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检心下一紧,想走过去,不想眼前一黑,便坠入无边黑暗之中。
陆检睁开眼的时候床边只有仲明魁,他忙坐起身来,不想这样猛地一动,後背传来一阵疼痛。
仲明魁忙抬手止住他,“不要乱动。”
陆检轻咳几下,问道:“师叔,仲欢……还有他们三人呢?”
“欢儿还在昏睡,秦大公子他们去找秦府之前的管家去了,白慕起跟我说了你之前的怀疑,秦老爷子的死亡时辰是他的管家季平仁跟我们说的。”仲明魁也是轻咳了一下,“你被秦老爷子抓到,正好抓到之前被白慕起伤到的位置,已经帮你敷了药,你暂时不要乱动为好。”
陆检点点头,方想起之前是被秦老爷子抓过一下,若不是自己早有防备,照秦老爷子成魃的程度,尸毒恐怕瞬间便会直逼入心,呼出一口气,想了一想,他看向仲明魁,“师叔,照秦大公子和白慕起之前所说的,您说秦老爷子这事会不会也是与那言奚文有关?”
仲明魁一听,脸色便凝重起来,良久才叹了一口气,“事实如何不是我们猜测便能知道的。老实说,自十年前我因答应了秦老爷子出门追白慕起之後,便後悔至今,与秦老爷子也是断了往来。秦夫人和两位公子死得是有点蹊跷,我虽然怀疑过,但是已不想再去理会了。”
陆检一愣,似不敢相信般瞪大双眼直直看著仲明魁,他想不到原来是这样,“可是,您不是也将秦老爷子重新安葬了吗?”
仲明魁苦笑,低头慢慢抚著自己的腿,“应海县三月无雨,据我观察天象所得,却不应该是这样,这可就不只是秦府的事了。‘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师父的教诲我时刻铭记於心。我与秦老爷子只是私怨,而如果秦老爷子真成了魃,遭殃的就是我们整个应海县。”他叹了一口气,“只是万万想不到……”
仲明魁话音刚落,房门就被推开,白慕起、秦少瑢、秦练儿三人神色慌忙地冲了进来。
“怎麽回事如此慌张?”仲明魁皱紧浓眉。
陆检亦是惊讶地看著他们,不是说去找秦府之前的管家吗?难道那管家逃逸了不成?
秦少瑢抬起头来看向他们,脸上怒意便起,抬手用力一拍桌子,被灼伤的手颤了一颤,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他!”
“是谁?”陆检稍稍坐直身体,不顾身後疼痛,沈声问道。
秦少瑢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秦练儿脸色发青,身体瑟瑟发抖,亦是说不出话,白慕起看看他们,双眉一皱,“我陪少瑢练儿去找那季平仁,那季平仁刚开始时极力否认,在我威逼之下方说是他下毒毒死秦老夫人他们的。”
“下毒?”陆检奇怪地看向仲明魁,“那为什麽没人发现?”
仲明魁亦是不解,看向白慕起。
“他说用的是一种叫断肠醉的毒药,无色无味,人在服用之初只会偶尔发热抑或头痛之症,三月之後便会猝死。还有秦老爷子死的时辰,果然如陆道长所言,是他故意说错的。”白慕起脸色亦是不善,“秦老爷子刚开始根本就没死,他们以为他死了摆尸在大厅时,季平仁在秦老爷子将醒之时闷死了他。”
陆检和仲明魁大惊,想不到这季平仁这麽残忍,竟活活害死了四条人命。
“他为什麽要这麽做?”陆检急忙问道。
“哼──说是被人所逼,问他又不敢说出来,最後我弄了条小蛇放进他肚子里,才吓得他屁滚尿流,但才说了‘是言’两个字就突然口吐白沫死了,我正奇怪还没让蛇咬他,就从他嘴里爬出这些东西来了。”白慕起说著从袖中取出一块布来,走过来慢慢展开。
陆检一看,只见布上是几只白色的肉虫,身体一边长著足钩,已经死而僵化了,不由一愣,“足雕虫?”
