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清丰道:“掌门,这是……”
“金缕衣。”谢秋石道。
解元春恍若不闻,眼看着三千白衣道君提枪踏浪而来,如破槛而出的野兽般,闯进繁花遍野、山水锦绣的武陵,践落花为尘泥,闻鹃啼为战鼓,才哈哈大笑道:“岑峰主,顽愚之人才将金缕衣当作救命稻草,大智之辈能把害人的东西当作掌中利器——谢掌门,陛下一向喜欢你武陵派多过幽冥教,谁叫你山里不藏毒、不藏害,向来只有真正的好东西呢?”
“好啊,原来如此!”谢秋石挑眉道,“狗咬狗一嘴毛,倒是叫别人占了便宜。”
余黛岚:“掌门,你莫把自己人也比作狗!”
谢秋石斜了他一眼,只见余峰主不单单嘴上说得利索,脚下也踢得卖力,几十“人雕”被他抬足踢飞,重重砸向吊桥上众星官,几个星官猝不及防落入水中,下饺子似惊起层层水浪。
水中隐隐传来哭喊啼泣之声,岑蹊河一皱眉头,抬手道:“黛岚,等等!”
余黛岚登时住了脚,回头道:“师兄?”
谢秋石拔步走到解元春身前,一脚将他整张脸踩进泥里,道:“谁在哭?除了那三千大白蛾子,你还带了什么人?”
解元春蜡黄着脸,喉中血丝阵阵,唇边却笑声桀桀,如疯如傻。
谢秋石懒得跟他多费唇舌,提着他的领子将他按在囚禁“人雕”的木笼上,抬手撕去他胸口几片衣料,笑道:“解大人一定要给我认这一大群儿子,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只可惜我这群儿子孙子都缺个奶娘,嗷嗷待哺,只好一报还一报,麻烦解大人割肉喂鹰了!”
解元春闻言终于变了脸色,扑腾着双手要挣扎开,便觉胸膛腰腹出传来湿热之感,他尖叫一声,坐倒在地,颤声道:“住手!住手!!”
谢秋石提高了声调:“嗯?”
“是妇孺,东陵妇孺!”解元春几乎是叫出来,挣扎着要将上半身后仰,“东陵妇幼要为夫父兄弟报仇,一路跟、跟来了武陵……要与你们誓、誓死一战……”
余黛岚又惊又怒,岑蹊河也终于目露杀意,谢秋石面无表情,将解元春从木笼前提开,尚未等他松一口气,就将他兜头丢入木笼之中。
木笼中登时传出惨叫阵阵,谢掌门扇面一扫,枝根收拢,叫声减轻,最终戛然而止。
“你们呢?”谢秋石未作解释,目光从曲苏阳几人身上扫过,“你们站在哪边?”
峨眉掌剑早已面色苍白,话都说不出一句,曲苏阳思及自己先前对谢秋石种种冒犯,只觉下一个灰都不剩下的就要是自己。
灵山道长低叹一声,终道:“这是你们武陵的内务事,我们不便,不便再多插手……”
谢秋石未置一词,也不再来得及多做部署,夹杂着哀哭、怒吼、战鼓的帝师已跃至眼前,杀生扇的扇柄似是有所感应,隐隐作烫起来。
“蹊河,清丰,”谢掌门道,“不可伤人性命。”
岑蹊河蹙眉道:“掌门,这恐怕……”
“薛灵镜之事,只怕还埋在你们心里。”谢秋石言简意赅,挑眉一笑,“至于我,我既然手握杀生扇,杀生便是我的道。”
岑伏二人未作应答,余黛岚确实一脸疑色:“师父怎么了?难道师父在天庭过得不快活?”
谢秋石不理他,转身“唰”一声展开雪扇,然而扇面还没来得及递出,忽然,一道罡风破开苍穹,爆发出耀目的白光,劲势钧天,似乎要将武陵群山都夷为平地!
谢秋石掩了掩目,在刺目的白光中徐徐睁开眼,只见眼前出现了异常骇人的景象——像是有一只乾坤巨袋将整个武陵收入囊中般,天光骤然暗下去,变为一片雾蒙蒙的白,不见日月;溪水河流停止流动,飘舞的落花悬停于空中,成百上千的百姓、星官,如同钉在棋盘上的棋子,呆板地罗列在金角银边,不再动弹。
谢秋石回首看向武陵三位峰主,只见他们也如东陵凡人一般,成为直直矗在地上的雕塑,他又愕然转身,目光撞上一双深绿的眼睛。
“大修罗咒。”燕仙君站在高处,俯瞰众人,如神明俯视蝼蚁般,既无怜爱,也无悲悯,“万籁肃静,众生平等。”
第89章 阴私骇人听(一)
“燕赤城?”谢秋石喃喃。
燕仙君听到他的声音,垂目看他,目中的锋芒缓缓敛去了,像是锐利的冰棱泡进了温水中,眉目都缓和了下来。
燕赤城道:“去东陵。”
谢掌门登时明白过来,却没有立刻行动,而是质疑道:“我自然会去找祝百凌把事情查清楚,不过这些人……”
“有我在,他们不会有事。”燕赤城低声道,却不欲再多解释,而是轻喝一声,“快去!”
