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太主不觉得自己冤枉王太后,他们母子俩是一丘之貉。
“不管是谁的要求,都不能让他们如意。”
阿娇看着盛气逼人的母亲,在心里叹一口气。
如果硬顶能把刘彻降服,她没有阻止的理由,在几千年后的世界走一遭,她对刘彻的爱情早已泯灭在历史的鸿沟之中,虽然谈不上恨,但若有不跟刘彻周旋就能过得更好的办法,她不介意尝试。
毕竟刘彻实在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可穿越过时空的她,早已拿到叫做“未来”的剧本。
面对逐渐成长起来的一代霸主,窦太主根本无还手之力。
那为什么还要去激怒刘彻呢?
“阿娘,卫子夫怀着龙嗣,迟早是要入掖庭的。这事谁也拦不住……”
窦太主冷笑,“谁说拦不住的。”
阿娇听出她话里的深意,无非是要对还未成型的胎儿动手。一时间思绪翻腾,情绪的紧绷立刻反应到还没有痊愈的身体上。胸腹中泛起恶心,用帕子遮着嘴干呕起来。
窦太主吓了一跳。
阿娇知道给身在权力漩涡中的母亲讲生命可贵没有意义,在宫廷的斗争中,甚至没有善恶之分,只有成败之别。后人书写的历史证明,窦太主并不是说说而已,还极有行动力的尝试对卫子夫下手。可惜少年天子和太皇太后都打定主意,要保护卫子夫腹中的孩子,她无法直接对卫子夫动手的情况下,便生出捉拿卫子夫的弟弟卫青,杀害他以扰乱卫子夫心神之法。当然,没有成功。
阿娇的骄傲绝不允许自己用不正当的手法获胜,更何况是害人性命的做法,她怕自己一辈子无法心安。
她只能跟窦太主讲利害关系。
“外祖母不会允许,我也不乐意用腌臜的手段。”
窦太主暗恨自己的嘴没有把门的,忘记女儿性子高傲,平素直来直去一味莽撞不用诡计。
“你别急,娘都听你的。”
阿娇松一口气,继续说:“我不能生,没有卫子夫也还会有别人。”
窦太主下意识想反驳,又说不出反驳的话。之前阿娇肚皮没动静,加之宫中也没有女子怀孕,还能推说是刘彻有毛病。可卫子夫受孕,足以证明有问题的是阿娇。事实如此,苍白无力的安慰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娇见自己说的话,母亲都听进去了。情绪渐渐平缓,说到最重要的一点:“你知道陛下的性子,天生的反骨。他未必有多爱重卫子夫,但你要跟他对着干,到时候就不是封小小的七子,直接封美人也是有的。”
此时的后宫沿袭秦的制度,皇帝之妻称为皇后,妾皆称夫人。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位份。从七子到美人连升三级,绝对是斗志昂扬的少年天子一怒之下,能做出来的事情。
要真如此,无异于是为对手做嫁衣裳。
窦太主听得愣住,回过神来,只觉无计可施,捶胸道:“气煞我也!”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阿娇觉得窦太主已经打消对卫子夫动手之心。身体再也撑不住,喝过药之后,沉沉睡去。
窦太主看着床上瘦了一圈的阿娇,十分心疼。
女儿经此一役变化很大……母女俩很久没有心平气和的说过话了!阿娇说得有道理……可作为一个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心肝差一点命丧黄泉。可怜见的!她怎能轻易饶过那贱婢。
……
阿娇醒来的时候,窦太主已经离去了。大概是一日三顿吃苦药,她嘴里总有股子涩意,用清水漱口根本去不掉。
程安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
“太医说过,要少吃多餐,补养元气。”
阿娇顺嘴道:“我想吃红糖汤圆。”
程安没听过“红糖”,也没听过“汤圆”,但她一个字也没问,站起来应一声:“喏,我吩咐膳房,一会就能做得。”
阿娇:“……”
她回过神来,一阵好笑:“你快别折磨膳房了。他们哪知道红糖是什么……”
还是那句话,甘蔗制糖的技术还没出现。
咦,她知道古法制糖的方子,想吃完全可以自己做嘛。甚至不必劳烦膳房的庖人,有陶器和小炉子就成。
阿娇让程安把烧水的小炉子搬到庭院里,又让青君取来足够量的甘蔗汁。
作者有话要说: 瓶子看到小可爱们的评论了……阿娇是冷门题材来着,瓶子做好准备才开的,不会坑。其实一直想写金屋藏娇的,倒不是怕成绩差,主要害怕自己写不好,开头改了好几次来着。本来想多存稿再发,但一存稿就忍不住修文修文再修文,决定发了。
第4章 姜糖、花糖
蔗水颜色微黄,过滤过一遍还是稍显浑浊。
阿娇估摸着火候大约是合适的,便让青君时不时用匙搅拌。待蔗汁慢慢变得黏稠,颜色朱红微棕,甜蜜浓郁的香气充斥整个庭院,便是正殿里头也能闻着味。
小宫女偷偷咽下不停分泌的口水,隔着垂帘小门通报,“长乐宫的方姑姑来了。”
阿娇:“快请进来。”
小宫女领命而去,不一会,便听一道爽朗的声音从前殿传来。
“好甜的香味!这是在做什么?”
