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哥听得一激灵,手忙脚乱顺着藤蔓又往下爬了十数米,额顶上冒出大颗大颗汗来,他拿衣领蹭了蹭,问道:“说起来,小宁,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这是在哪儿?顺着这地儿爬还有多久才能到山下啊?”
小宁也累得慌,低头一看,倒是先吓出一声冷汗:“下,下面……”
“你咋了,声音咋发抖啊?”龙哥奇怪地往下看了一眼,也发出一声嚎叫,“虫……虫虫虫……啊啊啊——”
两个小孩一前一后惨叫两声,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从悬崖上坠了下去。
天涯洞里,石头抽了抽鼻子。
“怎么?”薛灵镜回头问道,“不舒服?”
“闻到一点点味道。”石头捏了捏鼻梁,飞快地拧了一下眉尖,“小薛子,你用个请神咒,我要见见燕赤城,问他点事情。”
一旁陆雪杉听见这句,猝不及防打翻了手边的药罐子。
薛灵镜拿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不吭声。
“得了,你不用,我自己来用呗,”石头瘪嘴道,“这世上还没有你石爷爷我看了一遍学不会的咒。”
说着他抬起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估摸着回忆薛灵镜上回请神时的的手势,右手食指指天,左手平摊着手掌,抹开一缕烟灰,口中念念有词:“不肖弟子……呸,你爷爷石头不恭请仙君座驾,拜托隔壁仙人速速赶来,石大爷有要事吩咐……”
武陵众人:“……”
香炉里的青烟弯弯袅袅,丝毫没有薛灵镜请神当天一柱冲天的架势。
石头百思不得其解,扭过头看薛陆二人:“这哪儿错了?”
陆雪杉:“……”
薛灵镜挑眉问道:“这哪儿对了?”
石头鼓着嘴,悻悻扭过头,又胡乱喊了两句,那柱青烟仍旧巍然不动,石头急了,抽出折扇对着香前一敲,斥道:“速速显灵!”
青烟似是被他震到,凝滞一瞬,忽而拔起,天边一灰,缓缓聚起了乌云,略有些昏暗,石头思及燕赤城显灵那日之景,只道自己这咒施成了,不觉大喜。
“等等。”薛灵镜忽道,“你左右指诀施反了。”
石头讶然回头。
陆雪杉刚好瞧见他双手的架势,忙道:“石道友,请神咒左手指天,右手平掌,你这右手指天,左手平掌,恐怕是……”
石头“诶哟”一声,惊呼不好,他自小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对左右东西一向十分敏锐,从未有过弄反指诀之事,此刻他一边纳闷,一边又隐隐觉得冥冥之中合该如此,双掌自然而然粘在一起,他再想调换位置,一时竟难以挪动。
“我怎么动不了了!”一向稳如泰山的石大仙惊觉自己踢中了铁板,忙求助道,“小薛!我手动不了了!快帮帮我!”
“上身咒。”薛灵镜忽道。
石头:“啊?”
“寻常请神咒是请仙人显圣,化解凡间疾苦,即‘以仙渡己’,”陆雪杉解释道,“而你逆施请神咒,却是要请仙人上了自己的身,将肉身供予仙人趋使,‘以己渡仙’了……”
石头听傻了,用力抽动手掌,双掌却一动不动,眼前青烟忽然如利箭一般钻进他心口,他蓦地觉得浑身一轻,脑中一恍,周身忽然精光大现,素白的衣角瞬间湛出熠熠彩辉,恍若霞光。
“诶诶诶诶,这是什……”他话音未落,心里似是有什么封条被启了一角,他下意识垂目看向脚下,只觉整座桃源津似乎如假山水塘一般被自己踩在脚下,奇异的画面在眼前飞快地闪现,他尚未来得及定睛去瞧,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薛灵镜怔然看着他,只见眼前人一双黢黑灵动的杏目像突然结了霜一般凝结,骤然现出湖水似的蓝绿色,幽深的瞳孔如琥珀琼浆,目光定定停在自己脸上,又仿佛透过自己的脸,藐视着身后的整座武陵。
“谢……”他喉头一梗,刚想开口,洞中忽然炸响一道金石碰撞之声,火星四溅,石屑斜飞,诸人均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杆白缨长枪以破空之势从天而降,削豆腐似的把那燃着香的铜炉捅了个对穿,烟灰尘土散了一地!
石头浑身一抖,噗通一声头朝下砸在地上,和冰冷的石地亲密接触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猛然跳起,“诶哟”痛叫着高声抱怨。
薛灵镜再定睛看时,他眸中的蓝绿已然尽数散去了。
“燕赤城!!管好你的东西!”石头才不管他们百转千回的心思,慌不择路地照着那杆熟悉的长枪飞起一脚,“你不会真的想一枪刺死我吧?”
