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赶到长安的二兄陈蟜一直对董偃有偏见,都在沉默半晌后,决定依从阿母的吩咐。
“将董君和娘合葬吧!”
等知晓阿母立下“先令”,遗产由三兄妹均分,他落下泪来。
“我上面有不成器的大兄,下面有年幼的小妹,乃家中最不受重视的孩子。娘从小到大没有一次公平的对待过三个孩子,离开人世的时候却没有薄待我……娘啊!娘……我从此以后就没有娘亲了!”
公主梨轻拍他的肩膀,也落下来泪来。
长公主不是一个完美的母亲,她溺爱孩子却不懂如何教导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各有各的性格缺陷,二兄的尖酸刻薄都拜她偏心大儿子,过于宠溺女儿所赐。可她对儿女的爱都是真真切切的,而她一过世……三个儿女就没娘了。
阿娇心中的哀痛不已,避到屋外,不愿让人看到她流泪的样子。冷风刮在脸上,生生作疼。正用袖子擦拭眼泪,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她以为是公主梨跟过来了。抽噎着,难过道:“我也没有娘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吹来的风。
阿娇抬起头,看清身边站着的哪里是公主梨,根本就是刘彻。
“陛下……”
“表姐,别哭。”
刘彻递给她一张干净的手帕:“姑母不在了,我会替她好好照顾你的。”
阿娇:“……陛下怎么还在?”
刘彻:“姑母是孤的长辈,合该留下送她一程。”
阿娇不再说什么,刘彻唤道:“来人啊!打水伺候翁主梳洗。”
一名姑姑将阿娇请到旁边的隔间里,洗脸、涂霜,还端来一碗散发着甜蜜气息的汤圆。
阿娇刚刚哭过,正觉得身体发虚,接过来把里头一共六只红糖汤圆全部吃光了。
葬日来临,阿娇身穿麻衣孝服,前方跪着两个哥哥和嫂子。她身后还跪着许多人,除窦氏、刘氏和陈氏的亲族之外,还有阿母的门生、故吏等等。
长公主葬霸陵,送葬仪式盛大,抬出的一共两套棺椁。
一名吊唁的官员问:“另一具棺椁里是何人?”
奴仆回道:“那是董君。”
这个官员乃儒生,学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教。当即拉住堂邑侯陈须道:“父母故去不能葬在一处,已是做儿女的无德。怎么能将母亲和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合葬呢?这是不符合礼法的!”
刘彻以儒术治国多年,伦理道德渐渐深入人心。此言一出,倒是有许多议论之声。
陈须:“董君并非来历不明,乃我的假父也。”
官员瞪大眼睛,骂道:“你不孝!董偃私侍公主,败坏男女风化,不过一贼人尔。你等如此行事,是要让公主□□的名声遗臭万年吗?”
陈须一记老拳击中官员面门。
两管鲜血自官员鼻子中喷涌而出。
“好啊!你敢侮辱于我,我必要奏请陛下责罚于你……”
阿娇冷着脸:“把他打出去!”
生而为人,只要不违反律/法,不故意给他人造成伤害。怎么活、怎么死,都该由自己做主,不因受礼教束缚。
“翁主息怒!”
“他说的不无道理。”
又有许多人站出来,纷纷为官员求情。阿娇有点明白了!这些人或许不是和官员有什么交情,但肯定都是儒生。他们其实并不想趟浑水,无奈官员身先士卒提到教化道德、人情伦理,为众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如今的儒学是什么呢?正是登天路啊!读书人只要精通儒学,想要当大官,就像是俯下身去捡一根草那样容易。
登天路不能有瑕疵,他们不能一直沉默。
这些人挡住奴仆,也挡住掩面的官员。
正僵持时,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儒被两个仆从扶着走进到堂内,沉声道:“贵人的葬礼有规制,修建陵庙、随葬衣食,以全孝道。若有违规制,宗族当劝导……陈氏的族人在吗?”
阿娇心里咯噔一声。
大儒三言两语说动陈氏族人,又说动刘氏宗族里的长者。一方面是他能言善辩,另一方面也因他为大儒,一直受到帝王的礼遇。教导出的弟子,更是遍布朝堂。许多人都不愿意得罪他。
刘氏宗族的长者踌躇道:“今日或许不是出殡的好日子……”
阿娇知道,此时若不能让两套棺椁出门。事情定然有变,谁能抵挡和政/权结合的是想呢?她可能无法完成阿母的遗愿,也无法达成董偃的期望了。
她正欲上前,忽听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道:“谁人胆敢扰乱葬仪?”