阿娇转过头,见方姑姑噙着一抹笑朝她行礼。方姑姑四十多岁,下颌角肥大,脸短而方,幸而鼻梁挺拔弱化了脸庞的棱角感,使其气质不至于过分锐利。她伺候太皇太后多年,老子、娘也曾伺候过太皇太后,最是忠心不二。自阿娇受伤以来,她替太皇太后来往于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垂问伤情。日日不歇,算是熟客。
阿娇请她坐下,指着陶锅里冒泡的糖浆说:“我在试着制糖,方姑姑来得正巧,一会尝尝甜不甜。”
“一准甜,”方姑姑同阿娇说着逗趣的话,不着痕迹的打量她的神色。
阿娇完全没察觉自己在被“观察”,大半心思在陶锅里。见糖浆冒的泡泡越来越少,直至不再冒泡,忙说:“好啦!离火吧。可要一直搅拌才成,不能停。”
青君应喏,“好像越来越费劲了。”
阿娇探头一看,抚掌道:“好得很,证明快成了。”
此时的糖浆已经有一种细沙样的质感,阿娇心道差不离,让青君小心一些将糖浆倒进事先准备好的容器里。
最好趁糖浆彻底凝固之前,稍微在表层分割一下,方便等会掰成小块。
青君一一照做,等红糖凝固,迫不及待的分给几人。
阿娇尝了一块,不知道是不是“亲手”制作的缘故,总觉得比起之前吃过的都甜,是清爽中微微带绵绵细沙的口感,一点也不腻味。
相比起她的淡定,其余亲眼看到蔗汁变成红糖的人都有些吃惊。
比如方姑姑,她拿着凝结如石块的红糖,对着的太阳看了片刻,见其中有较为明显的沙纹,颇为称奇。感叹之后,才放入口中。只觉清香甘甜,同之前吃过的糖相比,口感更加细腻,而且更甜,从喉头往下一路甜进心坎里。
阿娇留下一点,其余全部交给方姑姑带回去,请老太太尝一尝。
方姑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赞道:“老太太知晓您的孝心,一定很高兴。”
程安亲自去送她。
两人走在殿外长廊中,方姑姑脸上的笑渐渐淡了。停住脚,问道:“昨夜娘娘睡得是否安稳?几时起的,用膳香不香?太医给的新方子吃着如何?”
方姑姑代表的是太皇太后,同样的垂问日日都要来一遭。程安一一作答,不敢有丝毫敷衍。
“你说娘娘特地给膳房食方……”
皇后和天子吵架,必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弄得合宫不得安宁。这一回,皇后没有如之前许多次一般闹着要绝食便罢了,还有心情在吃喝上下功夫,可见皇后心中并无郁结,怪不得身子恢复得快。
方姑姑神情缓和,拉着程安的手说:“你不错!好好伺候娘娘,太皇太后记着你的功劳。”
……
长乐宫。
一对羽毛鲜亮的鹦鹉低着头啄食,身穿青绿色长衣的小宫女卷起宽袖,将纤细的手指伸进鸟笼子中,给水槽添水。因为心中喜爱鸟儿,所以嘴中忍不住溢出几句逗动的话,希望能让鹦鹉开口。
“你才分到老太太身边伺候,不晓得它们的习性。”旁边守门的宫女说:“只有见着太皇太后,吉祥和如意才会说话。”
话音未落,只见两只鹦鹉仰起头,绿豆大小的眼睛盯着内室隔门。齐齐叫道:“长乐未央!老太太长乐未央。”
又听外面传来一道声音——“老太太醒了。”
原来是方姑姑回来,正巧赶上太皇太后午后小憩醒来,她不等守门的宫女有所动作,亲自打起帘子,扶着老太太的胳膊往外走。
太皇太后六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深刻,却精神健硕。早间年患眼病一直没能治愈,到现在已经全瞎,眼睛似蒙着一层灰雾,更显威严。
方姑姑自然不怕她,“正巧皇后娘娘让我带回来一包红糖,您尝一粒醒神?”
