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啪地一声脆响,随从见七殿下早先握在手中把玩着的一块琼踞,应声碎做了四瓣。
后有人云,膘骑大将军归漠北时,章萍公主便服出宫,站在城墙上目送情郎远去,两人情意深浓。翌年春,卢陵回京与公主完婚。婚后三日,将军起程回漠北,章萍公主则由其夫兄长护送回江南夫家。
卢陵一去七年,宫中发生诸多大事。先是四殿下暴毙于朝阳殿,接着五殿下与三殿下密谋害死兄长之事被查出,圣上震怒,贬为庶民……而一向怯懦的七殿下,却逐渐展露锋芒,深得圣上喜爱。
元卿三十八年,上崩,立下遗诏,传位太子永忱。卢丞相宣读遗诏后,内侍总管王公公却拿着一份秘诏书道:“卢丞相手中那份诏书是圣上早先立下的,圣上在世时已对太子多有不满,驾崩前已另立一份诏书,废太子,传位于七殿下子钦。”
与此同时,卢陵率漠北八十万大军称受先帝秘诏,回京护主登基,暗中抢过十九州县,兵临城下,高喊:“太子顽劣,已被先帝废除,我等奉先帝秘诏,誓死追随七殿下!”
那些边关杀敌,血洗铠胄的勇将,肃杀之气,自是吓着了京城内卫。一场风暴后,一切又重归宁静。
七殿下子钦登基,年号明真。保其即位的膘骑大将军卢陵,封为定国侯。太子永忱被软禁于丰台;随后,太子党羽大多被贬或流放。卢丞相幸而有个好儿子,得以告老还乡,全身而退。
历史上的明真帝是位性格极温和的皇帝,据说他斥命宫人的声调都从不会高。他仁和勤勉,上位两年,政通人和,百废俱新。
众人皆知七殿出身不太好,自幼谦逊温和,对权利地位并没有太大野心。相反,定国侯的野心却是路人皆知。
当年,他手握八十万大军,先锋两百精骑仅仅十天,就连过十九州县到了京城门口。倘若那时候,他想那么做,大可自立为帝。而七殿下不过是他掩饰野心的一个道具罢了。否则新帝即位之后,定国侯为何不交还兵权回他北边封地,偏偏要待在宫中?
这个疑问,其实卢陵每天要回答一百遍,在谢子钦耳朵边。
“子钦,子钦,你好狠心呐。你要江山,我便帮了你,我要的美人,你却不与我。好端端的非要封我个‘猴爷’做,还要把我赶到北边封地去。倘若我将兵权交还与你,你是否打算封我做个‘鬼王’?”
七年时间,剑眉星眸的少年郎眉宇之间未染沧桑,只是个头儿比以前高,身子骨比以前壮,面部轮廓比以前更硬朗,身上也多了许多伤。天一转凉,时常捂着旧患,眉头紧蹙,喊疼,欲博同情。
他与他同吃,同住。行影不离。而他总是对他微笑,却不理会。
“子钦、子钦,我弄来了好多宫里头没有的好东西?我们一块儿吃吧?”
“子钦,子钦,你看这雪狼皮袄子好不好看?我前天猎到的,差人连夜做了来,你穿着给我看看嘛……”
“暧……子钦,子钦……”
定国侯年二十又六,其妻是太子同母妹妹章萍公主。相传两人之间感情颇深,只是定国侯当年新婚三日,便动身去了漠北。妻子送回了江南老家,两人至今未得一儿半女。
外人并不知晓,但谢子钦却是清楚,卢陵根本不曾碰过章萍,两人自然不可能有孩子。一想到自己已有两儿两女,他便更摸不清这卢陵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何苦要做到这地步?
