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一句“道义所为”,所以当吴南龄的公开信送来之后第三日,林凤致便提笔写了同样一封大义凛然的陈情表,终于响应内外号召与期许,公开向皇帝自请从军了。
殷螭见他竟敢不理自己威胁,公然自请从军,气得当场便将林凤致的表文撕了个粉碎,大骂:“你疯了!这么想去见老姘头?我偏不让你如意!”
可是这封陈情表乃是正式渠道所呈进,早就在朝房挂了号,殷螭纵使将它撕了又烧,毁尸灭迹,消息却还是流传了出去,登时人情激奋不已。所以当皇帝拒绝回应的时候,林凤致隔了三天,又不得不在群情汹涌的呼吁之声下,进呈第二道请愿书。
殷螭这几日收到南北两京的关于此事的建议与陈请奏疏也不少了,再见到林凤致的第二次请愿,已经没劲撕毁。心里也不知道是憋气还是沮丧,当晚强留他在议事阁中缱绻一番,事后大汗淋漓仍然不肯放手,在枕上一股劲儿追问:“你就这么想去?想去见他?还是想索性落到他手里破镜重圆?”林凤致倒也回答得直白:“万一落到他手里,我生不如死,有什么想?”殷螭稍微觉得心气畅快了些,道:“那你还跟他们一起逼我答应!你那点名声,当真这么要紧?”
林凤致心道我拼了性命、甘受重刑挽回的名声,如何不要紧?何况那耻辱名声,还不是大半拜你所赐?这些话也懒待同他说,推开他起身去穿衣。殷螭又从背后抱住他,说道:“小林,别胡闹了,我正在调天津卫威武伯刘秉忠过来,命他做征讨使,领军南征,没你的事。”林凤致道:“那我便自请担任宣抚使——这正是文官之职,我的官衔也尽自做得。”殷螭怒道:“你怎么总爱跟我对着干!”
林凤致不理他发火,穿好外衣又绾头发,忽然道:“你会下棋么?”殷螭道:“当然会,我有什么不会?”——自己从前跟皇兄对局十盘九输,当然是不说的。林凤致道:“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棋路上一旦被人抢到先手,便不得不按对方的路数落子,腾挪的余地是不大的——如今我便是被抢了先手,焉能不应。”
殷螭一时难以回话,半晌道:“那你也不必一定要送死,或者送个生不如死。”林凤致回过头一笑,道:“国朝兵力,哪有如此不济?陛下怎么便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烛光下他眼神微微闪亮,又道:“何况我棋力一向同他持平,便失一回先手,也未必不能化他的路数为我所用,再度争先!”
林凤致眼中亮起神采的时候,容光最为灿烂夺目,殷螭一时也不知是被他的话镇住了,还是被他的明艳给看呆了,居然一直到他出门离去,也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忽然有一种深深的颓丧之感,只觉得在小林和老俞这一场隔空对弈之中,自己竟完全成了个局外人。
太不甘心!
次日殷螭罢了早朝,林凤致将第三道请愿表文投到朝房不久,便奉诏重到议事阁。在门外等了一晌,阁内传诏自己进去,入门时却与三个太医服色的供奉官擦肩而过。林凤致认得其中一个是自北京随驾过来的丘太医,曾经给自己治过几次伤的,不由得颔首为礼,心下疑惑,暗想殷螭昨夜还精神十足的在床上折腾自己,难道一早就病倒了?不免问了一句:“圣上龙体欠安?”
一个南京口音的太医回答道:“无事,圣上只是有事垂询……”说了一半,被丘太医暗中拉了拉他衣袖,便住了口,三人一起向林凤致行礼而退。出门的时候,丘太医却向林凤致看了一眼,眼神颇为怪异,林凤致正忙着入内觐见,一时也未在意。
入内果见殷螭毫无病容,只是踞坐在御座上,神态却颇有些恍惚,林凤致向他跪拜行礼,他都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好半晌才回神道:“你过来了?平身罢。到我这边来。”林凤致依言过去,殷螭伸手握住了他手腕,却不说话,直到服侍的小监将一壶滚热新泡的花茶奉上又退下之后,他才忽然苦笑了一笑,道:“小林,你一定给我下过蛊——我玩过这么多人,就是腻不了你;你一直不听话,我也拿你没法子。”
林凤致一时不知道他的感慨从何而来,保持戒备,暂时不开口说话。殷螭从案上将他新进呈的表文抽出来丢在书案中心,微愠道:“你还真是锲而不舍!这么想去从军?我明明记得你自己说过:‘不愿意在有生之年,亲历兵火锋镝之苦。’”林凤致有点诧异,反问道:“不知臣几时曾出此言?”殷螭哼了一声,道:“你当年泼我一杯冷茶,跟我口若悬河的时候说的!自己都忘了?”
