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着就扯到昌州鸡,眼看赫连聿往自己碗上摸,周檀起身,脚不沾地上楼去。
倦芳阁人气高,卷着包袱蹭吃蹭住的多,大多是因为那眼天然温泉。
深更半夜没人声了,夹层中的泉水却还滚着,每一层都有引水的渠道,有气温合宜的池子。
远舟惯例得载人,人覆得重,沉得舟在水中摇。周檀探长手腕,只抓住了一捧温热的温泉水,从指缝里流淌了出去。
杯盏在边沿上打翻,浓稠的酒浆洒在鎏金菊花盏上,酒气弥散。
“太烫了。”周檀说,他收回指尖,落上覆在胸口的肩膀上。
“外面听不见……”赫连允说:“铜墙铁壁,金屋……”
周檀忽然笑出声来,但他提不上气,只能断续吐气:“哪来的金,都花光了。”
赫连允攥着他的手腕,那扳指还在严丝合缝地贴着,吐息从面颊上滑落,再走向胸腹,有蒸腾的温泉水遮掩,翻滚的倒也不知是水汽还是绞在一起的人身。
“檀郎……”赫连允戏弄的心思没停止,反复低声道:“檀、郎。”
“没辙……”周檀两眼一黑,心想:“自己可真够不争气。”
他是真漂成了一叶舟,昏天黑地落不到地上,乘着赫连允的躯干,上下皆是水波雾气,却没有什么昏沉沉的溺水感。
手指尖攥紧又舒展,最后落定了,五指摊开,全无防备,门户也大开。
——
山头看得见隔岸的烟火,从昌州府的中心蔓延开来,泼得天际当真万紫千红起来。
旧人换新人,新帝的排场也不算小,随侍上百,连宫里的大长公主也一股脑捎上,各个都不乘车,前头的扈从肩膀上顶着礼幡,后面的人群皆是快马扬鞭。
从玉京到界河上,歇也没怎么歇息。驿馆没来得及收拾停当,新帝直冲河岸,玉京的马娇贵,没怎么跑过这样长路,眼看多几步就要口歪眼斜吐白沫,凉州城上招摇起中帐的幡旗,远远呼应起来。
凉州道,两匹快马出城门,最终在城外的山岗上停歇,一白一乌。
周檀顶着大阏君的金冠,压得脖子酸涩,但难得讲究,他虽穿了之前的战靴,还是把上身拾掇得规规整整,垂下衣摆,也没人看他穿什么脏鞋,鞋头还掉了层皮。
他嫌马鞍不舒适,还反复倒腾着两条腿。站也站不住,只想往人怀中栽。赫连允勾住他的腰身,手掌微微托起。
新帝下马来,亲手执槌,黄钟在河岸上轰鸣,一十九声。
“祭先祖。”新帝道,声音极响,穿风过河。
再十九声。
“祭亡魂。”
又十九声,换了大长公主拎槌头,她凝视着新帝,接着舒手擂上了那座铜钟,气劲之大,连支撑铜钟的硬木杆都微微颤抖。
钟上刻不全中州军的亡人姓名,于是换了斗大字迹,只写极深的三字——中州军。
“颂安康。”
新帝又说,隔过界河将视线投来。千里望恰好能瞧见对面的神情,周檀冲他轻微地点了点下巴,神情舒展。
“够体面了……”周檀冲着赫连允说,攥紧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掌,只管贴紧:“翻篇吧。”
两岸的人拴着这岌岌可危的丝线,总算也是个,能睡个安稳觉的新春了。风云歇不歇,暗潮滚不滚,那又是,小儿辈的事了。
这山河总归不安分,能歇上那么一时片刻,足够谈谈情滚滚池子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告一段落,能力所限,缺漏确实很多,也非常感谢大家的包容与陪伴。第一次尝试讲故事,慢慢讲慢慢走吧。
番外预计有三篇,外加年关特辑。
预祝大家新春快活,平安和顺。
第97章 、番外一
——残烛行将熄灭——
残烛行将熄灭。
皇帝在病榻上折腾,纪青比谁都清楚,哪怕姓周,哪怕文弱得没什么能耐,纪清河的儿女也能轻而易举地攥住中州军的旧部,山呼海应。
“先帝偏爱她,世人偏爱她,罢了,可你也……”他几乎没什么吸气的力气了:“你也偏爱她,我自小都给你最好的,纪清河,纪清河那个只会打拳的傻子算什么?”
“阿沉。”再不懂人话的也知道他说的不是阎霄辰了,空气都微微凝滞起来。
阎霄辰瞥了半眼宋贵妃的神色,几乎有了点残酷的笑意。堂上的人神情各异,真心悲伤的估计也就贵妃一个。
死人才是天上月,到死也不肯忘。谁又不是心里挂念着死人过活?
