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荣跪在一众皇室子女之首,闻言浑身一颤。他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说娘亲不能来椒房殿……找什么理由呢?生病?那是欺君之罪。直说娘亲不愿意前来……罪责岂不是更大。
“看来栗姬未至啊!”
刘启大怒,拂袖打碎一旁的红陶花瓶。深吸两口气,冷哼一声道:“栗姬对皇后心怀怨怼,越矩横行。不遵守尊卑的秩序,不知礼节懂进退,毫无德行,非贞淑之人。降其为良人,责令闭宫思过,以示惩戒。”
太子荣双手发颤,头颅深深地低下去,都有些跪不稳了。
刘启厉声呵斥:“太子!”
太子荣连声道:“喏!喏!”
深夜,阿娇疲惫地回到长乐宫。
程安:“长公主在内室等着您。”
阿娇打着哈欠,不明白亲娘哪来的精力:不愿出宫休息,长乐宫里自有她的房间可以好好睡一觉。她不困的吗?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再说呢!
长公主一见阿娇,就用一种激动中带着雀跃的声音道:“我观陛下有废太子的意图……”
这一点,恐怕今日在椒房殿的人都看出来了。
本朝挑选后妃,不论出生而论生育的能力,故而宫中妃嫔的出生大多微贱。
比如栗姬,她本是平民人家的女儿,能歌善舞,容貌美艳。一次,太子刘启出宫时,偶然遇到她,顿时惊为天人,遂带回宫中,封为孺子。
又比如王娡,乃再嫁之身。
再比如后来的卫子夫。她甚至都不是良籍,而是长公主府的一名乐婢,比平民的地位更低。
这种偏向,加上宫廷的斗争,导致皇家的母子关系有着超乎寻常的一体感。栗姬位份的下降,自然影响着太子荣的地位。要知道,刘荣做太子多年,栗姬却没有成为皇后,一直被宫内外心眼明亮的人看做是刘荣地位不稳的表现。
阿娇:“不管舅舅是不是要废太子,跟我们的关系都不大。”
废太子肯定要生动荡,但她有把握:这动荡不会波及到自身,自然也不会波及到长公主。
“谁说的?你糊涂了!”
长公主冷哼一声:“刘荣倒是一直对我恭敬有礼,是脾性温良之人。可谁让他有栗姬做母亲呢?他日栗姬为太后,必会为难我们母女俩。”
这是大实话,阿娇无法反驳。
栗姬娘娘的性子真的……大舅舅百年之后,恐怕不只她母女,连其余的妃嫔和皇子女们都要被她磋磨。刘荣虽然有爱护弟弟妹妹之心,可他能阻止得到栗姬吗?显然是不能的。
长公主:“我看太子还是让亲近咱们的皇子为之更好。”
她瞧着,刘彻就不错。
长乐宫里,另有一对母子同样就着烛光在夜色里讨论此事。不过,两人的想法,又和长公主有很大的差别。
刘启面上并无什么悲伤之色,帝王的感情匮乏,不会加诸无关之人的身上。他没宠爱过皇后,在椒房殿的表现不过是借题发挥。此时,他平静地道:“儿子登基为帝这些年以来,一直勤勉执政,天下渐有米烂成仓的盛世之相。”
窦太后:“你不能忘记阿娇的功劳。司苗署设立以来,田地里长出多少高产的良种,工坊里造出许多的农器,你心里都要有数。”
“儿子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呢!”
刘启失笑。
母子俩提起阿娇,气氛莫名没有刚才的沉重了。
“然而,”刘启话锋一转道:“外有匈奴侵扰,内有积年的矛盾。我大汉江山需要的是一位勇武的继任者,而不是一个温和柔顺到没有脾气的太子。刘荣二十多岁的男儿,虽有明白是非的能力,但是连说服亲生母亲走一趟椒房殿都做不到,我怎么能相信他内有御下治国的才能,外有抗击匈奴的决心呢!”
窦太后:“哎!他又有那样的一个母亲。”
栗姬心胸狭隘,又是个糊涂蛋,有她衬托着,生生把儿子的缺点显露无遗。
窦太后不是不疼爱长孙,却也无法违心的说一句:刘荣适合做皇帝。
既然如此,倒不如早些废太子。拖得越久,风波越大。其实都不该拖到此时的……可见皇帝一直都犹豫着,对栗姬和长子的情感,使得皇帝轻易无法下定决心废太子。
窦太后:“若废刘荣……那太子的人选?”
她心里一动,想起刘启曾在一次酒后说:等自己离世,便将帝位传给弟弟刘武。
比如孙子,她自然是更疼爱幼子的。
“再看看吧!”
