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声停顿了一下,随後又开口说道:「莫瑞不能活著。」
那声音很轻柔、很美,就一如他所想像的,但此时他没心情享受这声音的悦耳,他满脑子只想著莫瑞死了,而且是死在他手上……「凭什麽他非死不可?」
「因为只要他在,我就不能来见你。」她说,声音中满是受伤的情绪。
「我不想见你,我只要莫瑞……我只要他!把他还给我!你这该死的婊子!」他抱著莫瑞,眼泪还在肆无忌惮地狂流。
「他不爱你,这你比谁都清楚,你只能把他的身体困住,但你无法让他的心灵留在这里,他的心灵只会渐渐麻木,然後死去,你是在把你的蝴蝶变成标本,变成尸体,这跟你现在就掐死他没有什麽不同。」
「你给我住口!你夺走了莫瑞,现在我什麽都没有了!」
他听到女声在他身後倒抽了一口气,彷佛被他的大吼吓了一跳,但随後女声又开了口,声音中充满著令人怜悯的柔情。「你还有我,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为什麽你就是不愿意看我一眼?」
女声哭了起来,那哭声令人心疼,甚至比莫瑞的哭声更撩拨他的心,他差点就想回身抱住她,感受她柔弱的身躯,清甜的发香,与芳香的蜜唇,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她绝不会对他说不。
「……告诉我,你为什麽不在当年就杀死莫瑞?为什麽你等了那麽久才要我来动手?你就没想过我可能会……」他吞了吞口水,然後才发现自己的喉咙根本乾得没东西可吞。「……可能会真的爱上他吗?」
女声没有说话,但他知道她在他身後摇了摇头,并且无奈地笑了一下,他不知道为什麽,他没转头,但他就是知道。「你没有爱上他。」她说。
「放屁!那你告诉我为什麽我现在会天杀的那麽难过?我难过的心脏都要炸了!」
「你以为你爱的是他,但其实不是,至少那个对象不是莫瑞。」
「不是他那会是谁?」他吼道。
她没回答,他觉得她好像想说什麽,但在犹豫。
「回答我啊!」
「我要你杀的……并不是真正的莫瑞,我只能这样告诉你。」
「……什麽意思?」
她摇摇头。「莫瑞早就死了,现在这个莫瑞是别的人,你不能让他继续活著。」
「……你到底在说什麽?我一句都──」
「你应该知道的,我们本来就不需要用言语沟通,不是吗?」
他沉默下来,没错,如果是同类,他们只要以意志就能彼此交谈,他跟人类相处太久了,已经开始习惯什麽事都以言语表达。
他闭上眼睛,专注的聆听,但除了嗡嗡作响的声音外,他什麽也听不见。
他知道有讯息,有某种频率在尝试与他的意识同步,尝试与他沟通,但那横亘在中间的声音就像黄蜂在脑中飞舞,挥也挥不去。
「我听不见你,」他说。「那个天杀的嗡嗡声是怎麽回事?」
「如果你喜欢,你可以叫它黄蜂,」他听见她无奈的笑了一下。「那就像黄蜂将卵下在蜘蛛体内,让幼虫在蜘蛛体内孵化一样,你应该知道一旦蜘蛛遭到了寄生,最後会怎麽样。」
「蜘蛛会被活活啮咬而死。」
「那就是你该做的,」她说。「驱除黄蜂,在事态还没有变得太严重前阻止他。」
「杀掉莫瑞?」
她在他身後点点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後又吐了出来,他低头看著莫瑞的尸首,这个人是真的曾经吸引过他吗?他现在已经什麽都不能确定了。
然後他转过头去。
其实早在他看见她前,他就知道她会是什麽模样。
他当然知道她是谁。
她是蜘蛛女。
◆
他从晨曦中醒来,心知自己又作了梦,尽管他明知他根本不会作梦。
那是蜘蛛女要他看的讯息。
但他也知道蜘蛛女明明就是书里面的角色,她不可能活过来,还要他杀死莫瑞。
那不是蜘蛛女,更正确一点的说,她是他的同类,是在多年前找上莫瑞的那个家伙。
她的声音比他想像中还要更加诱人,而他也隐约察觉到自己其实非常想要她,这股意念胜过任何事物。
甚至胜过莫瑞。