谢秋石一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又瞧了眼身后木头般矗立着的三位峰主,不再多言,一声口哨招来碧霄便驾鹤而去。
谢掌门耗了不足半日便到了东陵,出乎意料,东陵并不是一副生灵涂炭的景象。
幽冥教扶持众女,日理五谷,夜整乱象,自定规训,严以相律,几乎称得上自立为国——与其说是伏清丰口中的“天下大乱”,倒不如夸一句百废待兴。
谢秋石只皱眉看了眼,便一闪身晃进了仙君庙后的夜梦别苑,花了不少功夫才从衣柜里揪出团成一团的老管事令坚。
令坚发出哀嚎:“少爷!”
“怎么回事?”谢秋石边走边道,“祝百凌要杀了你?”
“祝仙子来过一次,应该没发现老朽。”令坚颤声道,亦步亦趋地跟在谢秋石身后,“少爷要去哪里?”
“再去一趟死人坡。”谢秋石随口道,“武陵出了点事。”
令管事“唔”了一声,显然并不意外,过了片刻,沙哑着声音问道:“少爷,燕逍既然没有同你一起来,可是留在武陵,主持大局了?”
谢秋石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简短地说了个词:“大修罗咒。”顿了顿,又问:“你可知道那是什么?”
“自然,少爷。”令坚擦了擦额头冷汗,“上有九重天,下有阎罗殿,八荒独尊术,魂定大修罗……”
谢秋石一怔:“《八荒独尊》是秦灵彻练的功法罢?”
“是。”令坚道,“少爷,八荒独尊可以让人历经万世而归一,大修罗咒则可开山破界,划出三界之外另一条道来。这两者都是超脱天地法则的禁术,天帝执掌《独尊法》,燕逍熟习《修罗咒》,至于寻常人,别说用得,就连听也听不得。”
谢秋石惊讶地“咦”了声,笑侃道:“燕逍既然这么厉害,怎么还被天帝关在大牢里磋磨?”
令坚支吾片刻,终是没有给出一个叫人信服的答案。
日落之前,主仆二人快马加鞭到了死人坡。
谢秋石只觉此处比上次来时更萧条了许多,漫天的苇草似乎随着入秋而变得枯败,秋虫唧唧,凉风阵阵,一股萧瑟的凉意从潮湿的水土中蒸上来,顺着脚踝徐徐往上爬。
谢秋石不免加快了脚步,不多久,便重新回到了山茶遍布的碑林中,二话不多说,只命道:“挖。”
令坚颤颤看了谢秋石一眼,躬身垂首再一次开始施术挖坟,很快,十三具妇人白骨复又整整齐齐地列在谢秋石面前。
谢秋石看了十三女当胸的锉痕,目光徐徐下移,往女子的腹部盆骨处看去,一边看一边问道:“当年燕逍血洗桃源村之时,你都看到了些什么?说给我听听。”
“少,少爷?”令坚怔道,“您知道了?”
谢秋石没说话,只是脚尖勾着几根白骨,随便地翻了翻,左右拨弄着查看。
“当时……当时,桃源仙君已然下凡历劫……”令坚垂目叹道。
谢秋石眉头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
“燕逍似乎在紫微宫大闹了一通,险些掀了整座金殿,有人说他是想刺杀陛下,也有人说他,他是在天庭呆腻了,要另立门户,自封为王。”老管事左顾右盼一番,确认没有第三人在场后,才斟酌着措辞,压低声音道,“此事闹得天界沸沸扬扬,群仙侧目,最后亦不知如道何收场,只知天帝陛下并未降罪于燕逍,而是下了一道旨意,命燕逍代替桃源君,将剩下的‘桃源村遗患’尽数诛灭,自己则下了劫火台,亲受百年劫难。”
“燕逍屠村,是替桃源君做事?”谢秋石挑了挑眉,将足尖勾着的一截腿骨放回地上,“天帝又为何突然要去历劫?”
“老朽也不明白,”令坚呆呆道,下意识地跳过了他的第一个问题,“老朽再见到燕逍之时,他在夜梦别苑外静坐了一夜,浑身是伤,老朽问他,要不要进门,他一言不发,第二日上便走了,后来老朽从旁人口中得知,那日他在此处与幽冥仙子曾有一场恶战……”
“他打赢了,是不是?”谢秋石淡淡一笑。
“理当是打赢了。”令坚叹道,“幽冥仙子败退之时,以天地为证,与他割袍断义,更名换姓。而燕逍自那一夜离去后,便幽居武陵,虽以‘仙君’之名自居,却一步也不再离开小镜湖。”
谢秋石默然不语。
“少爷,各中种种,老朽虽多有耳闻,心中也有猜测,却实在不便多说。您若想知道更多,或许理当由燕逍亲自告诉您。”令管事抬头看他,却发现谢秋石目光凌凌盯着一地骸骨,好似并没有认真在听,“少爷?”
