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众女发出一声欢呼,就在此时,燕赤城身如坠矢,单膝点地,枯心枪的缨子被鲜血染得绯红,一时半会竟与祝百凌那杆“濯红缨”无法分辨!
只见他面色苍白如纸,乌发凌乱,腰际有一处碗口大小的枪伤,正如瀑布般涌出血来,一双幽黑如夜的眼睛底下,深邃的墨绿时隐时现。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般无情地看着身上的伤口,任由它不住流血,他又抬起头看向祝百凌,神色间竟呆了几分哀求。
祝百凌低眉看向自己的兄长,眼里没有半分得胜的喜悦,或许是因为觉得胜之不武,或许又是因为故情未却。
他们二人相对而立,许久无人说话,过了半晌,祝百凌才提着枪,缓缓地往前迈了一步。
幽冥众女一概屏住了呼吸,她们期待又畏惧地等待,等待见证仙子提枪刺穿败寇的胸膛,见证一位仙尊的狼狈陨落。
祝百凌却只是轻声道:“燕赤城,你想说什么?”
燕赤城抬头看着她,似乎很疲倦地摇了摇头。
“你没有尽力。”祝百凌道,“你是想求我什么?”
“我身上有他的仙力。”燕赤城垂下眸,睫羽盖住了那双颜色暗沉的眼睛,却无法掩去那微弱的绿芒,“生魂树已经枯死,你靠着腹中胎儿得以存活,而我赖以偷生的……”
“是桃源君的半身仙力。”祝百凌讽笑道,“你想为他而死,他也想为你而死,最终他死了,你却靠着他的宠幸活了下来。”
“把它拿走。”燕赤城猝然抬头打断了她,吼道,“你不是想活下来么?把它拿走!”
第99章 此战如生平(二)
“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要你的施舍!”祝百凌高声喝道,枪尖抵住了燕赤城的咽喉,抬起他的脸,“燕赤城,兄长,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那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要的东西我会一件件地亲手取来,你给我的,名也好,命也罢,我一概不要。”
枪尖在燕仙君苍白的咽喉处拖出一道长长的血丝,燕赤城眸中的深绿徐徐散去,让他的瞳孔看起来有些涣散。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点淡淡的遗憾。他无奈地看向祝百凌,道:“你和我一样。”
祝百凌的嘴唇微颤。
“你也不想我死。”燕赤城低声道,喑哑的尾音里藏着细微的柔和,“朱眉。”
百花谷陷入长久的静默,祝百凌的枪尖始终没有离开过燕赤城的咽喉,却也没有往前再进一寸。
“哐噹”一声,“枯心枪”重重落在地上,燕赤城自下而上看着他的亲妹,目光中暗藏着难以言明的情绪,暗潮似的几乎要淹没眼前的仙子。
祝百凌的手微微一松动。
就在众人以为长久的僵持就要结束之时,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高亢的鹤唳,碧霄如闪电般盘旋而下,口中衔着一条长长的锦条。
燕赤城目色一凛,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熟悉的急切呼声,燕赤城隐约辨认出,那声音来自迦叶寺弟子李望尘。
“燕仙君!燕仙君!”李望尘叫道。
幽冥诸女提起兵刃相应,孔雀教主站在最前面,皱眉斥道:“都放你走了,怎地还不识抬举,折返回来?”
李望尘看也没看她一眼,对着燕赤城作了一揖,尚未成礼,便抬头急道:“仙君!武陵封山了!!”
“咚——”
“咚——”
“咚——”
巨斧在石笋根部重重敲击,每凿一下,都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
谢秋石抱臂站在山前,看着那隽逸缥缈的“武陵桃源”四个大字一点点化为粉屑从山头剥落,“啧啧”两声,似乎略有遗憾。
余黛岚抱着裕翕润宇,牵着晓峰,目色凝重地站在他身边,岑蹊河伏清丰落在后头两步。
余黛岚拽着谢掌门的袖子嚷:“谢秋石!”
谢秋石挑眉道:“怎么?”
余黛岚道:“你真的要封山?我不同意!”
“我是掌门还是你是掌门?”谢秋石笑嘻嘻转过头,冲他晃了晃手上的扳指,“谁叫你师父不喜欢你。”
余黛岚面色又青又白,恨不得指着谢秋石的鼻子破口大骂,但又想到自家掌门还是半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最终咽下喉咙里的粗话,只涨红了脸,指着石碑上摇摇欲坠的四个大字道:“‘武陵桃源’,这四个字是武陵开山师祖留下的,我们武陵修的是有情道、人间道,天下苍生遭人祸害,我们不能做缩头乌龟,藏于深山……”
“等等,”谢秋石抬起扇柄,笑着看了余峰主一眼,“这四个字是我写的。”
余黛岚:“……啊?”