他跳下床,直奔莫瑞被关著的那间房,他很确定昨晚的一切只是梦境──或该说某种虚幻的讯息,但万一──万一莫瑞真的──
他打开门,看见莫瑞坐在电脑前面,敲著键盘,看来十分专注,因为在他突然打开门时,莫瑞还吓了一跳。
「你干麽?」莫瑞问道,一脸愣然。
他突然松了一口气,虽然那女的真的很吸引人……很令他迷恋,但如果莫瑞真的死了,他绝对绝对不能接受,搞不好会疯了也说不定。「……没、没事──你怎麽起这麽早?」
莫瑞略带警戒地看了他一眼。「我作了噩梦,睡不著。」
「噩梦?」某种不祥的讯息又悄悄爬上他的心头。「什麽噩梦?」
「我非得什麽事都跟你报备不可吗?」
他走上前,一手按著莫瑞的肩膀。「告诉我!」
莫瑞回望著他此刻化为豔绿色的眼睛。「……我梦到你把我活活掐死,就在这张床上。」
「该死!」他叫道,然後放开了按在莫瑞肩上的手,转身覆著自己的额头。
该死,那女人说的没错,我会杀死莫瑞,就在这里!他绝望地想著,他不想让莫瑞死,他真的不想。
「莫瑞不能活著。」那女声说道。
你在哪里?如果你在,就快点滚出来,摊出你手上的牌,我不想跟你玩这个,如果你在等我,就告诉我要去哪里把你揪出来!揪出你这天杀的阴险婊子!
他狂乱地想著,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像个快疯──或是已疯的家伙,因为他看见莫瑞正望著他,眼中带著不解与惶恐。
「……老兄,你到底怎麽了?」莫瑞问道,但约瑟知道那不是因为关心而问,那是因为莫瑞害怕如果眼前的这个怪物疯了,他的下场会更惨。
他笑了起来,有点歇斯底里的那种笑,他知道自己没疯,还没疯,但在莫瑞看来,可能也差不多了,他看见莫瑞正一脸惶然地看著他,是啊,从他逮到莫瑞的那一天起,莫瑞就一直是这种表情,莫瑞自己也说过了:「我不可能不怕你」,说得清清楚楚,但他却经常把莫瑞怕过头而表现出的勇敢当成真的勇敢。
「他不爱你,这你比谁都清楚。」
蜘蛛女甜美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你是在把你的蝴蝶变成标本,变成尸体,这跟你现在就掐死他没有什麽不同。」
「……没有什麽不同。」他又喃喃复述一次。
「你说什麽?」莫瑞现在已站起身来,但仍与约瑟保持在一定距离之外。「喂……你看起来真的不太对劲……」
「那是真的,那都是真的。」约瑟说道,声音中带著笑,又带著哽咽。
「什麽真的?我拜托你不要突然发神经好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恐怖啊!」莫瑞的语气虽然一副想哈啦的样子,但约瑟听得见他声音其实在颤抖。
「那个梦,那个我把你掐死的梦!它会成真!」约瑟吼道,并无力地靠著墙,看起来好像有人把他十年份的气力都抽光似地。
「什麽……」
「那个家伙……那个你小时候遇上的那个家伙,她想杀你!她要藉我来杀掉你!我不知道她什麽时候要动手……说不定就快了!」
「……杀我?为什麽?」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办法保护你,我不能再把你留在这里了,所以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快点!」
「走……?」莫瑞愣了一下,他望向墙边的约瑟,然後又望向眼前的那道门。
那道门一直都没有关起来,从约瑟进来後,它就一直没关上,但他不知怎地,竟然没有想到可以乘机逃出去。
现在它就在那里,要他跨越那近在咫尺的门槛。
「快点!」约瑟吼道,莫瑞觉得约瑟看来似乎巴不得一脚把他踹出去,但约瑟现在似乎非常害怕靠近他,这个当初把他关进来的怪物,现在竟然在求他离开,说可笑也真的很可笑,但他现在可一点都笑不出来。
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他往前跨了出去。
o Be Continued……