“红糖……拿我瞧瞧。”
自有人伺候太皇太后净手,由方姑姑挑出一块形状规整的。太皇太后把玩一阵,放在嘴里品尝。
“喲,好甜的糖。这红糖倒是和高祖年间南方进贡的‘石蜜’有些相似。哎哟!这股子香味很好,阿娇从哪得来的稀罕物?”
方姑姑将“刚进椒房殿,遇到皇后指使人做红糖,若非身子没养好,恐怕还要亲自动手”,种种说了。
太皇太后脸上笑盈盈,挥退众人。待只剩下方姑姑在一旁,才沉声问:“阿娇没闹?”
方姑姑:“不仅没闹,还跟我说笑呢!心情好得很。”她犹豫片刻,试探性地说:“封卫子夫的旨意送到椒房殿,皇后没有为难,还规劝窦太主……我瞧着,皇后变化极大,和从前相比,好似两个人一般。”
太皇太后斜靠凭几,闭着眼沉默着,就在方姑姑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才忽然听到老太太语带颤音道:“……阿娇遭大罪了。”
老太太长寿,生育三个子女,还活着的仅剩馆陶长公主刘嫖。孙辈里头,阿娇是她唯一看顾着长大的外孙女,寄托着她许多的慈爱之心。
太医施救时,言明差一点就救不活了。
这一生,她再不愿意遇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
阿娇的确有错,可是……
太皇太后声音沙哑:“毕竟是结发夫妻,皇帝数日以来不闻不问,未免太过薄凉。”
方姑姑低着头,一时间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听不到才好。可她做不了聋子,只能当哑巴,一个字也不敢说,但她心里门清。
老太太对皇位上那一位的不满愈发严重了……
……
两日后,北宫。
田蚡挥手拒绝宫人的引领,拾级而上。清风吹过,含寿殿金色横木间装饰的蓝田壁玉发出玲珑的响声,与殿中舞乐相和,十分得宜。
殿外宫女和内侍来往不断,准备晚宴所用之物。冯立不错眼地盯着众人仔细小心别出错,见着田蚡,上前深深一拜:“田大人怎么才来,太后一直等着您呢。”
里面传来一阵笑声,打断田蚡要出口的话,他转而问道:“谁陪着太后说笑?陛下在里面?”
冯立摇头,“估摸着陛下还有一阵子才能过来,里头的是平阳公主。”
“怪不得姐姐如此欢喜,”田蚡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殿内。
两个洒扫宫人小声议论。
“太后姓王,国舅怎么姓田?”
一个知道内情的说:“田大人是太后的同母异父的弟弟,不过关系亲近,和同父同母的也没什么两样。”
田蚡自然听不到宫人的议论,他同太后、平阳公主各自见礼,脸上带着笑容坐下,悠悠然欣赏歌舞。这宴是寻常的宴饮,太后喜爱歌舞,常邀亲族赴宴。
今日只请弟弟、女儿和儿子,必有缘故。
田蚡很了解姐姐。
果然,王太后将弟弟和女儿唤到跟前:“皇帝同阿娇闹得实在不像话,你们要劝他俩和好。”
田蚡身为帝舅,在皇帝登基的那一刻便能飞黄腾达,可惜实权掌握在太皇太后手中,朝野内外几乎全是太皇太后的亲戚、心腹。皇帝无法亲政,田蚡自然无法出头。
一年多了!朝局渐渐发生变化……田蚡手中的权力渐重。他甚至觉得,以陛下现在的声望完全可以和太皇太后碰一碰,夺得亲政之权。
这时候怎能到处竖敌呢?阿娇身后站着窦太主。
这位在朝中的影响力不弱,不求她力挺少年天子,至少不能让她与天子敌对。
王太后未必多喜欢阿娇,但大局为重。
谁都看得出来,阿娇的心思全在天子身上,是宫中唯一一个权力对毫无兴趣的傻子,只要温柔小意的哄住她,还怕她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吗?
窦太主是绝对犟不过阿娇的。
田蚡忙说:“弟弟知道了。”
平阳公主低垂着眉眼没说话。
“皇上驾到!”
歌舞暂歇,除皇太后之外的人全部转身下拜迎接。
刘彻身穿青色的常服,系织绣腰带。配以镶白玉长剑,剑身极长,衬得他英武非凡。
“平身吧。”
刘彻先来到舅舅面前,伸出一只手托起他:“这是家宴,舅舅不必多礼。”说罢,走到太后面前:“娘,儿子给您请安。”
王太后拉着刘彻在身旁坐下,吩咐道:“开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