他的足尖尚未碰到枪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已轻飘飘搭在枪身之上,如拾一片落叶般,将枪身徐徐抽离,武陵仙君一身玄白翩然而至,乌金靴踩在地上如踩在云间一般,寂静无声。
山洞中顿时“唰唰”跪了一地,石头颇为委屈地对上那双色泽深沉的眼,蓦地一怔,像个被雷劈醒的醉汉一般,双腿发软地开始后退。
燕赤城的目光中藏着无法掩饰的惊怒。
作者有话说:
回晚了,拖了一会,不好意思!
白天还会有的
第24章 真怒动白缨(二)
“你你你……”石头扑腾了两下,想奋起辩解两句,最终只灰溜溜往洞外爬,没爬得两步,便被燕赤城勾着衣领拉了回来。
“我我我……”石头支支吾吾,“你好端端地生什么气,吓死我了……”
燕赤城冷冷看着他,轻飘飘地道:“我没生气。”
石头缩了缩脖子,嗫嚅:“你的眼神看起来都要打人了。”
燕赤城很淡地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没几分笑意,依旧用那能冻出冰茬子的声音低声安抚:“不打你。”
一盏茶后。
“背挺直。”燕赤城坐在上座,手中把玩着一串翠玉手串。
石头呜呜两声,颤颤巍巍站在山洞正前方的耸立的大石之上,这块大石足有十数丈高,底部如壶,石顶则呈笋装,中刻“武陵桃源”四字,石脚下就是武陵派上峰第一破朝阳坡,此时此刻密密麻麻跪满了闻仙讯而来的武陵弟子。
石头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吊在半空中受人观瞻,扭曲着一张脸,看着手中捏着的宣纸,高声念道:“我错了!”声音瑟瑟,和蚊咛似的,一开口便被风吹散了。
“大声点。”燕赤城又道,手串被他拢回袖中,他又从果盘摘了磕晶莹剔透的葡萄。
“我错了!!”石头闭着眼睛嘶喊,“我是天,天下第一,大大大傻子,左,左右不分,四体不勤……”
他喊着喊着就“哇”得哭出声来,转头看着一旁悠然坐着的燕赤城,仙君外显的怒意只一瞬便收了,此时目色深深,如古井枯水般看不出情绪:“神仙,大仙,您行行好,您打人吧,我丢不起这个人……”
“再大声些。”燕赤城温声道,语调如平素给他夹菜时对他说的“再多吃点”一般无异,“否则今天一天都不让你下来。”
石头眼巴巴地用目光向薛灵镜求助,只看一眼便扭过头——威风凛凛的武陵掌门见了神仙就和鹌鹑差不多,低着头拢着袖,多说一句话都仿佛是罪过。
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念:“本人,天下第一大傻子,不爱惜,爱惜身体,乱,乱用禁咒,险些伤,伤及自身,酿成大大大祸,有罪!该罚!下次一定,一定,改,如果再犯,就就就……燕赤城!!”
燕赤城恍若未闻。
石头如丧考妣,涨红了一张俏脸,续道:“就,倒立着绕着武陵爬三圈,并高念此检讨书一百遍!”
肃穆安静的氛围总算被打破,武陵弟子眼观鼻鼻观心,跪得齐整,然而石头清楚地听到,人群中隐隐传来悉悉索索压抑的闷笑声。
石头心想自己一世威名毁于一旦,顿时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消失,就听燕赤城淡淡发问:“记住教训了?”
“记住了记住了!”他如鸡啄米般点了一通头,脚下失了力,腿一软坐倒在地,“燕赤城,你快抱我下来。”
“记住了就再念几遍。”仙君靠着椅背阖上眼,竟开始闭目养神。
石头嚎啕大哭。
他糊里糊涂一阵乱念,也不知折腾了多久,只觉念得三魂出窍,念到最后几遍时醉汉般翻着白眼大着舌头胡乱应付,燕赤城总算开了金口叫他回来,他立马魂魄归体,吃了剂猛药般纵身跃起,直直从大石头顶上蹦下来,往燕赤城身上砸。
燕赤城竟没抱他,只一拂袖,轻飘飘把他送到一旁的蒲团上。
石头委屈地瘪瘪嘴:“你不喜欢我了。”
“下次再用此咒,我就给你身上上个锁。”燕赤城道,“说罢,叫我有什么事?”
石头听到那句上锁,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面上浮起一阵晕红,又听他提及正事,只得收了嘴边的怪话,老老实实道:“你知道春活食锦虫么?”
燕赤城看着他,未说话,石头便明白是默认的意思,接着问道:“据说当年神仙把鬼道都屠了,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食锦虫是怎么活下来的。”
“食锦虫有阴阳两魄。”燕赤城言简意赅。
石头:“啊?”