【蜘蛛女】第二部·第一章
他梦见女神,女神的面容,在茂密的丛林上空漂浮徘徊,阴沉而诡变。黑色的女神,黑暗的大陆,一颗爬满巨蜂的石雕头像。有一个景象横在这一切之上,那画面渐转清晰(就像一张投射在云上的巨幅幻灯片)。里面有一片只长了一棵桉树的空地,在桉树的低矮树枝上,挂著一副老式的蓝钢手铐,上头爬满了蜂。 ◎史蒂芬·金《战栗游戏》第 二 部 · 莫 瑞他打开门,看见她与另一个他躺在床上,以可憎的姿势。
他从不知道憎恨的感觉是如此令人作呕。
o Be Continued……
【蜘蛛女】第二部·第二章
这天早晨,莫瑞比平常都还要早起,事实上,他似乎已经很久没在早上醒来了,通常都是睡到中午或下午,随便吃些东西,坐在电脑前发呆或是根本懒得碰电脑,然後因为没事可做又再度昏睡到晚上。
他站在厨房里,白痴般地敲著饲料罐。「雷依──?雷依?你他妈的这只臭猫死到哪里去了?快点给我出来──!」他语气平淡地叫道。
一声喵呜声从桌底下传来,随後一只灰毛的猫轻快地走了出来,莫瑞这才蹲了下来,略带粗鲁地抚了抚雷依的颈背。「你这家伙野到哪里去啦?啊?我有说过你可以乱跑吗?」
他将饲料倒进食盆里,而雷依随即凑上去秀气地吃了起来。
「吃吧吃吧,撑死你,」他无聊地说道,然後走到一旁,拾起桌上一包已开封过的零食,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该死。」
他将包装纸揉成一团,然後像投篮一样地往垃圾桶里扔,但没扔中,包装纸被弹了出来,滚到流理台的下方。
「在关键的最後一秒,本队的王牌球员失分──!」他说,但语气依然平淡,然後他离开厨房,没有去捡流理台下的包装纸。
今天一如往常,是个超级无聊的日子,就算比较早起也一样。
他坐到电脑前,因为他刚醒来没多久,根本不想睡,但他也知道只要开始写作没多久,睡意就会如亲切的小妖精般迎接他,有时候他会工作到欲罢不能,对故事中的人物与情节发展紧抓不放,不过这种充满热血的情形已经离开他很久了,这几个月来,他几乎可以说是只要想到坐到电脑前就懒,但很不幸的,他的工作跟他的兴趣其实是同一件事,所以不写作他也不知道要干麽,又想不到能去哪个地方游玩透透气(最主要他觉得没伴可以一起出游实在是有点悲哀),总而言之,就是什麽都不想动,什麽都不想做,而这种情形就这样持续了好几个月。
他很清楚是什麽使他现在变成这样的,虽然刚开始他根本不愿意承认,但久而久之,他却越来越肯定自己绝对是因为那件事才害他萎靡不振。
他不会忘记那天晚上,炎热的夏日夜晚(没有打雷也没有下雨,完全没有戏剧性可言),车里的冷气还坏掉,害他热得像条狗一样,但他还是驱车前往那间该死的旅馆,然後上了那该死的楼层,开了那扇该死的门,目睹那该死的一幕。
那天虽然很热,但当他看见那一幕时,他却觉得有种冰凉的感觉涌了上来,就像是有某种超高的冰点,把他全身瞬间冻成一块,然後把他整个人挥发到空气里一样。
珍妮跟别的男人──那个叫大卫的垃圾──在一起,躺在同一张床上,他不知道他们是正要开始做爱还是已经完事──反正在那个当下也没多大差别,总之,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走上前,给他们两个头上一人一枪,不过那天他并没有带枪,所以至少他应该上去揍那男人一顿,或给珍妮一巴掌,或两者都做,珍妮也许会开始哭著求他原谅,而那男人八成会拿起衣服落荒而逃,接下来可能就会像老电影里演的那样,他会指责珍妮,而珍妮只是一味的哭。
但没有,这些都没有发生,在那个当下他其实什麽都说不出来,也无法移动脚步,而那两个狗男女只是愚蠢的愣在那里,像是坏掉的胡桃钳玩具一样。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只是觉得想吐,有种极令人作呕的感觉涌上来,他觉得嘴里涌满了唾液,也许再差一点点他真的就会吐出来,但他忍住了,他知道只要再多注视床上那幕景象一秒,他绝对就会吐出来,於是在那个当下,他别过头去,接著他看见他来时的那条路,於是他就反射性的走了上去;虽然他没有用跑的,但也差不多了,他快步走下楼,上了车,然後急急的开走,整个过程中他连屁都没放一声。
