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无瑕----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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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无瑕
作者:+尘色+

楔子

靳双成倚在躺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跪在自己双膝之间的少年。
少年的身子微微地颤抖着,垂着眼,睫毛上似乎还沾着水迹,让他看起来显得越发地弱小。
靳双成看着他缓慢地解开自己的腰带,而后是裤子上的系绳,那纤细的指头白玉一般,虽然手很稳,却能让人感觉到那上头的冰冷。
眼看最后一个绳结就要被解开,少年的唇上也似多了一分苍白,靳双成叹了口气,推开他的手:“行了。”
少年浑身一震,满眼惊惶,跪着挪开一步,拼命地磕头:“大爷息怒,息怒!”
到最后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轻颤,靳双成看着那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少年,忍不住想要伸手抚他的头,少年却又是一僵,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我不是在生气。”靳双成看着自己僵在半空的手,好久才终于握了拳收回来,“这样就行了。”
“可是……”少年犹豫,头也低了下去,“伺候大爷是莲玉的本分……”
靳双成眉头微蹙,重复:“我说这样就行了。”
那叫莲玉的少年似乎也听出了他话中的不悦,又猛磕了几个头:“大爷息怒!若莲玉伺候得不好,当家要罚……”
知他被自己吓怕了,靳双成下意识地放软了声:“没事,我不说,谁知道呢。来,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莲玉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却又站在那儿没有动,只垂着眼,衬着脸上一丝羞涩,宛如富贵人家怕生的少爷。
靳双成看着他,好半晌才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坐那儿吧。”
“是。”莲玉应了,乖巧地走了过去,危襟正坐的模样还是泄露出紧张来。
心知三言两语的安抚无用,靳双成软着声问:“你叫莲玉?”
莲玉点了点头,又轻声应了。
“哪两个字?”
“莲花的莲,白玉的玉。”
靳双成沉吟半晌,笑道:“莲出淤泥不染,白玉净洁无瑕,倒是个雅致的名字,是本名吗?”
莲玉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话,好一阵才道:“一入秦楼,从前的事就当作是上辈子了,莲玉只是莲玉。”
刚才莲玉怕他,现在却还是说出这样的话来,再笨的人也能听出话里的拒绝之意了,靳双成不好再问,见莲玉始终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心中便又生了几分怜惜,胡乱扯了些闲话,未到三更,便让他自己回去了。
到扬州前,靳双成也曾听说扬州秦楼是如何风流别致的地方,待真的登楼,绝色绝艳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就是当家的也是姿态撩人,相比之下,那叫莲玉的孩子既无艳丽姿色,也无勾人的姿态,实在很难想象,这样的他也能与其他几人一样是这楼里的红倌。
怕是牡丹有牡丹的艳,莲也有莲的醉人吧。
可惜自己意不在此,再醉人,也只觉得怜悯而已。
只是这一行怕是没有收获了。自嘲一笑,靳双成也不打算在这样的地方留宿,整了衣衫便往外走,外头楼上楼下都已经显得萧索,客人大多不是上了楼便是回去了,只有几个小倌在楼下大厅的角落里小声戏闹着,远远看去,倒也是难得的景色。
靳双成站了一会,便要下去,转头却见楼梯处两人搂得死紧,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脱尽,一阵笑语夹一阵喘息,旁若无人地欢爱燕好,一时半会怕是完不了事。
蹙眉摇头,靳双成转身往另一边寻去,果然也是一道楼梯,只是楼梯尽头有些黯淡,不知通往何处。
靳双成略一迟疑,还是沿着楼梯走下,等下了五六阶,已经能看清楚出口了,那儿一地清辉,显然不是到大厅里的。