“嗯……几百年前,”谢秋石挠了挠脑袋,支着下巴,盯着石碑左右看了看,“你看到桃源的‘桃’字最后一划了么?”
余黛岚呆呆地点了点头。
谢秋石展眉笑了,扇骨一敲掌心:“这就是了,我写‘桃’字之‘兆’时,为了省力,总会少写一点,不信你拿我从前写的手令对照一下,便是了。”
余黛岚目瞪口呆。
连他们身后的伏清丰、岑蹊河都面面相觑。
伏清丰尴尬地笑道:“谢掌门玩笑开得有模有样,我都快要当真了。”
谢秋石鼓起腮帮子:“你也不信任我。”
“谢秋石。”岑蹊河忽然蹙眉道,“你若是怕战事令我们染煞而选择封山,那大可不必——坐观天下生灵涂炭,与我们而言,亦是一桩大罪。”
余黛岚连连点头。
谢秋石却摇头道:“不是因为这个。”
岑蹊河挑眉道:“那是?”
“下面的敌人,”谢秋石竖起三根手指,“一,当朝星官。”
“二,东陵百姓。”岑蹊河接道。
“三,也是最重要的,”谢秋石道,“祝百凌。”
岑蹊河颔首不言。
“祝百凌想成仙,”谢秋石笑了笑,“你知道一个人想成仙,需要做什么吗?”
岑蹊河不懂他为何这么问,微微皱眉,倒是余黛岚老老实实答道:“修道。”
“不错。”谢秋石点了点头,道,“凡人修道,除却坚定道心外,尚需历尽万难,抵制诱惑,扛过雷劫,折腾来折腾去,翻来覆去几百遍才能成仙,要当上仙君之位,更要为天庭立下汗马功劳。”
岑蹊河道:“祝百凌没做这些。”
“没有。”谢秋石冷冷道,“在她自己眼中,她是在挣扎求生;在我眼中,她不过是投机取巧,而如今,天眼堪破了她的‘取巧’,要让她做回那棵枯死的老树。”
“所以?”伏清丰喝了口酒,笑道,“这一切都是她在逆天改命?”
“换个说法,”谢秋石微笑,“这是她的劫。”
众人一愣。
余黛岚支支吾吾道:“可我没见打雷……”
“‘劫’究竟是什么?黛岚?”谢秋石缓缓摇头,“薛灵镜的劫真的是天雷吗?还是那座遍山毒虫的武陵山?”
“若说这一切都是她的一场劫数……”岑蹊河低声道,“我们无法阻拦?”
“她在对抗老天,老天也在向她反击。”谢秋石突然抬起头,轻轻地拍了拍岑蹊河的头,“不关你们这些小孩的事。”
岑蹊河一怔,玉面书生脸上头一回浮出淡淡的薄红来。
伏清丰挑了挑唇角:“你怎么突然这么老气横秋?”
“我比你们大,比你们厉害。”谢秋石做了个鬼脸,“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是凡人,你们第一天知道么?”
三人哑口无言。
余黛岚仍然不可置信,抬头看向谢秋石,似乎还想争辩什么。
“小孩。”谢秋石忽然在山头的高石上停步,低下头,垂目看着他,同时张开手臂将他怀里润宇抱到怀中,目光里竟然带了几分难以寻觅的仁爱。
余黛岚怔怔,一晃神间,竟然分不清这份仁爱是对着怀里的小孩还是对着自己。
谢秋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嘴角的玩世不恭消失了,反而带着柔和的笑:“当年余素清历劫时,你们能插手么?”
余黛岚呆呆地摇了摇头。
谢秋石循循善诱地问道:“薛灵镜历劫时呢?”
伏清丰嘴唇一白,余黛岚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师兄,只见师兄的下唇上被他自己咬出两个细细的齿痕。
“那么现在呢?”谢秋石微微一笑。
岑蹊河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半晌道:“我明白了。”
“去吧。”谢秋石背负着手,抬了抬下巴,“这是你们的武陵,放倒镇山石,你们要亲自动手。”
余黛岚又瞅着他看了一眼,咬了咬牙,一顿足,行了个礼,转身往镇山石的方向跑去。
谢秋石眨了眨眼,又看了眼岑蹊河:“蹊河,去罢。”
岑蹊河发现自己无法从那双蓝绿色的眼睛下抬起头来,他甚至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跪下来,想要下拜高呼,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拜谁、呼什么。
在作出狼狈的举动前,他也仓促地行礼离去。
“清丰——”谢掌门拉长了语调,要赶走身边最后一个人。
伏清丰却没有离开。
“清丰?”谢秋石做了个夸张的委屈表情。
“我见过你撒谎,你一本正经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想信。”伏清丰用力地喝了一口酒,脸上浮现出一阵病态的潮红,“谢秋石,这真的是祝百凌的劫吗?”