“众所周知,鬼族没有肉身,只有魂魄。”燕赤城屈起手指,轻敲了敲石头的额头,“鬼道有一条飞龙瀑,自天界流下,深入鬼道十府,春活食锦虫便出生于飞瀑顶端,每逢春日,顺流而下,到瀑布底下繁衍生息。”
石头啧啧两声,问道:“这么一说,它出生在仙界,并不是纯正的邪物?”
“恰恰相反。”燕赤城轻摇了摇头,“仙界洁净,可叫幼虫不染丝毫凡俗尘埃,也正因如此,它以极净之身堕入鬼道,便成了彻头彻尾的鬼胎,较之其余邪物而言,更为纯粹阴毒。”
“所以有阴阳两魄?”石头饶有兴致地捡了桌上的葡萄,放在嘴里嚼了嚼,又拧起鼻子吐出来,“怎么有股怪味道。”
“阳魄至邪,阴魄至净。当年他剿灭鬼道时,食锦虫撕裂神魂,四散而逃,他有点怕虫子,不愿意细细搜寻,便只灭杀了阳魄,便跟仙帝交了差。”燕赤城徐徐道,“没了阳魄,食锦虫便与寻常虫蚁无异,百年来也未曾听过引起什么祸事。”
石头敏锐地察觉燕赤城在提及“他”时语调略有不同,许是吐气,许是抵齿,舌根的颤动或许都变得柔和,不像是说话,倒像是很轻柔的扫弦。
“他是谁?”他没忍住问道,“说来听听?”
燕赤城尚未答话,洞中响起“哐呛”一声,洞口的药罐子不知被谁碰擦了,飞落在地,砸了个粉碎。
“问题都答完了。”仙君站起身来,便往洞口走,“下次不许再叫我,真有事便胆子大些,回小镜湖来。”
“哎,我还没……”石头不满地边追着他边嚷道。
“武陵之事,”燕赤城忽一停步,石头一个没顿住,撞在他背上,“你不许再插手。”
“凭什么!”石头接连几次被他堵着嘴,心中憋着一股气无处宣泄,不免气得大喊,然而话音未落,仙君的身影便已消失无踪。
石头只得对着空气跳脚:“我偏要管!我看你是怕了鬼族,别怕,一日夫妻百日恩,石大哥会保护你的!你就躲到被窝里去一边抖一边哭吧!”
作者有话说:
补周日的,晚点还有
第25章 蚍蜉撼仙门(一)
仙君走后许久,武陵诸人才缓缓回过神来,薛灵镜默不作声回到洞中,对还跪在地上的陆雪杉吩咐道:“雪杉,看诊之事,先不必继续了。”
“是。”陆雪杉起身抬头,只见薛灵镜面色不善,忍不住问道,“师叔祖,可是有什么问题?”
“食锦虫阴魄洁净纯粹,你无法辨别,我也无法,明镜扇大概,亦是无法。”薛灵镜声音沉沉,喉咙口像是噎着什么物事,他轻咳一声,哑然道,“既然如此,恐怕……我武陵门下弟子,有不少已经为其所缠。”
陆雪杉愕然。
薛灵镜背负双手在洞主踱步:“苍山派自春初开始遴选弟子,每次遴选必与我武陵人马接触,如今已快要入夏,若是他们当真能趋使阴阳两魄,武陵各峰各洞怕是都已经被动了手脚——如果以油火作比,阴魄是油,阳魄是火,武陵如今便如油中稻草,只差一点火星,便有焚毁之势。”
“照这么说,水崖洞惨案……”陆雪杉惊道,“师叔祖,莫非是栖枫师兄带了那食锦虫的阳魄进来?可这阳魄是至邪之物,栖枫师兄与之朝夕相处,岂会无所察觉?莫非栖枫师兄他……”话说道一半他自闭了嘴,遑遑然不敢再多想。
薛灵镜揉了揉眉心,道:“传我口令,将水崖洞列为禁地,各洞弟子不得擅入,前几日往水崖洞收殓洒扫过的弟子通通去水牢暂住。找几个童仆先去打点好起居。”
石头忙道:“我呢?”
“仙君让你休要再插手此事。”薛灵镜扫了他一眼,“你便携同那两个小孩一道下山去罢,我不便再留你三人。”
一旁弟子闻言道:“刚才那两个小孩好像爬到山下去了。”
“两个小孩,起不了什么风浪。”陆雪杉道,“我这就派人去把他们找来,和这位石道友一起送下山去。”
“等等等等!”石头急道,“我还没同意呢!你们要安排我,总得先问问我的意见吧?”
薛灵镜瞅他:“阁下还有何高见?”
石头道:“燕赤城当众羞辱我!不把我当回事,还对我指手画脚!他不让我管的事我骗偏要管,他不让我救你们,我偏要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