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前脚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一个宫人模样的人送上来一封密信,他接过密信扫了一眼,就扔进床尾的火盆里了。
翌日的秋猎并没有因此终止,出发前皇帝抽空绕路去看了郑美人。
一掀开羊毛帘子,他就闻见了一股浓重的药味,雪白的毯子上溅上了乌黑的药渍,郑美人裹着丝被,哪里能看出来以前千娇百媚的模样。
赵语时捧着瓷碗端坐在床边,看见皇帝进来猛地站起,眸光发亮好似看见了救星一般。
皇帝很是受用这种眼神,他把皇后重新扶着坐下,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郑美人听见皇帝的声音,颤巍巍地把被子拉下来,露出了一双桃核似的眼睛,娇啼道:“陛下,你一定要为嫔妾做主呀,那秦家小子的姐姐在宫里当差,一定是那小子嫉妒嫔妾深得圣眷,就想着来暗害嫔妾。”
皇后重新掖好给郑美人被子,柔声道:“那秦家小子的姐姐不过是尚衣局的一介女官,有哪里来的理由暗害妹妹你呢?妹妹你就是忧思过重,一会赶紧把药喝了,可千万不要再打翻了,这荒郊野地的太医的安神药带的也不多。所以呀,好生静养才是真的。”
郑美人却不依不饶地攀附着皇帝的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皇后的话,就对皇帝哭诉道:“陛下,您一定要为咱们还没出生的麟儿做主呀!一定是那个贱人害的,皇后娘娘还帮那个贱人说话,你一定要彻查她们呀!”
地毯上突然传来一记闷响,原来是赵语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双眸含泪,目光凄然道:“妾身相信陛下的决断,还请陛下也相信臣妾!”
皇帝看着面前一个两个的女人顿时感觉自己头都大了,他象征性拍了拍郑美人的后背,把人又给用力按回了床上,不理会美人哀怨的眸光,道:“朕看皇后说的没错,你确实是有些哀思过度了,皇后亲自过来照看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说罢,边用力掰开郑美人拽在衣袖上的手,径直走了出去。
厚厚的羊毛帘子隔绝了室内的哭声。
。
而这边,黎昊照例将些小野物拴在马上后就又来到了泡子边苦练打水漂。
这次深厚又传来脚步声,塔里克警觉地回过头去,就看见来人一身淡色骑装,好似一块被细细包裹住的羊脂白玉。
来人正是林承煜。
林承煜走过来,站在黎昊身边不发一言。黎昊自打上次一别之后就没敢面见过林承煜,眼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时之间,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黎昊挠挠自己的大油头,尴尬的寻了个话题。
“那秦家小子真是不走运,还是多亏了五殿下鼎力相救。”
“老五是我安排的。”林承煜侧头看向黎昊,大大方方的承认道。
黎昊面露错愕之色,支支吾吾。
“那五殿下是不是?”黎昊耸了耸肩膀,轻轻歪了一下头。
林承煜看着黎昊,补上了他的未尽之言。
“老五自幼经历坎坷,多有磨难,因此情绪起伏不定,行为举止有时会异于常人。”
说着话,林承煜撩起下摆,坐在黎昊身边,琥珀色的眸子倒映着碧蓝的水面,让人有一种奇异的心安的感觉,嘴角微微挑起,勾勒出一个清浅的弧度。
黎昊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直跳,暗道美色误人。
“今天的阳光还真不错,都能照到湖里的大鱼身上了。”黎昊哈哈大笑道,不过这笑声里多少有几分欲盖弥彰。
“我好像还不知道黎小将军烤鱼的手艺怎么样?”
“殿下若是喜欢。”黎昊顿了顿,艰难道。“那臣就奉旨领命了。”
说着话就脱下皮靴,挽起裤腿,准备下水。
林承煜也没有想到黎昊竟然当真,忙伸手制止道:“秋日水凉就先算了,将军不如陪孤一起走走?”
黎昊心道我还不如去捞鱼。
第72章 这章是脑细胞的味道
落日的余晖静静地洒在树林里,在地上投下一片阴翳。
倦鸟纷纷飞回窠臼,在金红色的天际留下阵阵啼鸣。
黎昊同林承煜走在被新开辟出来的小路上,也不能叫是小路,其实就是猎场的军户砍出来的一条通道。
僻静优美,真是好不闲适。
林承煜和黎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将军怎么自开猎以来就捕了几只野兔野鸡?”