是夜,那人又翻窗而入,蹭上龙床。照例是一番逗弄却自找没趣。
“都说皇帝一言九鼎,就你说了话不算数。”
卢陵蹭啊蹭,胡渣扎得他脸疼。
“朕疲了……你自睡去吧……”
他困倦,懒得理会,转过身去。而那人却又挨上来。继续唧唧咕咕,细数他的狠心,或不停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这样的话如同念经一般,听多了,便也习惯了。
“恩、恩……是、是,朕知道……睡……睡吧……”
如果卢陵要杀他,或许有千万个下手的机会。而他似乎也习惯了,知道他此时绝不会下手。
那日,皇帝驾凌霞云殿,宠幸荣妃。
次日夜,他在书房批折,那人又一次不请自来,或许,这回,又要作小媳妇模样哭述一番他的狠心。
“你爱这皇宫,我便允你自由出入。但你也别逼我太急……”
他头也不抬,放下话来。
卢陵笑笑,直径走向他,一屁股坐在那龙案头。他夺下他的笔,托起他的下颌,眯着眼,看了又看。子钦甚至能猜到,这疯子又来了,又会说:“哎呀,我就是爱死了这张脸。”
可他却让他失望了,并没有说那句最常用的台词。
“这么些年来,我也算是清楚了你的行事风格。子钦,但你似乎并不知道,卢陵皮虽厚也不能一直忍受失望,如果失望得太久,让我看不到希望,我或许会不顾一切。你不能继续对我熟视无睹,你这么做……我便不再顾及你喜欢或讨厌了……”
他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读到了痛。他惊诧,莫名。而他便欺上来,捕获那他的双唇,粗鲁不堪。
他难以喘息,在那番疯狂的吻里似乎已经难以找到呼喊的间隙,连呼吸似乎也变的困难起来。
卢陵一把掀掉了案上所有东西,笔筒、纸镇、砚台凋落在地上,碎成若干,墨汁溅得四处都是。他紧紧钳制着他,转身一把将他压在案上,自己随即贴了上来。
子钦眼中划过一抹惊色,正欲挣开他唤人来。那人却捂了他的嘴,贴到他颈项轻嗅着。他恨极,张嘴便一口咬住他的手。
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那人分明最爱哼痛,此时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便更用力去咬,可他却笑了。
“你允我今宵,我就将兵权交还你……如果你还想要我的命,就连我的命一块儿拿去……”
得此言,明真皇帝没有说话,亦停止了挣扎。卢陵望着他,愣了一下。放开他,转身出门。
出门前,他放了两块虎符在他手心,又笑了起来。
“你这么想要,就给你,我们俩,看上去是你吃亏,可一直都是我吃亏,也不多这一次。”
谢子钦缓缓从案上挣起,背被搁得极痛,手腕亦被他捏出了淤青。他也算知道了那人的蛮力。
人们都知道,定国侯被卸了兵权,不日即将起程去北方封地。没人知道圣上究竟用了什么奇招。有人说,定国侯天不怕地不怕,唯一的软肋便是他江南的老母亲和妻子,或许圣上便是用那根软肋要挟定国侯交了兵权。
只是,世人均知,功高盖主者,交释兵权之后,等的,便是个莫须有罪名。只是老天待那人极好。在他起程回封地的前一日,漠北来报,戎人偷袭军营……
自朝廷扶植牟则,灭了回蓝与多伦,早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这比他们想象中来得更快。明真亲封定国侯北伐兵马大元帅,领兵百万,不踏平漠北戎族,誓不归乡。
子钦亲自送他到北门口,赐酒、立誓。两两相忘,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在城下,而他远远站在城头看那一路尘土渐渐远去。
他看着他面上爽朗地笑,似乎这一去,等待他的不是凶猛的敌人,不是鲜血和杀戮,而是久违的故友。他想起,那日边关月下共饮,他说过,他喜欢边关的冷月,喜欢边关的烈酒,喜欢赵元帅那等保家为国的热血男儿。可他真不明白,他喜欢他什么?喜欢那张脸?喜欢那颗软硬不吃的心?
他看他率众人行远;他见他转头笑,望着他,突然,仰天一吼,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娘子,好好的,等老子回来!!”
那时,他咬牙,暗暗,又捏碎腰间一块琼锯。
明真十年,定国侯兵马过金瓶山,直捣戎人老剿。
他收到北伐大军得胜的消息,心道,那人果然是个暗藏三头六臂的怪物;他心忧,这次当真是不赏之功。大军凯旋之时,他还如何卸他兵权?能与卢陵抗衡的,还有谁?
明真十年冬,皇帝重病,急招定国侯归京。定国侯称伤,不能归。
十道令符,急招他回京。
十道令符,急招他回京。
十道令符,急招他回京。
十道令符,急招他回京。
他还记得,那天下了大雪。他们说,定国侯回来了。只是……只是伤重,归京路上,又染风寒。
他想过无数种他回来后的可能。
继续耍无赖?以功相要挟?还是索性兵临城下谋权篡位?