林凤致还真有点忘了,正在寻思,殷螭倒是笑了,道:“想想也奇怪,真不知为什么,你说过的话,哪怕尽是些难听的,我都给记住了——也没有存心要记,就是记住了。”他放脱了林凤致的手腕,点头又重申了适才那一句无稽的言论:“你一定给我下过蛊!”
他自御座上立起身来,又丢下一份空白诏书,说道:“好罢,你定要去那里冒兵火锋镝之苦,我成全你!方才我叫太医给你的病制一服丸剂,带去慢慢的吃,你再敢不保养自己找死,看我跟你不客气——替我拟诏罢。”
他从来不许林凤致处理政务,这句命令来得破天荒,倒教林凤致愣了一下,看看阁中除了自己也无他人,才会意到是叫自己拟诏。于是又走近一步,铺开诏书纸面,提起一枝饱墨狼毫便待书写,殷螭却又道:“且慢,这道旨意只怕你没拟过,你先给我想想,打好腹稿。”林凤致心想什么诏令文字难得倒自己?但他要这么说,于是便也答一声是,回头听他示下。
可是殷螭只是看着自己,半晌都不做声,脸上却渐渐浮出平素那股嬉皮笑脸的神气,忽然道:“小林,你和老俞都很高明,都是布局高手,一步不乱周详缜密的,教人不按你们的算计走棋都不行,乃是一等一的厉害风格——却不知道我的风格又能做你们的对头克星罢?”
他将手按在林凤致肩上,笑嘻嘻的道:“他有图谋,你也不是好相与,我可由不得你们作怪,要玩大家奉陪好了——给我拟诏,我要带了你御驾亲征!”
本朝御驾亲征的前例,自开国以来有三,乃是太宗征漠北、景宗征关东,以及武宗征江西——然而却均不是什么好例子:太宗虽建功立业,扬威大漠,却于归途急病驾崩;景宗则不幸被关东蛮族人给掳掠了去,竟至天子蒙尘,若非当国有能员一力主持,保得社稷不堕,并反败为胜后同蛮族交涉,迎回国君,只怕景宗便要学北宋徽、钦二帝死于五国城;至于武宗这个著名的荒唐天子,所谓“亲征”更是一笔糊涂帐,御驾还未赶到江西地皮上,叛乱首领已经被当地官员拿获,武宗没过上亲征的瘾头,闷闷不乐,居然还想出奇妙点子来,命人将已擒叛首纵入鄱阳湖,自己要去跟反贼单挑一下,以显示皇帝武力非凡,结果地方官员倒也干脆,一刀将叛首砍了头颅,进呈御前,让天子的单挑本事再无用武之地,气得武宗发昏章第十一,并从此成为国史上的笑料。
所以当殷螭也欲向这些不算好榜样的祖宗们学习,想出个“御驾亲征”的主意之后,遇上的反对之声可以想见。不用说其他,就是说出这四个字的当场,就被林凤致摔了笔——当然大半程度是吓得掉了笔——拒绝替他拟诏,并且正颜厉色的搬出国朝前例,好好告诫加教训了皇帝一番。
可是殷螭每次忽发奇想的时候,泰半都有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不屈不挠架势,而且笑嘻嘻的十分厚颜,林凤致不肯拟诏,他便抓起笔来自己写了一篇虽说文采全无、倒也语句通顺的诏书,丢到了南京朝廷,并转抄北京阁部。一块巨石猛然投进塘里,登时砸得南北两京都纷纷发起昏来。
这封决意要去御驾亲征的诏书发于四月初,等到林凤致终于被加以“西南宣抚使”的头衔,坐在车中奉陪御驾往湖南、云南苗乱之地而去的时候,已经到了五月下旬,兀自带着这近两个月耳中只听见朝堂争执吵嚷声的晕头转向感,一时真还不大相信殷螭居然摆平了两京汹汹反对,当真领了三军去亲征了。当然,按殷螭的说法,就是:“运气实在好!幸亏我呆在南京不在京师,更不在宫里,不然的话,别说那帮老家伙难惹,就是母后跟我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是吃不消的——小林,你不要又在那里腹诽我,我好歹也是帮你去斗老对头。”