黎昊扭过头,拍拍驮着猎物的青鬃马。“臣最近实在是运气不太好,就遇上这么点猎物。”
林承煜笑笑,刚要接话就看见树林中隐隐有人影闪过。
黎昊目力更好,他早已看清远处来人是谁,于是他向林承煜比划了一个噤声,拉着林承煜的袖子就躲到了树后。
“是钱将军同……”黎昊吞吞吐吐。
“孤的好六弟么?”林承煜抬眼看向黎昊。“怕是要劳烦将军陪孤绕远路了。”
“不劳烦,不劳烦。”
黎昊自打看见了林平睿就一直心神不宁,他原以为林平睿对自己的影响没有这么大。
黎昊的沉默林承煜自然是落在了眼里,他在眼角挂起了浅浅笑意,对黎昊道:“能否让孤猜猜让一向重情重义的黎小将军能够割袍断义,分道扬镳的究竟是什么事?”
黎昊哪里会想到向来迂回的林承煜竟然直接打出一记直球,他沉吟片刻后含糊回答道:“末将就是做了一个梦。”
“怎么,和你以前同我讲过得那是一个梦吗?”
黎昊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反问道。
“殿下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林承煜面上闪过一瞬错愕,道:“也许有罢,——我想。”
黎昊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承煜,似乎是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假,半晌后道:“林平睿心思诡谲,不得不妨。”
林承煜脸上旋即带上了几丝笑意。“好。”
两个人终究还是换了一条路,路上黎昊问林承煜。
“殿下,那秦家小子?”
“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将军好像是很关心?”
黎昊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背着熊和夕阳回来的意气少年,虽然身上伤痕累累,但眉眼间就是少年豪情。
“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是他伤好了,能不能?”
“给你打包送到漠北去?”林承煜笑道。“那估计秦卿是求之不得了。”
“此话怎讲?”黎昊问。
“秦双全父辈俱是地方大员,谁料嫡长子天生反骨偷偷从了军。”
“确实是胆识过人,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气魄,这么看来我是不如他了。”黎昊抿了抿嘴,不知是否是在为自己刚刚的沉默而愧疚。
“将军也不过刚及弱冠,本也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林承煜悄悄执起黎昊的手。“只有经过世事打磨,璞玉才能久存。”
林承煜看着他面前的将军,若不是父皇猜忌,这赤诚将军本就该在大漠上肆意驰骋,勒石刻碑。
可如今风沙磨砺了他的皮肤,刀剑锻造了他的肝胆,他却被困守在这一方天地之中,固执地做着困兽之斗。
黎昊轻轻挣脱了他的手,从旁边的草丛中折下两根草径,翻转之间,两个活灵活现的草蚂蚱就静静地躺在了他的手心里,和林承煜三年前看见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殿下是不是也忘了,您今年也才刚二十有二?”
。
夜深了,林承煜躺在床上,他的帐篷位置很好,只有鸟啼虫鸣,不闻人音。
能让黎昊与老六分道扬镳还让自己不得不妨的事究竟能是什么?
只不过是一瞬,他就明白了为什么?
六殿下也是龙子凤孙,怎么可能因为半身夷狄血脉而不想要皇位。
只怕黎昊定是惧怕为林平睿推心置腹却落得个兔死狗烹的结局,所以黎昊才急吼吼的同林平睿恩断义绝,退出六皇子阵营。
那么黎昊又是为什么忽然对自己这么好呢?
他又是哪里来的底气觉得自己不会这样做呢?