谢秋石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了,他静静地看着伏清丰,笑而不语。
伏清丰快站不住了,却仍然强撑着问道:“谢秋石,这是你的劫,对吗?”
谢秋石仍然没有说话,只是连笑意都隐去了。
伏清丰双膝发软,他突然回想起来自己走进仙门的第一天,被教导一拜天地、二拜神灵的那一刻,以及第一次目睹天雷劫时所品味到的,对于天地之浩渺、自身之幼弱的无限敬畏。
他没有力气再问一个字,朝着师兄弟们离去的方向落荒而逃了。
第100章 第三卷 ·终
镇山石崩裂的那一刻,整座武陵发出浩荡的钟鸣。
余黛岚站在崩裂的石碑前,岑蹊河、伏清丰立在他两边,一阵幽微的白光将武陵群山笼罩其间,他们似乎还张望着看了谢秋石一眼,却没有人与他目光相接。
谢秋石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不知又过了多久,武陵弟子的身影随着仙山消失在云雾间,流水不再涌动,桃花不再绽放,葱郁的仙山隐入人间的四季,春华褪去,果实落地,缓缓地覆盖上薄薄的冬雪。
偶有路过的樵夫渔人,瞠目相看,均觉自己仿佛一步之间从仙境踏回了人间。
“桃源隐于此,从此无路寻。”
谢秋石缓缓地长吟,牵着手中茫然无措的润宇,一步步往山外走去。
青山间,有面色骤变的白衣星官,有哀啼连连的东陵城民,有哭号不止的孤儿寡母,武陵桃源怨声震天。
“哥哥。”孩童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让谢秋石停下了脚步,蹲下身,平视着眼前的润宇。
男孩呆呆地看着漂亮的绿眼睛哥哥,小声问:“你要去哪里?”
谢秋石一怔,继而拍了拍孩子的脑袋,笑道:“哥哥欠了很多钱,要去还债。”
润宇皱起眉:“哥哥看起来很有钱。”
“嗯……”谢秋石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得愁眉苦脸地边走边道,“其实是这样,哥哥以前手上有很多人命,本来应该被官府抓去杀头……”
润宇问:“哥哥逃走了吗?”
“哥哥不想逃走。”谢秋石笑道,“但是有个山匪看上了哥哥,要把哥哥抓去当压寨夫人。”
润宇:“……”
“这压寨夫人一当,就当了很多年。”谢秋石沉吟道,“躲过了官府,躲过了天打雷劈,躲在温柔乡里,渐渐的也就忘掉了自己背着人命债。”
润宇瞪大了眼睛:“哥哥也太坏了!”
“嗯!”谢秋石眨了眨眼睛,“所以哥哥现在要去投案。”
润宇茫然带点了点头,过了片刻,才道:“那山匪怎么办呢?”
谢秋石怔然。
润宇道:“山匪很爱哥哥,不是吗?”
“嗯……嗯……”谢秋石轻轻地哼哼了两声,“山匪很爱哥哥,所以他为了从官府手下保护哥哥,早就被朝廷招安啦。”
润宇高兴地拍手道:“那哥哥就不用投案啦,可以和山匪好好地在一起。”
谢秋石哑然失笑:“可是哥哥杀掉的人,不会因为朝廷的招安而复活啊。”
润宇傻傻地看着他。
一大一小缓缓地走出了山,走进一个人影喧嚣的小县城,从酒肆飘扬的红旗上可以识别出,这个小地方叫“芾县”。
“哥哥,我们去哪里呀?”润宇轻轻地道,“去官府吗?”
谢秋石给他买了个糖葫芦,踩着沙沙的落叶,一边摇头,一边道:“去城南的天神庙。”
他缓缓地走过糖饼摊贩,走过茶楼酒肆,走过王大官人家,脚步在破败的徐氏镖局门前停了片刻。
润宇道:“这里怎么都是白旗子呀?哥哥,是你杀的人吗?”
“是因为哥哥的因果而死的人。”谢秋石摇头笑道,“不要停,走呀,走呀,继续走。”
日落时分,两个身影如约出现在天神庙前,天神庙门口贴了封条,朱砂告示上写的是:勿奉伪仙,勿逆天意。
谢秋石手指一弹,告示应声而落,他抬脚跨进天神庙中,对着空无一物的神龛缓缓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