随着一声“陛下驾到”,堵在门旁的人纷纷让行。
刘彻指着鼻子还在流血的官员道:“将此人关押审讯,一定要问出他有什么阴谋。”
大儒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此人无错。他维护的是您治理天下的依据啊!”
刘彻充耳不闻,径直从大儒面前走过,走到棺椁旁,高声道:“起棺!孤为姑母送行。”
一众儒生皆惊。
天子开道,宿卫腰间挂着箭,背后悬着□□,谁敢挡在公主府的门前不成?
等大儒反应过来的时候,棺椁都快运出半条街了。他双眼一闭,晕厥过去,左右的惊呼并无人搭理。
一日忙碌已毕,阿娇刚回公主府,便远远看到敞轩里赏月的刘彻。她难得没有回避,而是走上前真诚道谢。
刘彻:“娇娇不必客气,孤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想,只要孤能办得到。”
阿娇:“……”
好半晌,阿娇磕巴着憋出一句话:“陛下,你是个好人。”
刘彻:“……”
这是夸他吧?
为什么他莫名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呢?
第114章 吃醋
黄昏, 金乌坠落。
未央宫,椒房殿。
“儒生王文虎在廷尉大狱中自尽而亡……大儒谢纯昏厥不醒……”
“你下去罢!”
“喏……”
卫子夫目送下属离去,询问左右:“太子此时在干什么?”
一名内侍道:“太子未离北宫, 想必是在屋中读书。”
卫子夫目光涣散,喃喃道:“他的父亲喜欢习武, 身为儿子又怎能重文而轻武呢?”太子有很多位德行兼备的太傅, 没有一个人能劝说他以父亲的喜好行事吗?
刘彻以儒治天下。儒有派系, 刘彻尊崇《公羊》学,故而让太子学《公羊春秋》。然而,太子通晓《公羊春秋》之后, 更加喜欢另一派系——《谷梁》。私下里钻研学习,还和出入北宫的各色人物加以议论。
每次, 卫子夫听到北宫传出的、以学术争端为主的流言,心里就会害怕。她深知刘彻的秉性:这位帝王刚断□□, 只能顺从,不能忤逆。
随着太子一日日长大, 刘彻越发觉得儿子仁慈宽厚、温和谨慎, 一点都不像自己。
卫子夫看出来了。
她小心谨慎地周旋于父子之间, 约束太子,侍奉帝王。哪怕日渐衰老不再能受到宠爱, 依旧荣辱不惊, 尽力展现出良好的德行,处事公正、顺从帝王。故而,仍旧能得到刘彻的尊重和礼遇。
因此, 卫子夫一直觉得,太子之位若有什么变故的话,一定是父子俩的矛盾不可调和。
她没有想过, 问题会出在自己身上。
只因她比不过陈阿娇……一个早已被她遗忘多年的手下败将!
卫子夫大感意外,刘彻为把陈阿娇扶上皇后的尊位,不惜动摇朝局。
他竟然会真心的爱上一个人?
这带给卫子夫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假的吧!她在做梦吗?可她身边经历过十五年前巫蛊之祸的老人们,先后失去踪迹,已昭示一切。
刘彻磨刀霍霍,她和太子是“猪羊”。
卫子夫下意识抚摸脖颈,那里紧绷着,汗毛竖起。
如果巫蛊之祸的罪责全部加诸她的身上,她将会遭到罢黜……母亲获罪,儿子还能继续做太子吗?不可能的,宫里早就不缺孩子了。
能够继承天子之位的,更是不止刘据一人!
那她多年的隐忍,又是为什么呢?
卫子夫的心中,渐渐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长公主的丧期已过。长安城裹挟着雾气的冬日,悄无声息地来临。与闲坐时能冻得人手脚冰凉的寒冷相比,帝王的八卦如一炉炭火般,点燃长安市井的热情。
茶馆之中,诸人闲谈。
“翁主娇是谁?”
“现在的司苗署令,曾经的陈皇后。因为犯错遭到罢黜,一直居住在长门宫中……就在霸陵县、长门亭。”
“司马相如做的《长门赋》,就是翁主娇用黄金百斤求来的。”
“霍!黄金百斤?好大的手笔。陛下读此赋后,大为感动,故而去长门宫见翁主娇啦?”