刘启哪里知道,自己多年以前大醉时说的一句戏言,竟然叫母亲记住了。他叹息一声:“废立太子是大事,可一不可再。儿子此次要看得准确些,才能定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长公主:我的心里有一把火,燃烧!燃烧!
阿娇端来一盆水:浇熄!
第72章 烤鸭[二更]
四月初, 太子荣因其母不贤无德被废,改封临江王。天子责令其速出长安就番,刘荣没能再见闭门思过的栗姬一面, 便带上家眷出城。
皇十子刘彘奔到宫门外相送,兄弟俩依依惜别。
等刘荣的车驾消失在视线里, 刘彘才掉头往回走。一直走到长乐宫司苗署外才停下脚步, 呆呆地站在一棵榆树下, 默默不语。
值守的两名宿卫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流着。
“那是皇子彘!虽然不能放他进门, 但也不好当做看不见他吧?”
“你去问问他的来意。”
这个宿卫没办法, 只能走到榆树下行礼, 心说:他过来还能是干嘛!嘴里询问:“殿下是来寻人还是办事?您也是知道的, 除在司苗署中任职的各位大人可凭腰牌出入,其余人等皆不许靠近此处。”
刘彘回过神来, 抬头看一眼天色道:“寻人,你替我向署令通报一声,就说我在外面等着她一起用午膳。”
宿卫想着, 此时临近正午,差不多是用午膳的时间了。这时候进去通传, 绝不会碍着署令大人的事——大人们的工作已告一段落。若换一个时候,他是万万不敢随便应承的。
“喏!”
不多时,刘彘就见阿娇姐姐身穿一件束腰窄袖的皂色衣裳,缓步走出司苗署。他正要上前去, 却听一声叫喊——“署令大人, 稍等!卑下有事要禀。”
署内追出三名戴冠、着官服的男女,围着阿娇姐姐说着“二百石”、“踩脚的马具,可以使骑乘者的双手获得自由”、“大大提高骑兵的作战能力”之类。他们激动得脸色涨红, 兴奋得好像下一瞬就能晕过去,还有一名官员一直在拿着薄册记录,似乎要把阿娇姐姐说的每一句话都写下来……这样的情景,刘彘并不是第一次瞧见。
而他每一次看见,都像第一次看到此番场景一样震撼。
阿娇姐姐真厉害,就像……他本来可以用最华丽的辞藻来堆砌出心中的阿娇姐姐,但最后浮现在心头的只有一句话:如天上悬挂的一轮明日,散发着光芒。
此句,还是从阿娇姐姐处听来的。
小小的刘彘心中,同龄之人再没有比阿娇姐姐更厉害的:下属们用仰慕崇拜的目光注视她,她每每又所创举,都能令父皇和皇祖母吃惊!朝廷的大人们提起她,无疑不是赞叹的。
这印象一直保持到现在,还必将保持很多年。
教导他的先生常说,你常被夸聪慧,可千万不要骄傲。旁人不知道,你却要晓得:你现在所学的不过是翁主娇五六岁的时候,便已经学通学懂的。
……都是皇室子女,我还差得很远。
刘彘心里如此想着,乖巧地站在一边沉默等待。
阿娇打发走属下,走到绷着一张小脸的刘彘身边。这小孩满脸写着“沮丧”两字,非常好懂。她想起今日是临江王刘荣离宫的日子,明白刘彘为何难过了。
刘荣是一个很好的哥哥。
刘彘上面的兄弟全部封王离开长安,刘荣和刘彻的年岁差距大到可为父子。不管是出于兄长的责任,还是出于稳固太子之位的考虑,他对待姐妹们都十分友爱,对待年幼的兄弟们更是犹如父亲一般悉心关怀。
刘荣性格软和,脾气温柔,没少陪着调皮的刘彘玩耍。他惹怒刘启,刘荣还会替他求情。
两个人的感情很好。
阿娇心想:你现在为长兄难过,再过几年就该点评此时的自己流下的是鳄鱼的眼泪了。
因为你会成为受益者啊……
“长兄又不是一去不归,每年八月献酒助祭之时,总还是要回到长安的。过不了几个月,你就能再见到他。”
阿娇只劝慰一句,便无心安慰小朋友。转移话题道:“咱们去长信宫用午膳吧?今日膳房会上一道挂炉烤鸭,脆皮鸭肉片成薄片,再用荷叶饼一卷。那滋味!你一定爱吃。”
小孩子哪有不爱吃烤鸭的,反正阿娇从小到大都爱吃。
两个人步行到长信殿,见龙尾道旁站着两列宿卫,便知晓皇帝在里头。阿娇快走两步,迎上为首的周希光的目光,嘴角微勾道:“周大人,许久不曾见面,一向可好?”