闫寿唐那个一根筋的中军造办,在怀银城楼上被烧成一把灰时,心里还不合时宜,只想着要保全中州军。
他凑近了脸,还几乎残忍地刻意拿捏了角度,眼底漂着一层模模糊糊的波光,不言不语,只是凝视。
“阿沉……”皇帝说,手指头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刮过他衣摆上浮凸的绣线:“我知道是你回来,留在京城,做个郡王,好不好。”
“我若要,做亲王呢?”
“不……”皇帝一向有求必应,却道:“太近了,离得……太近了。”
“做个郡王,守个园子,不要,不要蹚水了。”微不可查的声音,飘了个弯,落到地上。
——
南边的皇帝风吹残烛,赫连氏的中帐里却正忙着打纸牌。燕沉之跑路不带包袱带纸牌,逢年过节总要攒局,矮桌上摊开一沓硬纸片,几个小辈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活灵活现一窝猴。
赫连聿抹桌子似的码牌,车轮战,几个小辈都没能抢到先机,燕沉之的脑子灵光得在大战里磨砺过,甚至连谁手里能分到什么牌都能算个一清二楚。她两腿一叉蹲,往手掌上大力哈了两口气。
“省省吧,怎么还念起咒了?”玛霓推她一巴掌:“你这鬼脑袋赢不了。”
“兵家诡道……”燕沉之说,停顿了一瞬,又道:“六亲不认为上。”
他等着赫连聿做法,但赫连聿上蹿下跳求神拜佛,半晌没结束,直困得眼皮子颤,于是拎着衣袖离了位置,指着位子示意赫连允坐:“先歇了,你们自己闹吧。”
灯笼停在桌角,周檀看赫连聿两眼直勾勾,顺手去揭酒瓮,道:“看我做什么?”
“人家抱燕郎的大腿……”赫连聿说:“我不得求周郎,这玩意儿你不会吗?玉京里都说什么玉京燕、清河周、昌州陆,得一足。”
“德行,哪里听的胡话……”周檀先不轻不重地踢走了她的马扎,凑近了看,满桌铺排金锭子,问道:“有彩头?”
自然有彩头,赌的钱竟还不少。
“倾家荡产啊。”周檀啧啧赞叹,拨开桌上的筹。
“是啊……”塞思朵托腮,目光灼灼:“打完这局就分家。”
新婚燕尔,牌桌上也没用,这时候桌上六亲不认分崩离析,周檀细微地眯起眼,坐下身来,正同赫连允面对面。
玉京城里的公子王孙自然爱玩这类活儿,周檀棋下得不怎么样,纸牌倒还算得上拿手。
但他开手被炸了个迷糊,赫连聿这队友实在是生猛,出手就是大赌,劈头盖脸,不管不顾,搏命的架势。
好在塞思朵同她不相上下,两人忙着互咬,周檀的手掌轻微地挪走三寸,按住另一只手。
“不顶用。”赫连允低声说,凑近他来,明面上牌照出。
指节勾在一起,炉上的红曲酒还在滚,澄红的酒液还冒烟。
眼看周檀和赫连聿手里的金锭子是越用越少,全进了对面的口袋。
胜负已定,垂死挣扎。
“船翻了……”周檀拍桌,指节里面夹着纸牌,贴过桌去耳语道:“你今晚没的骑了。”
赫连允摞着手中的锭子,几枚金锭筑成宝塔状,中间留有小小一点空间。他抬手一指,低声说道:“金屋。”
周檀后仰,露出笑来:“这样小,藏头露尾。”
两人磨着手腕抬头,看见对面三只猴,捂眼的捂嘴的,玛霓嘴里还在念什么清心寡欲咒。
酒盏一翻,牌桌也散了,只剩两个人,赫连聿磨磨蹭蹭出门去:“夜长着呢。”
夜当真,长着呢。
作者有话说:
时间线有倒回,非常感谢大家。
第98章 、番外二
没辙,玩命也认了;
——洛云大学——
——人文研究院——
考试周,人人凄风苦雨。
姬晴鹤蹲在第一教学楼下头,百无聊赖薅她头上的没几绺毛:“我这辈子最恨跟这些文人打交道,八成是上辈子遭过殃,张嘴闭嘴全是老子听不懂的话。”
“局里一窝没文凭的,案卷上八成字不认识,上哪去破案?”
她朝着步话机压低嗓音,继续盯着教学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
都是学生,一看都挣扎在考试周,背书的背书,预习的预习。
“总局一电话打到我桌上,说那啥被偷了,传真一个字不认识啊!”
