:“这是另一条。”
周檀愕然,凭他过分好的记忆力,竟也没看出这是两条路,路面、树木、矮草,都分明一模一样,连路上的印痕,都八?九不离十。
“谁这么闲来无事?”周檀嘟囔:“造一条一模一样的路来?”
“军械部……”赫连允说:“只有他们了。”
述问风狠狠打出一个喷嚏来,继续热火朝天地指挥。他们最近没什么锻打兵器的任务,正忙碌着钻研什么新奇事物,几只风筝在室内飞,风筝线在半空中缠绕一团,噼里啪啦竟有电光闪过。
亲吻像是弥漫的火,烧得人神智不清,周檀却并不想推拒,或许是没力气,或许是心里期待,连细微的挣扎都像欲盖弥彰的引逗。
膝弯敞开,他没跨坐在马背上,反而整个人,挂在了悬空的位置上。
赫连允单手便足够托住他,另一只手扯缰绳,马蹄平稳。
周檀低声说话,忍耐不住地泻出来:“回去么?”
“是……”赫连允答,抱紧他:“回家去。”
战马沿着另一条路疾驰,将沿途风景甩在身后,雪地上踏出一道印痕,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
面对成堆阅读作业的我:“读书?读什么书!”
第66章 、山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