今夜的林承煜陷入了深深地思考中。
第73章 番外 涉江采芙蓉 所思在远道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深秋的寒风毁去了枯黄的叶子,落在地上,被来往的宫人粉身碎骨。
越娘躺在榻上,注视着窗外萧瑟,好似那一年的秋景。
那也是一个秋天,红枫挂满枝头,像极了天边火红的晚霞。
她凭靠在绣楼的美人榻上,在那里她能看见她心爱的情郎。
这是他们两个的秘密,谁也不知道。
不过,他允诺她了,等他这次从南方归来就让媒婆去上门求亲。
所以她在等。
可谁料,今年是开选秀的年头,所有年过及笄的闺阁女子都要暂停婚嫁,以备入宫。
万幸的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备之女,她还可以等,等到十年期满就可以了。
石乔听闻此事,立刻快马加鞭从南方赶来,却只能来得及见到她最后一面,将一枚殷红的血色红豆偷偷放入她的掌心。
从此一堵宫墙隔开了两腔相思。
多亏皇后仁善,对她们宫人也还算体贴,日子就像纺车上的梭子,一来一回地就熬过去了。
可谁知老天爷似乎就喜欢开出其不意的玩笑,那一日她照例去各宫送布样,却恰好遇见了半酣的皇帝。
……
于是白日落红,名录笔册。
可是她并不清楚这一切,她还以为只要她继续等下去,等到秘密都烂掉,她就能从这高墙大院里逃出去。
可谁知她的肚子却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
她尝试一切办法,可这个孩子却还是不肯走。
于是她去求皇后娘娘,那个雍容的女人怜惜的摸摸了她的面颊,叹道:“既来之则安之吧。”
她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盛装妇人,却看见了铅粉下遮不住的疲倦。
谁都不自由。
在太医理性把脉后,郑重的道了声恭喜。
她也被按例封了个美人。
从此以后华服裹枯骨,盛妆掩衰容。
家中特意差人送信进来,爹娘欣喜之余,还随信送上了一封小诗。
她细细读起来,发现是石乔的笔迹,是用他们以往传书的暗语写成的,他告诉她不用等他了,以后要自己好好过。
只有这样,才能躲过宫门的重重检查,毕竟皇帝的妃子不需要七情六欲,眼中只有皇帝就够了。
可是她不信。
纸张右角褶皱,那分明是泪水的痕迹。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于是九死一生的生下来了真龙之子。
她抱在怀里,看着这个瘦瘦小小的猴似的孩子,就是这个孩子耽误了自己一辈子。
日子还是这么熬着。
那枚红豆被她埋在院子里,本打算是断了念想,可又有谁料竟然在来年春天探出点点绿意。
她一时高兴,换了一身骑装,在院中跳了一曲没有剑的剑器舞。
最后收手时,她听见有个男人鼓掌呵好,恍惚间以为回到了少年时,回头却看见黄袍天子。
她懒得搭理他,每逢皇帝来她便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皇帝却偏爱她这副模样,还抬了她的位份做莲嫔。
莲嫔,怜嫔。
怜爱吗?怜悯吧。
随便吧,谁在乎呢。
后来皇后死了,皇帝消沉了一段日子,一次偶然皇帝觉得她眉眼三分肖先后,于是盛宠愈浓。
她脾气越是蛮横,皇帝越是爱她这性子,连着林平轩的用度甚至直逼太子。
有道是盛极必衰。
又有言人无百日好。
帝王恩眷最是靠不住,宫里突然传起她与内宦苟合,不仅在寝宫内搜出来往的信件,还在那宦官处发现了她的珠钗。
天子震怒,她看着摔了茶盏的皇帝突然笑了,她说:“您要是觉得妾身有罪就发落了妾身吧。”
皇帝等着她说那一句软话,她偏不。
她的住处从此冷寂,连带着林平轩也失了恩宠。
她常常看着那盆中的红豆树,透过那浓密的枝叶,她仿佛又看见了年少的自己,剑锋划破空气,有谁笑着称了声好,她回头看去,从此落了相思。
“阿姨。”稚嫩的童音打破了飘飞的思绪。
她回过头来,看见幼童脸上新落了一道青紫。
“三哥说我是杂种,说我不配做阿耶的孩子。”
“谁说的,我们平轩就是天潢贵胄。”她俯下身子,擦去林平轩眼角的泪花。
幼童惶恐的感受着来自母亲难得的温情,大气也不敢出。
“别叫阿姨,叫我一声娘。”她笑了笑。“想不想让娘,帮你讨一个公道?”
幼童瑟缩着左右看看,发现四下无人,于是小声说:“娘,娘,不用了,我没事。”
“没事,难道你就不想你阿耶吗?”她爱怜的摸了摸林平轩的脸蛋。
于是在那个晴朗的秋日,她坐在美人榻上,蘸着朱砂写下了一封帛书。她看着这个孩子,想如此便全了这一份母子情分吧。
“把这个给你父皇,就说莲嫔知错了。”
她看着幼童跑出去的身影,心下触动,又给喊回来注视着他懵懂的眼睛郑重道:“天下很大,将来出去看看。”
林平轩很聪明,他立刻就明白了,可是却还是含着泪水跑了出去。
阳光正好,暖洋洋的洒在了她的身上。
她看着脚尖上抖动的阳光,像极了爱人明亮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