林凤致倒没有腹诽他,直接言语讽刺之:“如今人人都说:陛下怕不是武宗皇帝转世?这话实在有理。”
殷螭从来不在乎他嘴上刻薄,笑道:“你怎么便知道定是武宗皇帝转世?没准我是太祖太宗转世呢。”林凤致心道太祖太宗若是你这德行,哪有本朝的锦绣江山?只是近来在床上被他索求得委实过度,白天便忍不住打盹,也懒得和他多说话。
好象就是自殷螭说了御驾亲征的那一日起,对林凤致的索求陡然增多。以前常常都是隔几天才临幸一次,连续几天都做乃是少有的事,这一阵子也不知道是想到要上战场而兴头起来,还是自称的“定是被你下了蛊”于是寻求解脱,居然再也不换其他口味,每夜都强林凤致陪侍,连亲征出发途中也不肯放过,结果使得宣抚使的营帐每夜都是空扎,林凤致几乎都没去睡过自己的宿所,只能在御营过夜。并且因为身在军中,外出与另找床铺都不是十分方便,以至于林凤致的小怪癖都难以保持,逼得完事之后也必须和他同榻,时日久了,居然也不再睡不着,所以殷螭对此颇为得意,直叹息说以前少了很多乐子。
然而林凤致实在看不出,做完之后仍同榻算什么乐子,让自己心内暗自厌烦倒是有的。
因为他心里,实在将此事当作无可回避的苦差,既勉强,又无奈。虽然殷螭常沾沾自喜的说能让他也尝到快活滋味,林凤致也不可否认,每次床笫间被亵玩的时候,的确自己也会被对方弄到意乱情迷、不能自控的地步,忘我呻吟的那一刹,其感觉也颇为奇妙,大约拿殷螭挂在嘴上说的话来形容,就是“欲仙欲死”——可是,每次情事结束,从迷乱中渐渐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却总是有一种深深的空虚感,乃至厌恶感。所以每次才那么快的想离开,不想再被抱持和摆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保持着不容触及的、属于自己的一份余地。
如今却连这个余地也没有了,怎么能不厌烦?有时甚至不无怀恨的想,大约殷螭所想要的,就是连自己仅有的余地都掠夺了去吧。
能够完全掠夺,对于殷螭来说似乎是件非常满足的事,以至于欢好的时候愈发比从前热情,林凤致视交合为奉陪差事,一般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多想,却也能渐渐感觉到殷螭比之以前,似乎有了什么不同。到底是兴致更高,爱抚更热,还是恋恋不舍、再三再四索要的时间更长?林凤致说不上来,却在有的时候,感觉到对方竟有一种深重的期待之意,又不知他到底期待什么——便是知道,怕也是自己所不能给的。
不过殷螭对这种异常热情的解释,倒是十分简单,只是一句话:“忽然觉得以前的乐子不够,定要找补回来。”
因为这个“找补”,所以他明明声称要去战场杀敌,途中却整日忙着衽席交锋。害得林凤致恨恨的想,这个龌龊之辈怎么死都无所谓,我却好端端的只想清心寡欲,要是竟被他搞得纵欲过度而死,实在太也丢人了!