看见那口漆黑棺木。他突然想起,好多年前,那人笑着对他道:“殿下,各人喜好不同,卢陵就喜欢七殿下的模样。金山、银山不如七殿下一笑。倘若殿下允我亲一亲脸,我便想法子接下漠北八十万屯兵……你若不应声,我便当你允了。”
那日,他站在朝阳殿前,指着那口漆黑的棺木问身前的人:“世间哪有如此好笑之人?真是希奇。”
真是希奇,见人一面就称喜欢,说喜欢便死皮赖脸缠上……多年戎马,拿血拿命去换的,不该是更切实之物?真是希奇,哪有这样的疯子?
他见对方不回答他,蹙了蹙眉,语调平常,似乎不太相信。
“锹开官盖,朕要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他说过,牟则大营,单枪匹马杀进杀出都没问题;他还说过,他是个惜命如金的人,不会乱来,否则家乡的老母亲会伤心。
“侯爷他……身受多处重创,又不顾伤势坚持回京见陛下。冬日严寒,一路颠簸……伤势加重,又染风寒……”
他又蹙了蹙眉,依然不信:“打开棺盖。”
他们听了皇帝的命令,急急忙忙去抬开棺材盖子。他走过去看,那人果然躺在里边。并未披铠,只穿着单薄却华丽的袍服——寿衣。
他身手摸了摸那人冰凉的脸。脸上还有写血口子没有愈合。
“这么冷的天,穿这么点,能不染风寒?”他笑了笑,转身踏上白玉阶梯。
“他死前,可有什么吩咐?”
他背过身,继续往上走,并不知道是谁答应的腔。
“回禀陛下,侯爷说‘死后不愁无将勇,英魂依旧镇北疆’……”
倒是难得正经,他顿步:“还有呢?”
“还有……还有……”
或许是猜到了那人结节巴巴说不出来的,定是什么惊世骇俗之语,他笑了起来。
“旦说无妨。”
“侯爷说,恳请陛下亲自为他题写碑文。”
“哦?”他轻笑着,并没有转身,“要朕写些什么?说……”
“绝世情圣卢陵之墓。”
他听了,半晌未语。接着,却是大笑起来,那笑声回响在大殿前,久久不息。
“好!好!好一个绝世情圣卢陵,朕答应你。”
那夜日开始,皇帝连续几日不眠不休批折子,直到困倦难挡,伏在案上睡去,醒来又继续。
他命人将卢陵遗骨安置在漠北大斤山。山顶立了巨大的碑,碑上是皇帝亲笔题的大字:绝世情圣卢陵。
明真四十五年,上崩。按帝遗愿,未葬入皇陵,而是将其遗骨送去漠大斤山对面牛头山。
山顶立了巨大的墓碑,与大斤山上书写着绝世情圣卢陵的墓碑遥遥相望,碑上只刻了两字:寡人。
【完】
默守千年
那天,北环高速公路上,一辆VIOS和油罐车相撞,油罐车司机重伤昏迷,VIOS上四人,当场死亡,且死像凄惨.
他就在那辆VIOS上.只是他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车上其他三人是谁.
摇摇晃晃,一直向前走着.身边有无数同行者,有老也有少.在活着的时候,他们或许是彼此生命中不可割舍的存在.然此刻,他们均一脸茫然,被不知名的东西吸引着,走向不知名的地方.
“这是哪里?我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去?”
他茫然地思索着,眼前是一条根本望不到尽头的孤道,道上是数不清地行走着的人们。这条路,分明陌生,似乎又熟悉。在记忆深处,曾几何时,他似乎也曾如此,与许多人一同,踏上这条路。
心里空荡荡地,似乎少了些什么,又好像打一开始,那里便什么也没有。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到了那条路的尽头。一条河横当在眼前。河面并不宽阔,但无论他怎么望,都望不到河对岸的景致。一座白石桥,孤零零架设在河面上。
同行的人们纷纷走向架在河上的孤桥。他在人群中,随波逐流。
走着,就这么走着。
正当他踏上那座石桥的时候,忽然看见桥上站着一个人。素袍广袖,面容清冷,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他独独默立,依凭石栏举目眺望,仿佛在等着什么人。
“你怎么还不走?”
他走到那人身边时,莫名顿住步子,莫名询问出声。
“你还在等你丢失的那只鸟?”
他又问,口吻熟络,好像很久以前,曾经从这里走过、也曾如此顿下脚步询问。
那人依然没有回答。
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冲那人笑了笑:
“我看你还是走吧,大家都走了。”
他说罢转身,随着人流过河,等待他的,是新的轮回。
偶尔在睁眼闭眼间,不经意地看见桥上独自站这那么一个人。分明陌生,却又熟悉。
[我在等我的一双画眉,是我兄长送我的礼物,我将它们弄丢了,你可曾看见过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