那算逃走吗?他为什麽要逃走?犯错的又不是他,他根本就没有必要逃走啊。
但他逃走了,虽然还不到飞也似的地步,但就某种程度来说,他当时的确算是落荒而逃。
後来那天到底怎麽度过的,他一点都不记得,总而言之,之後事情就变成了这样,珍妮继续住在市区的房子里(也许还继续跟她那个男友厮混,干!那栋房子花的可是他的钱啊!),而他离群索居住在这个远离尘嚣的鬼地方,唯一陪伴他的只有一只成天咪咪叫,遭到去势的公猫,而他尽可能不去想他们俩的处境有多类似。
离婚的事他始终拖著,他知道他不可能一直拖下去,但他却继续摆烂,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永远都不要面对这个问题。
雷依还在他的脚边咪咪叫,他将它抱到腿上搁著,然後继续盯著一片空白的电脑萤幕。
出版社那边已经不止一次表示过希望他能继续写《蜘蛛女》的续集,但他在写这本书时,其实根本就没想过它可能会有续集──或者应该这麽说,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蜘蛛女》还会有什麽後续发展,对他来说,故事停在史塔德要下手杀死蜘蛛女的那一刻就好了,至於蜘蛛女死了没,或是史塔德逃出去了没,那都不是重点,後来的事只要留给读者去想像就好了,但是,出版社的人却一再告诉他,读者们非常想知道接下来他俩後来怎麽了,要他继续写下去,可是对他而言这个故事根本就已经结束了,他是要怎麽写出他原先根本想都没想过的部份?更何况这也彻底违反他希望留下想像空间的本意。
有时候他忍不住会想,他是不是把读者预设的太过聪明?他知道,读者绝对不是可以拿来唬弄的对象,但很多时候,他发现有些读者还真是笨得可以,尤其是在他收到某封读者来信,看到信上问他蜘蛛女为什麽不找她的同伴来制服史塔德时,他就知道有的人实在是看书不知道看到哪里去了。
「续集啊……去他的续集……」他喃喃说道,然後在画面上打出一段字。
蜘蛛女没料到史塔德竟然已经挣脱了束缚,她想反抗,但却徒劳无功,史塔德已经将铁鍊捆上了她的喉咙,不久,她便断了气,史塔德爬出洞穴,此时此刻,他终於重获自由。
完
「这也太短了一点。」他瞪著萤幕说道,并将画面上的字全数删除。
他一点都不想写蜘蛛女的故事。
这并不代表他不喜欢蜘蛛女与史塔德,也不表示他没有灵感──对他而言,没有灵感他还是可以照写,事实上他现在就已经想到了好几种开场与接下来的发展,只差把它们敲击到电脑萤幕上而已。
但他完全不想写。
在他心目中,结束的故事就是已经结束了,他不是固执,如果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继续写,到头来他还是会被说动,只是他会怕,他害怕当他继续让故事走下去,那很有可能会变成一个很糟的狗尾续貂,毁了前面的一切,也许,这麽做他就可以给别人一个交代,但他只担心一件事,就是他能不能对他笔下的人物有所交代,他最怕的是辜负这些人物──尽管他们只是虚构的,但如果他们还想多活一些时间,又何必非把他们逼进死胡同不可?
如果史塔德还不确定他是不是非得杀蜘蛛女,如果蜘蛛女还不想死在史塔德的手上,那到底何必?何必非得写出他们最後的下场不可?
他取下眼镜,在衣服上胡乱擦了一阵,因为衣服上都是猫毛,所以他花了一点工夫才勉强找到一块还算乾净的地方,而在那之前他早把雷依赶下去了。
跟上个礼拜比起来,雷依看来显然好多了,约瑟是个好兽医,虽然他有时觉得约瑟喜欢小动物的程度跟他应该差不多,只是约瑟表现得没有那麽明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