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嘴!”濯泉厉声道,“心境如此不稳,安于现状,可是想到南槛去陪燕逍?”
“南槛是哪里?”谢秋石忍不住问道。
“谁?!”
“什么人,竟敢擅闯瀛台宫?”
两名弟子高声喝道,话音未落,两道仙咒已齐齐打向谢秋石藏身的岩壁。
“天地良心,”谢秋石长叹一声,从岩壁后走出,一拂袍角一掸袖,笑道,“你们的小师弟带我进来的,有何擅闯之说?”
两名弟子愕然回头,在瞧见他的一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就在谢秋石犹豫自己是该好好打一顿小孩还是该仔细扯个谎的时候,眼前两个白得跟纸人似的弟子忽然扑通扑通跪下来,高声道:
“弟子濯泉见过仙君,恭迎仙君归来!”
“弟……弟子颍河见过桃源仙君,仙君饶……饶弟子不敬之罪……”
谢秋石安静地站在原地,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两个弟子神情愈来愈惶恐,谢掌门本人却是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呆站许久,才往后退了步,轻咳一声,故意冷着声音道:“起来。”
话一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故作冷淡,哪怕寻常模样也足够将两个小孩吓得屁股尿流,这一声更是把那个年纪小的震得委顿在地,两股战战,一句完整地话也说不出来。
“仙……仙君……恕……恕恕恕罪……”
谢秋石装不下去了,哂道:“行行行,怕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喜欢吃小孩呢。”
说着他便要去扶那两人,不扶倒好,一扶之下,连那个年纪大些的濯泉也开始小鸡仔似哆嗦。
谢秋石无奈地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也没了哄小孩的心思,干脆直接问道:“那个燕什么,燕逍?人在哪儿?”
濯泉又哆嗦了片刻,总算渐渐回过神来,禀道:“回仙君,燕逍被召回仙界后就上了南槛,此时应该仍在南槛闭关自省。”
谢秋石暗自嘀咕了声,想问问这南槛到底是做什么的,又觉得问出口有失仙君身份,只得故意端着道:“带我去南槛,我要见燕逍。”
濯泉一惊,这下真如自个儿师弟一般四肢筋软起来,嘴上却不得不咬牙应道:“是,仙君,我这就去准备仙驾……”
“不用准备。”谢秋石淡淡笑道,“就这么走过去。”
他面上沉稳,心中想的却是:正好我也能借机认个路。
濯泉胆战心惊,却只得照做,躬身引着谢秋石往山下去。
谢秋石一路看着两边景致,却见枝头春意渐浓,一路山泉流水、花苞枝丫都活络开来,鲜亮的色泽将瀛台山映得颇具风采,又往前走,耳边逐渐传来莺啼鸟鸣,仿佛春意一日间泄落满山,目力之所及,均是姹紫嫣红,鲜草碧叶。
濯泉颍河二人看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惧怕,濯泉忍不住回头看向他,问道:“仙君,您……心情很好?”
谢秋石也不知自己心情究竟是哪里好,只得笑道:“自然。”
濯泉仿佛松了一口气般,脚步都稳了不少。
谢秋石终于忍不住问:“怎么?我心情不好时苛待过你们?”
“没没没没有。”濯泉忙道,“仙君从不苛待我们。”
谢秋石将信将疑,安静地走了几步,又试探问道:“我不在时,燕逍是怎么回事?”
濯泉一怔。
谢秋石眉头一抬:“嗯?”
“仙君可是,并不记恨燕逍?”濯泉小声问。
谢秋石不明所以地“嗳”了声,心道:我记恨他?我什么时候记恨过他?
“若不是因为燕逍,仙君也不必下界历劫……”濯泉道,说完便正对上谢秋石墨玉般深黑的双目,陡然一惊,连连摇头道,“仙君恕罪,我当时年纪尚小,也只是道听途说……”
谢秋石不置可否,拿左手指节轻轻叩着右手掌心:“有哪些‘道听途说’,说来听听?”