幸好不日大军抵达湖南,先在长沙驻军,殷螭号称亲征,自然要统领三军驻扎在城外;而林凤致这个宣抚使的文官,职责乃是同地方上的文职人员打交道,干些出安民告示、写征讨榜文的笔墨勾当,自然要住进省城之内,于馆驿挂上官牌,便成了临时的宣抚司。此后一路向西南征伐,到一处都是入城设司,与地方官府共同出榜安民。所以,到底和御营分离开来,不再需要夜夜奉陪,而且因城墙内外之隔,殷螭想偶尔找他都不方便了,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清净下来。
殷螭对这种状态自然不满之极,但他贪恋归贪恋,清醒还是有几分的,不论怎样好色,却也一直不忘提防小林这厉害家伙掌握兵权,参与军务。如果同在御营之中,因林凤致也算出征的重臣,军事会议也不好公然拒绝他参与列席,把他安置到城内宣抚司,这才能够做到内阁所言“只借其名,不予其权”的尽量利用,权衡利弊,情思爱欲只能暂时忍痛割爱放在一边。
林凤致也知道殷螭防范着自己,索性自己避嫌,埋头只干文墨勾当,纵使和他见面,也绝口不提“军情”二字。这种情况其实颇为古怪:明明出征前被朝野寄予莫大期望、又被大军打出招牌来借名平乱,到了战场之间,自己却成为最不知情的一个,并且宣抚司这等文书机关,往往是大军征讨前路已定,这才跟着不紧不慢的赶到安民,所以也几乎是最远离战场的一个——再加上殷螭刻意防范,机密军情决不与闻,使得林凤致近乎两耳闭塞,若非还时不时要随着大军动向写些榜文告示,就几乎连到底征讨到哪一方了也难知悉。
但军情再不知悉,军中几员大将却不知不觉也认识得熟了。这次亲征的三军,左军统领为天津卫调来的威武伯刘秉忠,右军统领则是在南京征调的勇义侯高东华,殷螭坐镇中军,然而他虽号亲征,其实于军事半分不懂,殷螭倒也自认其短,于是将新赏识的浙江守备袁百胜提升为中军先锋营营管,诸事交付,在实际上统领中军。于是这一支名为天子统帅的大军之中,实际上是以刘秉忠、高东华、袁百胜三人为最高将领。
这三名大将之中,威武伯刘秉忠是林凤致在被殷螭强行带出京时,于天津卫就曾见过的将官,只是那时林凤致高烧正自晕乎乎,强撑着穿上官服拜会过一次,也没有什么话说。而到了亲征军中,见面机会也不多。刘秉忠乃是太后亲侄,刘后的嫡亲长兄,却比刘后要大上近二十岁,一副精明强干的武官模样,也不知道是否受太后姑母憎恶林凤致的影响,他对这位身任太子少傅兼西南宣抚使的林大人颇有点高架子,偶尔遇上都是鼻孔朝天爱理不理,连殷螭也说合不得——当然他也根本无意说合,相反看到林凤致与军中将领不合,倒是颇为高兴,巴不得小林越不受军中待见越好。
刘秉忠几乎从来不在人前与林凤致说话,要说也是以极其傲慢的口吻询问公务,林凤致只记得他当众问过自己一回,那还是大军已平湘西,进发入贵州去征云南的路上,宣抚司跟在后面赶上与大军会合时,刘秉忠忽然问道:“林大人,过几日要拟告安南国的宣谕文,你可准备好了?”林凤致一凛,拱手答道:“多谢将军提醒,下官这就备办。”刘秉忠哼了一声,道:“这一回干系不浅,你们宣抚司可莫要误事!”
然而,如果说刘秉忠的傲慢态度教殷螭暗中窃喜的话,右军勇义侯高东华跟林凤致的交情就让殷螭颇为不爽了。高东华同刘秉忠一样是开国元勋之后,封爵还在刘秉忠之上,然而从先祖起就镇守南京,不免缺乏几分风光,在三军之中虽然地位足以与刘秉忠抗衡,亲信程度却大大不及,所以不免沾染上留都官员所独特的牢骚习气,私下颇有点与左军不对眼。他虽是武将,但世代居住东南之地,早已学得文采风流,尽管年近花甲,戎马半生,却仍以儒将自许,在南京时便与吴南龄之辈文人墨客来往频繁。林凤致乃是受吴南龄引见而与他认识,自身也是青年饱学,高东华正嫌军中粗人多而文人少,一肚皮的才华无人赏识,难得有这么一位文友自留都随军而来,能不相投?于是只要军务一闲,便进城去宣抚司找林凤致大谈诗书,呼为“小友”,俨然一对忘年文字交,竟比殷螭找林凤致还来得密切。幸亏高东华年纪太老,殷螭还不至于呷上飞醋,心里却不由暗生警惕。
而且这回出征的三军,因为军情紧急,左军是刘秉忠自天津卫带来一部分嫡系属军,在南京征调了另一部分;中军是袁百胜领了浙江沿海的一枝抗倭手下,在南京征调数千员,到湖南后又调集了一部分湘军。这两路大军都显得有点拼凑,惟独高东华所率领的右军,全是他守备南京的直系属下,用起来如臂使指一般的得心应手——这样的情况,使殷螭不得不疑心林凤致与他大套交情,别怀用意,却又不好公开发作,于是悄然不动声色的,尽量将右军的征讨任务安排得离后方远一点,隔绝宣抚司与他们的联系,免得林凤致借机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