旁边仲明魁一看亦是一愣,“这足雕虫施法之後可控制人的心智,一旦那被控制之人说出施法之人不想他说的话时,便会剧毒攻心,即刻死亡。”
秦少瑢嘴唇发抖颤声说道:“虽然那季平仁只说了两个字,但他想说的一定是言奚文!我们要去找他,无论他在何处都要找到他!”
陆检心下一沈,仲明魁已经转动轮椅到窗前看了看天色,“今夜已经晚了,我看你们明日再启程吧。”
第二十三章
隔天一早,三人便去看望了仲欢一回,见他未醒,但因心中过於愤恨,还是与仲明魁和陆检告别,出了应海县城门,沿官道而去,暂且按下不表。
陆检躺在床上,窗外密密蝉声入耳,只觉一阵心烦意乱。
一时想到他来到这应海县後发生的事,虽从未见过言奚文,也欲除之而後快。
一时又想到仲欢的身体,经过这些天与仲欢的相处,知道他表面看似轻浮,不拘小节,心思却极为细腻,自己虽长他几岁,倒受了他不少照顾。
这两日仲明魁的脸色愈加沈重,他知道仲明魁之前说的半月之限已不到十日,一念至此,心便猛地一揪。
背後的抓伤虽已愈合,疼痛仍在,躺了这两日陆检亦不想再躺下去,小时发病躺床的记忆太过深刻与难捱了。
他坐起身来,反手触摸到伤处觉得无碍之後便下了床,来到大厅後却看不到仲明魁,想他是在仲欢房中,便往仲欢房间而去。
推开房门却不见仲明魁和阿梨,只有仲欢依旧沈睡在床。他坐在床边椅上看著仲欢,半晌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出房门,想了一想,他往供奉南岳魏夫人和洛源贞画像和仲欢母亲牌位的房间走去。
仲明魁果然在里面,正对著洛源贞的画像就那样坐著,原本宽厚的双肩此时看来却显得薄弱了许多。
陆检心头一酸,喊了一声“师叔”,仲明魁慢慢转过轮椅来看向他,担忧地问道:“陆师侄,身体好些了?”
陆检点点头,仲明魁上下打量他,“你现在能这样行走想来也无大碍了。”
陆检称是,轻声道:“多亏了师叔的药。”
仲明魁沈默了一会,却叹道:“自你来到这应海县便多次受伤,我心实在是过意不去。”
陆检忙上前几步,摆手道:“是弟子学艺不精,师叔不必如此。”
“呵呵──”仲明魁闻言轻笑几声,“你这句话洛师兄可就不爱听了。”说完轻咳了一下,看向陆检,叹了一口气,慢慢道:“不过,已经结束了。”
陆检一愣,什麽已经结束了?是说秦府的事吗?他不解地看向仲明魁,仲明魁却在说完这句话之後便又转了回去,看著洛源贞的画像。
陆检也不再问,走过去站在仲明魁旁边,亦是看过去,久久两人都是无言。
半夜,陆检又发噩梦惊醒,但却不是之前那个梦,坐起身後他看向墙上洛成响那幅画,秦少瑢已经从画中出来,故不是因这原因而发梦了,他皱起双眉,知道是自己心神不宁所致。
下了床他走向桌子想要喝口水,才将水倒好正举到嘴边,就听到一阵轻微的异响,随即便感到一阵异样,虽然极其微弱却可以肯定不是妖气,而更接近鬼气。
陆检一惊,忙放下杯子,奔到床边将挂著的剑握於手中奔出房门。
左手掐定剑诀,陆检依照著感觉走到大厅门口,却再感受不到鬼气的一丝一毫,大感奇怪,想著难道是自己判断失误,仲明魁家中怎麽可能出现鬼气,心下还是不敢松懈,转了一圈之後才摇摇头回了房间。
第二天他问了仲明魁,昨夜有没有什麽异样之处,仲明魁惊讶於他为何要这样问,仔细想了一会之後方道没有,问陆检怎麽了。
陆检想仲明魁都没有发觉,那应该是自己的失误了,忙说道:“没有,只是问问而已。”
两人正说著话,一声清脆悠长的鸟叫声传来,两人一愣,转头去看,便见一只周身青色,眼角一圈鹅黄的鸟从窗口直飞了进来,落在陆检肩上。
陆检一惊,这是历代掌门召集各地下山弟子的青鸟,不到重要时刻是不会用的,他忙将左手伸到青鸟前面,那青鸟转了几下头,跳到他手中,随即化作一张笺纸,只见上面写著“中元速归”四字。
仲明魁探头过来一看,惊讶道:“七月十五?”