“哪啊!《长门赋》的传唱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啦。据说是陛下到顾成庙祭祀的时候,在长门宫歇脚又见到翁主娇。”
“赫,一见倾心。”
“这叫做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翁主娇贵女出身,遭受许多年的委屈,对陛下心有芥蒂……”
天子也有难处!并非万事顺心啊。气氛越发的火热起来。
“陛下追求翁主娇的事,天下皆知。”
“可你们一定不知道,陛下新作赋十篇,歌下发到乐府。乐人们用乐器伴奏,歌唱着皇帝的爱情,十分悦耳。”
“听说翁主娇喜爱珍珠,故而贩珠的商人们都来到长安。陛下身边的内监会用很高的价钱买下品相好的珍珠,若有难得的异色珍珠献给陛下,还可能会因此而获得官位。”
……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一辆车不知何时停靠在路旁,将一众闲人的言语全部听进耳中。
阿娇放下车帘,低声抱怨:“虽说宫中是没有秘密的,但流言也传得太快了。”
公主梨怀中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任由他拿着点心往嘴里塞。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是她和丈夫的幺子,名为湖。平日里尤为喜爱,看得跟眼珠子一般。
“这些流言对你应当是没什么坏处的。”
本朝早年民风彪悍,别说什么男女看对眼互相爱慕结成良缘,就是有丈夫的女人公然追求年轻俊美的郎君,都不会有谁多管闲事,骂一句有伤风化。自儒学治国之后,教化社会,讲究“仁义道德”,渐渐使庙堂更加讲究礼法,但对“人/欲”的压迫有限,民间还是比较开明的,不会给阿娇加诸什么“祸国殃民”、“一代妖姬”的名号。
庙堂之上,敢对阿娇口诛笔伐的一个都没有。儒生王文虎便是前车之鉴,谁敢步他后尘?刘彻登基多年,对朝局的把控力度是很可怕的,他的个人威望也早已到达顶峰。
“我知晓,可走到哪都能听到‘陛下爱翁主娇’的言论……”
阿娇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好半晌才挑出一个词:“我觉得很古怪。”
话音未落,湖不停地呛咳、呼吸急促,很快便无法发声。他刚刚吃得太急,点心卡在喉咙里了。
公主梨手忙脚乱,奶娘又是拍打湖的背脊,又是伸手去抠湖的喉咙。毫无用处,湖的脸色隐隐有些发紫。
阿娇连忙抢过孩子,抱在双腿上,面朝前方。两只手放在孩子柔软的肚脐以上,重击压迫。
只听“哇”一声哭喊,孩子吐出一大块点心。
阿娇搂着惊魂未定的湖,一边轻抚,一边安慰道:“没事了!不要怕,有姑母在呢!”
湖不一会就抽噎着睡着了。
奶娘大松一口气,抚着胸口道:“翁主无子,照料孩子却比我等更加得心应手……”她渐渐说不下去了!因为她说错话了,刚刚绝对是脑子糊涂——吓的。
公主梨瞪奶娘一眼,“还不把小公子抱下去。”
阿娇哪里没有孩子,她曾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养大。只是她的孩子,不在此番世界而已。另一个世界的公主梨和二兄一定会帮她照顾好阿圆……她坚信着阿圆会过得好。
奶娘的话,自然不会刺伤阿娇。
她只当做没有听到奶娘的话,吩咐道:“快去请小儿科的太医来给湖瞧一瞧。”
马车正好停在承光殿外。青君应诺,快步下车,领命而去。
奶娘抱着孩子进屋。
湖睡在阿娇屋中的软榻上,不一会,太医过来瞧他。只说药有三分毒性,不宜随便给孩童用药,只管让他好好地睡上一觉。若有惊醒的症状,再服药也不迟。
当然,这种可能性不大。
太医的医术是有保证的,阿娇和公主梨俱都安心下来。
阿娇:“还赏梅吗?”
公主梨:“怎么不赏……这小子吓死我了!正好品梅香压惊。”
两个人携手来到建章宫北边的梅园中,还没见到满树红花,便听得丝竹之声。再走近一些,见月洞门外站着两名黄门内侍,还能不知道梅园中已有赏梅之人吗?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往回走。
“翁主留步……拜见隆虑公主。”
中常侍苏文躬身道:“两位来赏梅吗?陛下正在梅园听曲。”
“正是,没想到会遇上兄长。”
行踪既被发现,直接告辞离去不再合适。这是对天子不敬,公主梨问:“兄长此时得空吗?我该向他请安。”
“得空、得空!陛下见着您二位,一定高兴。”
阿娇只得和公主梨一起进梅园。
秀丽的梅迎着寒风绽放,带来缕缕香气。鲜红的花瓣,鹅黄的花蕊,玲珑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