濯泉怕得慌,却不敢不说,只得硬着头皮道:“无非就是燕逍贪图仙君之位,构陷仙君,害仙君下了劫火台……或者燕逍办事不利,拖累仙君受了责罚,下界历劫……还有些更荒谬的,说出来只恐……只恐污了仙君的耳朵。”
他越说声音越轻,最后几个字更是如悄悄话一般,谢秋石倒是越有兴致,露出个兴味盎然地笑来,命令道:“说说。”
“说燕逍他……他对仙君有非分之想……”濯泉磕碰着牙齿,瑟瑟道,“他求而不得,才起了歹心,亲手将仙君推,推下了劫火台……”
谢秋石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相比贪图仙位、办事不利,这条倒是更像真的些。走,小孩,陪我到南槛去,我可真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仙君当真还想见燕逍?”濯泉惊问。
“见,为什么不见?”谢秋石笑道,“不仅要见,还得好好审一审呢。”
第80章 铁槛审孤莲(一)
正如石碑上所说,瀛台宫是仙界第一道仙门,走出瀛台宫,便真正到了天界。
谢秋石摇着扇悠悠远眺,只见云海辽阔无涯,踩在脚下如冯虚御风,朝花夜昙明明成了无根之物,却日夜娇艳,芝兰杜若若即若离浮在云间,却四季芬芳。
谢掌门平素最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下正如耗子进了米缸一般,恨不得东摸摸,西碰碰,只是跟在一旁的仙童便草木皆兵,他袍角一动,便个个吓破了胆。
“南槛那里,是什么人在主事?”谢秋石想了想,问道。
濯泉一愣:“仍是周瑛莘周仙人,可是有何不妥?”
谢秋石忙挑眉笑道:“原来是小周啊……是我忘记了。”
濯泉颍河也跟着赔笑:“仙君本就不拘小节,忘了也是应该的。”
谢秋石嘴角一僵,终是笑不出来了,又隔半晌才问:“我以前和那周瑛莘可有什么过节?你帮着我回忆回忆,一会我还找他叙旧呢。”
濯泉小脸一绿,看了眼颍河。
颍河神色木讷,显是已经吓傻了,嘴上干巴巴一字一句念经似的答道:“回仙君,您待周仙人十分宽厚,只不过每隔几天就要与他切磋一番,将他踩倒在地,用作搁脚之用。”
谢秋石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话。
半晌,他才问:“我干什么总拿他搁脚?”
濯泉在一旁连使眼色,颍河兀自念经:“您说,‘南槛离瀛台山比较近,出门就是,不踩白不踩。’”
濯泉只好紧跟着恭维道:“仙君莫要听他胡扯,您从前英明神武,雨露均沾,绝对没有厚此薄彼,针对他周瑛莘。”
“……”谢秋石道,“所以我谁都踩,是吧?”
濯泉:“……”
颍河:“……”
谢秋石哭笑不得地“诶哟”一声,一甩袖,最终没发作出来,却也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只安静地像只闷鸡似走到南槛石门前。
他愁着脸左右徘徊几步,又思索了片刻,斟酌再三,才对着门口一阵大喊:“周瑛莘!!!你爷爷我来了!!”
两仙童均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谢秋石就知道自己的演对了,一捋鬓发,气定神闲站直了身子,背负着双手,捻着扇柄有一搭没一搭摇着。
南槛檐上扑簌簌惊起一群仙雀,叫门的仙童还未撤去,一个身长九尺的绛袍武仙已从门口大步疾奔出来,瞪着双铜铃似的深目,瞅见谢秋石,话还没出口,脸已变成青色:“谢仙君怎么回来了?”
谢秋石没答话,对着周瑛莘横瞅竖瞅,都觉得打不过,只得轻咳一声,道:“周瑛莘,你让开,我要见见燕逍。”
周瑛莘双眉紧锁:“仙君,天帝命燕逍在此思过,纵使是您要放人……”
他本就生得高大威猛,鼻方目深,拧起眉头来自带三分武人的狠劲,别提更有一身罡正仙力,举手投足间多少有些慑人。
谢秋石下意识瞧了瞧自己白净的手掌,左右还是觉得打不过,只得道:“谁要放人了?本仙君审审他,不行么?”
周瑛莘松了一口气,拱手规规矩矩道了声:“自然可以。仙君请。”
说罢,他便率先领路走进南槛。
谢秋石站在他背后,眼见他衣料下绷紧鼓胀的肌肉略松了些,心道:“此人果真也在怕我。”于是干脆打蛇随棍上,忽地哥俩好似的勾住周瑛莘的肩膀,笑道:“好兄弟,天帝怎么罚的燕逍?什么罪名?”
“陛下罚燕逍禁足三十日,小惩大诫。”周瑛莘肩膀一弹,深吸一口气,继而一板一眼道,“称不上有什么罪名,只不过训斥了几句。”
谢秋石闻言忍不住轻笑一声,好奇道:“训斥了什么?”
周瑛莘边走边道:“贪名逐利,好大喜功。”
谢秋石只觉不可思议,讶道:“什么名利?什么功?”
周瑛莘却似不愿再多说,只道:“你的童子比我更清楚。”
谢秋石立刻看向濯泉。
“仙君。”濯泉忙道,“您下界历劫之后,桃源仙君一席空缺,天帝便命燕逍暂持事务,代您统管人间。”
谢秋石笑道:“怎么,他偷懒了?”