洛云十几朝旧都,长命短命的皇帝都爱在这里折腾,地下的沉积土厚,有的是人往土里的东西上打心思。
没两天前,城中心的地宫被人炸得底朝天,地宫失窃,市局还拿不出人手来破这案子,于是据守中心城区的定海分局,硬着脑门接了这烂摊子,当务之急是给整局的老弱病残带文盲抓个顾问。
没有比这人文研究院教授再好的选择了,至少离家近。
她在人文研究院门前捏了半天鼻子,索性往花坛下一蹲:“靠谱不,你上哪认识的人文院教授?”
“我被他挂过科,三次……”步话机那头有人回应道:“这不是不敢见他,才让你去吗?”
“行啊,洛云大毕业的……”姬晴鹤说:“洛云大毕业的不去总局指挥部,在定海分局管户籍干什么?”
“姬上校?”一道阴影不轻不重地投射下来。
这腿,姬晴鹤想,怎么长得跟俩圆规似的。圆规还套着剪裁合适的西裤,光滑得能反光。
“您哪位?”她刚开口,想起时隔多年闯进大学校园的来意,于是一跃而起,搓搓裤缝:“哦,那啥,那教授是吧。”
“舟……”那人答话,眼皮要抬不抬,没什么热络地说:“舟建安。”
他的眼皮薄,薄得有颜色露出来,平光镜都遮不住的颜色。
“为了那枚蓼汀浴凫图的银果菜碟?”
话是听不懂,但美不美,她自然知道欣赏。没等她搓搓头顶的毛刺,舟教授面不改色地擦身而过,只留下一册文件夹子,夹满她看不懂的东西。
“阴地龙神……”姬晴鹤抖开文件册,在满眼鬼画符中找到唯独认识的四个囫囵大字:“什么鬼东西。”
“走吧……”舟建安说:“不是要进局子去么?”
车一路往东进总局,洛云市局里醋味弥漫,面片汤。
姬晴鹤吊儿郎当进门去,定海分局虽然据守中心城区,正正面对省重点定海中学高中部,出名的却是老弱病残拖后腿,一个分局凑不出个身体健康的全乎人。
“嘿,还嘲笑我给定海中学当保安……”姬晴鹤道,两肩一耸:“玩呢,我可没重点中学的保安跑得快。”
市中心的地宫是重建的新壳子,不值钱,但里头值钱的宝贝玩意儿各个妥帖,除了那枚银果菜碟。
真货正全国“巡演”,哪怕炸开大门来盗窃的稍微看一眼介绍牌,就知道这不过是个本地财团捐赠的仿制货。
难不成炸药连带着炸飞了脑子?
“小姬!”局长叉腰站在台阶上,当头棒喝,顺手一指会议室。会议室里难得人人到齐,抓耳挠腮。
“为什么要特意仿制一个……”舟建安略微斟酌用词:“不那么具有代表性的器物?”
“钱多烧得慌呗。”姬晴鹤道,浑不在意。
案子的归属没什么疑问,定海分局活该,管着市中心这片地。
没曾想被拖来的教授竟然十分爽快,当即应承愿意提供支持。
舟建安不声不响地擦拭镜片,抖起眼皮看墙皮,他知道屋里正扯皮,细细碎碎的声音隔墙入耳。
“合作?”姬晴鹤十分不忿:“他看地里的坑都比看我热情,捂都捂不化。我们定海分局就一中学保安队,全局只有一个半人两把枪,真不能跟这金贵的大腕子合作,别折了这蒲柳身子。”
“再说了……”她瞪眼,眉毛下压,聚起一股锐利劲,些微压低嗓音:“这姓可不多见,让我当保姆?”
“滚滚滚……”局长道,挥赶苍蝇似的:“又不是让你外派,就个文物失窃案,不行就去管档案。”
“胡扯……”姬晴鹤拿口型道:“那一看就不是安分人,上头调来的吧。”
“不……”周局义正严辞:“真教授,副的,身家清白,本地户口,芳龄二八。”
“我不信。”她头摇一半被轰走,该背走的案卷一样不落。
两人从大门原路返回,舟建安依然拿捏似的,不怎么与人搭话。
“住在哪里?送你回去。”
“向东开……”舟建安扫视手腕上的表盘,道:“东城区正桐村。”
“上班够远啊。”
“那是探方。”舟教授停顿片刻,忽然道。
“啥?”
“坑。”他言简意赅,似乎还嫌这词不太体面,磨蹭半晌出了口。
姬晴鹤脊背轻微一绷,她这话出口时,这教授早出了门,少说隔有三道墙。耳力……
洛云的春不长久,晚春时阴雨几乎能连绵半月,她照着导航开车送这顾问回家,圆规不声不响捣着两条长腿走石板步道,有钱人,家门口一片专属菜地,依傍茶山,养几只鸡,几乎没什么邻居的声响,显得背影伶仃,跟团没晕开的墨似的,飘飘浮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