陆检将手指捏著笺纸,确定上面写的除了这四个字再无他物,点了点头,心内却是疑惑。
中元节为中元地官大帝诞辰,在那一天崇寿观内要设坛醮祭,既为其庆贺诞辰,也为信众先祖祈求冥福,但据他所知,以前还从没有过因为中元节便要用青鸟召集下山弟子回山的先例。
“师叔,这个……”陆检欲言又止,只觉内心渐渐慌乱起来。青鸟一出说明事有紧急,在见到的那一刻无论自己身在何处所做何事,都必须马上启程回山,不得延误。可他又想到了仲欢,他这一走,与仲欢就永成诀别,连最後一面都见不到了。
“唉──”仲明魁长长叹了口气,“青鸟既出,无论如何,你也只能马上启程了。”
陆检也知只能如此,微皱了眉,轻声颤道:“可仲师弟他……”
仲明魁脸色黯淡下来,喟叹道:“是啊,欢儿……”
陆检左右为难,想了一番,终想师命难违,内心却仍在挣扎不已。
仲明魁看著他,神色复杂,最後拍拍他的肩膀,“去收拾下东西,即刻便启程吧。”
陆检抬起头来看向他,终於点了点头,道了声是,便站起身来低著头往门口走去,身後仲明魁却惊喜地叫了一声“欢儿?”
他闻言忙抬起头来,只见仲欢正站在门前,一脸笑意地喊了一声“爹”,便直直地看著自己,不由愣住。
“师兄?”仲欢又喊了一声,奇怪道:“你怎麽啦?”他嘴角一挑,“莫非见我醒来过於高兴以致言语不能了?哈哈──”
仲明魁轻斥道:“刚一醒来就胡说什麽呢?刚才你师兄收到青鸟,今日便要启程回茅山。”
仲欢一听笑意便褪了下来,愣在当地。
陆检回房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什麽,无非就是一套衣裳与随身携带的袋囊。仲欢一直跟在身後,沈默不语,几次欲言又止抓了抓头还是没有开口。
陆检去与仲明魁和阿梨告别,因记起刚来时仲欢说过过几日便是仲明魁五十大寿,便先祝仲明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仲明魁呵呵应著,让陆检路上小心,回去替他跟掌门师兄和洛成响问好。
陆检称是,连连应下。仲欢开口说要送陆检出城,陆检本来担心仲欢才刚醒来,仲欢执意,也便随了他。
两人出来门,往城门口而去,一路上陆检与仲欢说了几次话,仲欢皆是沈默不答,陆检奇怪地看向他,却见他皱著双眉似在沈思著什麽。
摸不著仲欢到底在想什麽,陆检也就讪讪不再说话。本来以为自己得在他昏睡的时候离开,怎料他现在醒来了,与他当面告别也能让自己心安一点,却不想是这个样子。
到了城外十里亭,陆检看著脸上有点冒汗的仲欢,想他才刚醒来体力终还是有点不支,便停了脚步,“仲师弟,送到这里便可以了。”
仲欢闻言停下脚步来,看向陆检,终於低低唤了一声:“师兄……”满脸俱是不舍之情。
陆检又何曾想现在就离开,可是又不得不走,叹了口气,他抓住仲欢的手,感觉他的手一颤,便紧紧握住,仔细看著他,如果自己今天一走便不能再见,那现在就将仲欢的眉眼深深刻在心中,“我今日一走,也不知几时,也许是永远,你……”竟是不知所云起来。
仲欢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身体,脸上勉强堆起笑意道:“师兄也不要太过於相信我爹,他说半个月便是半个月了吗?也许我还能活十年也说不定,到时我定会去找师兄的,师兄你等著我。”
陆检虽知仲欢是在安慰自己,也就笑笑,说道:“那好,我等著你。”
仲欢却突然认真地看著陆检,脸上表情严肃,被陆检握著的手挣开来反握住他,陆检一愣,就听仲欢沈声说道:“师兄,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陆检大惊,“什麽?”