“哪里只是偷懒!”濯泉气鼓鼓道,“他竟胆敢冒领仙君‘桃源君’的身份,在人间受香火供奉,要不是这次朱眉姐姐拆穿了他,他还不知要瞒到什么时候呢!”
“我没记错的话,”谢秋石假作斟酌道,“他在人间明明号作武陵。”
“武陵就是桃源,桃源就是武陵。”濯泉急道,“他本不是仙君,怎么用得起仙君的尊号?只是偷换了名号,混淆凡人耳目罢了——仙君若留心看看,便知道凡间神龛里供的朱冠神像,仍旧是照您的模样绘的呢!”
谢秋石哑然,细想之下燕赤城确实多年来鲜少束冠,那顶朱冠更多时候仅是躺在他床头的梨木小几上,藏品般擦拭把玩得干干净净。
“既如此,怎么罚得这般轻。”他讪讪喃道,“骗我骗天帝还骗天下人,合该狠狠地按在地上,打三百下板子!”
濯泉连声附和,一旁颍河也讷讷点起头,倒是周瑛莘眉头一跳,脚步顿了顿,停在一堵窄窄的石门前:“仙君,燕逍在里面。”
谢秋石还没回过神来,只“唔”了声,没开门。
周瑛莘道:“可是要在下先通报一声?”
谢秋石又“唔”一声,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疑问,只是尚未来得及问出口,周瑛莘已然推开了石门。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夹杂在草木清香中扑面而来,谢秋石只觉这清香熟悉异常,仿佛已陪了自己远不止短短几年,而是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岁月。
走进门中,第一眼见到的却并不是面壁而坐的人影、地上散乱的刑具、或是斑斑点点的血渍痕迹,而是针对石门的那一堵雪白的如冰玉般,至今散发着幽幽冷光的白墙。
“燕逍。”周瑛莘沉声道,“仙君要亲自提审你。”
谢秋石呼吸一滞,只觉自己不仅是在提审,还有些提心。
唆唆布料声响起,那幽黑的人影从暗影间转出来,果然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目与神姿。
谢秋石小声自言自语道:“……燕赤城。”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在忙开学,鸽了一段时间不好意思
尽快恢复频率!
第81章 铁槛审孤莲(二)
那人应声抬眸,眉目糅合在幽暗间,光影暗藏,如星星绿焰。
谢秋石心中一动,忽然掉头拔腿就走,临走还拖了周瑛莘一道。
周瑛莘一头雾水,眼瞧着那搭在自己手臂上削葱玉尖似的手指,心里却不甚惶恐,面上强自镇定道:“谢仙君?”
谢秋石笑道:“周瑛莘,把你的衣服脱了。”
周瑛莘闻言大惊,两条浓眉绞在一处,愕然道:“这是何故?”
“快脱。”谢秋石长眉一挑,折扇一点,摆足了仙君架子。
周瑛莘面色微变,手指搭上了衣领处,口中却讷讷道:“仙君召幸燕逍一人也该够了……”
“闭嘴!我就是要换身衣服恫吓恫吓他。”谢秋石啼笑皆非,耳畔泛上一阵薄红,“给爷脱!”
两人再进得自省室时,燕赤城仍坐在玉璧前,只不过换了个姿势,支着一条腿,手指轻轻扣着膝盖,听得人声也不惊讶,只是回过脸,对着满面难色的周瑛莘点了点头。
他气定神闲,仿佛不是囚笼里的戴罪之身,而是此间主人,眸中浓郁的深绿也黯淡了些许,乌黑的双目一如沉静的夜湖。
然而沉寂寡淡的目光在触及周瑛莘身后之人时,突然溃不成军,燕赤城蓦地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一步,又戛然顿了足。
只见眼前,一身绛红仙官袍的青年拂开高大的武仙,踏着轻云信步,甩袖走进门来——他头顶腰间配着七彩琉璃饰,头上高束碧玉翡翠冠,朱红长袍色泽浓郁,有如酱色,更衬得半露的皓腕雪颈净白如玉。
谢秋石甫一入室便对上燕赤城的眼,当即莞尔一笑,碧冠上的流苏随之轻摇,一颗翠玉悬至额心;再往下,一双明目如桃华灼灼,薄唇如斜叶轻扬,端的是风流华美,神采飞扬,称之神人再世也不为过。
燕赤城只觉这一眼如飞白浓墨斜泼在空寂的百年时光之上,硬生生灼痛了他的眼,叫他伤痕遍布的左手复又刺痛起来。
“桃源君……”他低声道。
谢秋石闻言动作一顿,压着嗓子“嗯”了声,在袍角遮掩的角落轻轻踹了周瑛莘一脚。
周瑛莘面色一绿,只得照二人不久前对好的台本清了清嗓子喊道:“逆臣燕逍,桃源仙君渡劫归来,屈尊降贵,亲自审你,还不速速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