周希光微微低头,拱手作揖:“劳翁主挂念。这一趟差事办得不错,回程时却觉日光洒在身上好似火焰在灼烧。长安一日热过一日,听说进来司苗署里事务繁琐,翁主一定多添冰盆,注意避暑。”
阿娇:“我记住了……”
刘彘偏头看看阿娇姐姐,又瞧一眼周希光,总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非常古怪,令他心里头没来由的不舒服,以至于嘴唇微微抿起,故意催促道:“阿娇姐姐,外头热!快进去吧。”
阿娇只得把要嘱咐周希光的话吞进腹中。
周大人出去办差,一去一个多月。难得见面,话还没说两句呢!她暗暗剜刘彘一眼。
正殿外间,刘启和窦太后正在说话。
阿娇听到窦太后说:“今年长安的天气特别古怪,你也知道娘素来苦夏,近几日难免胃口不佳。”
这几日外祖母胃口不好吗?
阿娇使劲回忆,却没有找到任何的佐证。昨日吃的是盐焗鸡,用的是嫩嫩的小公鸡。做成之后表皮金黄,肉质细嫩,十分美味。虽然鸡皮脂肪多,但却是盐焗鸡的精华。阿娇无法拒绝,老太太也无法拒绝。
阿娇记得,老太太食案上的盐焗鸡一点没有剩下。
至于前日,吃的粉蒸排骨。七分瘦、三分肥的排骨,用蒸肉粉抓匀,碗底垫土豆在上汽的釜中蒸到软烂入味,吸饱土豆的香气。为保证老太太吃起来方便,侍膳宫女会把骨头一一拆下来,进老太太嘴里的肉无骨而有贴近骨头的肉特殊的浓郁滋味,肥而不腻。
要不是有方氏姑姑盯着,老太太一准吃撑。
大前日用的什么来着……“阿娇来啦!”
窦太后听到脚步声,连忙止住话头,高声道:“让他们把冰盆移远一些。外面热,里头凉,忽热忽冷的容易生病。”
“祖母,还有彘儿!彘儿来陪您用午膳。”
“彘儿真孝顺,过来祖母身边。”
刘彘快步朝里走去,分别给皇帝、皇太后行礼,才和阿娇一起坐下。
几个人说话间,膳房孔武有力的庖人提上来两只外观圆润饱满,颜色枣红的鸭子。看得出来,庖人稍微有点紧张,但还是在侍膳宫女的指点下,顺利完成展示的步骤。
刘启略微有些惊奇,招手让庖人站得近些一观。
阿娇知道他好奇什么,解释道:“这鸭子能如此完整,是因为身上开的洞很小,不像时下烤制鸭子的做法,直接把鸭子劈成两半。至于鸭子的皮为什么不是软的而是脆的,就是秘诀啦……”
宫廷里庖人们对烤的技艺是掌握得最熟练的,阿娇常吃各种烤肉、烤丸子、烤蔬菜,都觉得美味。刘启更是觉得,论食用烤的食物,他是行家!恐怕没什么新的花样子,能叫他略吃一惊了。
没想到,阿娇竟然能把简单的鸭子做成如此……如此特别。
接下来,庖人现场分割鸭子。
一只鸭片成皮肉分离的样子,皮可以直接蘸白糖。另一只连皮带肉,直接在碟子里摆成一朵花的形状。看得出来,庖人是特地练过的,动作大开大合,透着些金戈铁马的味道。
刘启忍不住问他,是不是习过武。
庖人点头,却不敢多说。他其实不止习武,还上过战场砍过人,怕说出来败坏主子们的胃口。
最后,他将鸭骨架放在旁边的釜中。
四人面前的食案摆上雪白的荷叶饼、葱丝、黄瓜、甜面酱和一碟白糖。
这黄瓜是阿娇前两年种出来的,敖神官给的菜籽长得都差不多。阿娇不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但真的能发芽就很神奇。
阿娇指点道:“鸭皮薄而酥脆,蘸白糖别有一番滋味。”
一边说着,她一边拿起一张荷叶饼,连皮带肉的鸭片包起来送进口中。皮脆肉嫩,细品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果木清香,解腻的黄瓜和葱丝简直是绝配。让人几乎是才吃一口,就开始惦念下一口了。
侍膳宫女机灵,照做送一张卷好的饼到老太太手中。
老太太夸赞味美,对入口即化的鸭皮更是赞不绝口。
四个人两只鸭子很快吃得干干净净。
刘启回过神来,碟中空了。
庖人在一旁就着熬煮的鸭架汤涮各种菜,再分到他们碗中。这一会等待的工夫,窦太后开口道:“启儿,你弟弟不知打哪听说我胃口不佳的事,心里非常惦念我,想要来长安一尽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