仲欢轻笑起来,“我们师兄弟离别在即,拥抱一下没有什麽吧?”
陆检一想也是,自己倒大惊小怪了,脸色才刚缓下来,被握紧的手一被放开,自己便被仲欢紧紧抱住。
感觉到仲欢将头抵在自己肩头,逐渐加深抱著自己的力量,陆检在怔愣一会之後,轻轻笑了一下,也就把手也放到仲欢背上,却感到仲欢背部在颤抖。
“仲师弟?”陆检以为他怎麽了,轻声问了一下。
“我……我上次说的喜欢师兄不是在开师兄你的玩笑……”仲欢闷声说著。
陆检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浑身一颤,才将头抬起一点,便感到耳下被一温热的物体碰触了,像被羽毛拂过一般,只是轻轻一触便离开了,随即就被仲欢放开。
看著倒退了两三步的仲欢,陆检愣住,等反应过来是被仲欢亲了之後,抬手捂住刚才被亲的地方,呆呆地看著他,“你……”
仲欢看著陆检的动作,轻笑出声,眼底却毫无笑意,“师兄你什麽都不必再说,我只是怕我没机会再说出口让你知道而已,我也不想听到你的回答,所以,就让我先回去。”他嘴角慢慢浮现一个苦笑,“再见了,师兄。”说完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回走。
陆检怔怔看著仲欢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是夏日阳光的原因还是什麽,背後和掌心出了一层汗,耳朵里嗡嗡作响,刚才被亲的地方热了起来,连带脸上也热了起来,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
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放下手来,最後看了一眼仲欢离去的方向,转过身来向前走去。
第二十四章
烈日当空,一阵乌云毫无先兆飞来,骤雨落下,天地间都被笼罩在这倾盆大雨中。
陆检被这骤雨打得有点懵,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到前方有个茶棚,就走了过去,方一坐下,那卖茶的老人便端上一碗热茶笑吟吟道:“来,道长,喝碗热茶解解渴。”
陆检忙道声谢,不好意思道:“这个,贫道不能喝茶。”
老人慈祥的双眉一扬,笑道:“还有不能喝茶的?那就换成清水好了。”随即手脚麻利换上一碗清水,“这清水就算我请道长的了。”
陆检道谢,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老人呵呵笑著,又去招呼陆续进来避雨的人们去了。
陆检振了振被雨瞬间便打湿的衣服,看向棚外。他已经赶了两天的路,从应海县出来之後,越走人迹越少,据他之前经过来看,再过十里便是连营县,等这雨势一过便赶路,今晚应该可以在那里歇一宿。
大雨打在棚上,顺著棚沿,落在棚下的泥土上,望远而去,已是一片迷蒙。陆检怔怔看著,又一次想到了仲欢那些话和离开的背影,他无法不介意,每次一想起便觉有一种难言的窒息自心底而起,抓著挠著自己的心。
雨丝渐歇,一会便停了,老人探头看了一下,笑道:“这夏季的天气就是多变,连招呼都不打,一时晴一时雨的。”
陆检又坐了一会,起身道谢离开了茶棚,不想才走了一会,便觉得怀中发热,他惊讶地伸手一摸,却是青鸟所化的笺纸,可能是胸口刚才被雨打湿而濡到,整张纸已是湿了不少,现在正微微发著光,这样被日头一晒,突然便消失了。
陆检大惊,掌门亲手所施法的笺纸怎会如此?他定了定心神,仔细回想了方才,被水濡湿,又被日头晒到,如果是这样导致的失效消失,那麽只有一种可能,这笺纸不是掌门所施,是假的。
可是上面的笔迹确实是掌门师伯的,这又是为什麽?他心中惊疑不定,回身望向应海县的方向,脸上浮现复杂神色。
明月清辉,繁星又起。
大厅内灯火明亮,正中贴著一个大大的“寿”字。
仲欢一扫这两日来的忧闷,脸上笑意盈盈向仲明魁举杯祝道:“爹,孩儿祝您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呵呵──乖……”仲明魁似乎很是高兴,整张脸都舒展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