谢秋石抬手示意他住嘴,忽然掐了个诀,往尸骨中一丢,十三具尸骨发出一阵盈盈蓝光。
“少爷?”令坚又喊了声,眼皮一跳,忙问,“可是发现了什么?”
谢秋石道:“令坚,这十三个女子,是因为意欲生养鬼胎、延续鬼道血脉,才必死无疑的吧?”
令管事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我用‘往生咒’看了看,”谢秋石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这里只有十三条人命。”
令管事“嗳”了声,似乎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缓缓地张大了嘴。
“十三具骸骨,十三条人命。”谢秋石冷冷地说道,“哪里来的鬼胎?”
他话音落地,一阵细细的冷风盘旋而来,卷起枯焦的黄叶,簌簌有声。
连半人半鬼的精怪都几乎为此打了个哆嗦,令坚不断摇头道:“可是天帝真眼,天帝真眼,绝不可能看错任何一件事情……”
“查。”谢秋石干脆道,“把所有尸骨挖出来,一具具查。”
他一声令下,死人坡几乎又“死”了一次。
仙术翻滚,尘埃散漫,一排排、一列列的碑石被术法击倒,皲裂的墓地像绽开的伤口般外翻,露出一座座薄木小棺与大小白骨。
谢秋石难得的极有耐心,将每一具骸骨仔仔细细看了,末了命令坚寻来百年前桃源村覆灭时的姓名簿册,一一对照着细查,最终甩手将泛黄的薄本丢在地上,道:“令坚。”
令管事颇有默契地接过簿册,再次仔细地核验一遍,最终面色泛白,双膝颤颤:“少爷,少爷明察秋毫,百年前桃源村众人丧生之时,名册上所书桃源村七十二位女子……刚巧没有一人身怀有孕。”
“是否可能会有第七十三个女子?”谢秋石问,“譬如别地远来的客人,譬如流民歌女之流,适巧经过此地……”
“若真如此,被屠灭的便不该是桃源村了。”令管事哆嗦着嗓子打断道,“桃源村素来受鬼道庇佑照拂,村人才会死守鬼胎,予以报答,若换了外人,机缘巧合途经此地,这一村人又何苦为之丢了性命?天帝又怎么会如此不分青白,滥杀无辜?”
谢秋石蹙眉不言,扇柄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敲击着掌心,他沉吟许久,又问道:“那是否存在某种术法,或是丹药,让人误以为自己身怀有孕?”
令坚想了想,却又摇头:“少爷说得东西,老朽虽是听闻过一些,只是这些法子一来瞒不过天帝真眼,二来,谁又会愚钝至此,假装怀有鬼胎,带着一村人自寻死路?”
“……”谢秋石皱着眉,来回踱了几步,有些苦恼。
脚步踩在枯叶落花之上,他顺势望去,瞧见那条通往百花谷的“僳州河”,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蓦地抬起头,“令坚!”
令坚连忙应了声。
谢秋石道:“百年前这个时候,桃源村灭村之前,祝百凌……燕朱眉在做什么?”
“这……”令管事讶然,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回道,“祝仙子游历四海,那时应当在左近修建百花谷,她并不厌恶鬼道邪法,与鬼府走得颇为亲近,常去桃源津做客,与此处村民时常往来。祝仙子素来护短又讲义气,因而在燕逍奉命屠村之时会回护村民,也并不奇怪。”
“恐怕不止如此……”谢秋石像是明白了什么,停下了敲击掌心的扇柄,脸上不仅没有丝毫喜色,反而更为难看,“恐怕不是她回护村民,而是村民……在回护她罢?”
“少爷为何有此一说?”
“令坚,”谢秋石低声道,“你猜猜,当年桃源村想要报答的,庇佑桃源村风调雨顺的,到底是鬼道,还是她祝百凌?”
令坚愣了愣,缓缓张开嘴,轻轻地“啊”了声,皱纹遍布的脸如揉烂的橘皮般绞在一起。
“你再猜……”谢秋石又道,他放轻了声音,喉咙里带了些沙沙的干哑音色,“当年真正怀上鬼胎的,引起天帝震怒,害燕赤城兄妹决裂的,是这数十个并无身孕的女子,还是她祝百凌?”
第90章 阴私骇人听(二)
死人坡上阴风阵阵,一主一仆不约而同地觉得眼前的猜想比那日攒簇的“人面塔”更为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