怕是给楼里的人到后头去的楼梯吧。一边猜想着一边就要回身,楼下却传来一个声音,让靳双成停住了脚步。
“好不容易在微泫手里抢过来的客人,以为多少会有些私下的赏赐,哪晓得原来是个光看不做的主,啧啧。”
声音熟悉,靳双成却又觉得有些陌生了。
“怕是有什么暗疾吧,裤子都快解开了,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靳双成开始苦笑,微微抱手,也不急着回头了。
“不过他若能多来几次也不错。清倌陪酒一夜也不过半吊钱,跟他装个样子就能按度夜钱来算,白赚二十两银子,值。”
听到这里,靳双成忍不住蹑手蹑脚地往下又走了几步,想要看清楚那说话人的模样了。一直只听到一个声音,他也好奇那人是在谁的面前,才露出这样的性情来。
屏息凝神地走下楼梯,楼梯边上就是个小门,门外是个不大的院子,树静风息,笼着如银的月色,是与前面完全不同的清冷。
莲玉就站在离门口不远的一棵树下,一只手抚着树干,闭着眼低声说着话,脸上早没有了那一丝怯懦,身体也不像在自己面前时那般僵硬紧张,完全舒展开来的身体裹在素白的衣衫里竟显得纤细而诱人。
他说话时唇边眉上的讽刺和不屑让靳双成觉得震撼,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果自处,才能将眼前的人与不久前跪在自己身前怯懦可怜的少年重合到一块去。
莲玉似乎始终没有发现有人在旁,叨叨絮絮地说了一阵,便安静了下来,张眼看着天空,脸上的表情一点点褪去,最后,说了一句靳双成无法理解的话。
“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对吧。”
身上很痛。
仿佛每一寸肌肤都被刀狠狠划破,每一根骨头都被细细敲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每一次的呼吸都会带来剧烈的疼痛,让人恨不得就此死去,再不要呼吸,再不必承受那样的痛苦。
莲玉的意识开始恢复时,就忍不住呻吟出声,只是喉咙的干涩让他觉得更加难受。
“你醒了?”耳边响起的是一个温润的声音,平稳的声音里有着极细微的喜悦,藏得太深,让无法集中精神的莲玉不想去分辨。
挣扎了好一阵却始终睁不开眼睛,他的呼吸也渐渐急促了起来,因为无力而只能微微颤动的指头似乎被谁握在了手中,掌心温暖得让人不舍得放开。
先是模糊的光明,而后是一线清晰,再看清楚,入目的是一个青年男子微笑的容颜,片刻前听到过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你醒了?”
莲玉看着那个人,好久,才缓慢地眨了眨眼。
“啊……”张口时连声音都无法发出来了,在坚持了很久以后,他才挤出一个单调而嘶哑的声音,只是一声,他就微微皱了眉,闭上嘴了。
“砚知,倒水来。”莲玉听到那个人这么说。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飞快地递过来一杯水,那青年一手接过,小心地凑到他唇边:“大夫说你身上断了骨头,这几天不能轻易移动。”
莲玉又眨了眨眼,终于配合地张了嘴,等那人将水倒进自己的嘴里。
“这是……”好不容易喝完了水,莲玉艰难地问。
那青年一边将杯子还给那个叫砚知的少年,一边笑着解释:“这是离扬州不远的一个小镇,因为你伤得太厉害,必须马上找大夫,所以只能随便找个客栈先安顿下来。”
莲玉的脸色又苍白了一点,似想起了什么,好一阵,才又开口:“那……你是……”
此话一出,那青年就像是彻底愣住了,倒是一旁的砚知忍不住道:“我家少爷自然就是你的恩人呀!如果不是我们路过那片林子看到你浑身是血地倒在那儿,恐怕现在你都在阎王那儿等着轮回了。”
“砚知!”那青年似乎也回过神来了,喝了一声,阻止砚知继续说下去,一边对莲玉道,“我家书童不会说话,你别介意。”
莲玉沉默了一阵,才勉强扯出一个浅笑来,断断续续地道:“这位小哥说得没错……”
“哼!”砚知得意地哼了一声,被那青年瞪了一眼才乖乖地退到一旁。
那青年回过头来看着莲玉,半晌微微一笑,“我叫靳双成。你呢?”
那一笑让莲玉心中莫名一动,仿佛里面藏着什么……
“莲玉。”直到靳双成问第二次,莲玉才恍惚地应了一句。
“你为什么会受伤倒在那儿?是遇上什么事了吗?”靳双成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出神,只是柔声问。
莲玉似乎怔了一下,随即低了眼,缓慢地别过了头。
“喂,我家少爷问你……”砚知首先忍不住了,却没想到一句话没说完,就看到床上刚醒来的人身体微微地颤抖了起来,甚至有些很可疑的水滴落在了枕边。
砚知被吓住了,靳双成却似见惯不怪的,只是伸手用衣袖拭去他眼中的泪,连声音语调都没有丝毫变化:“别哭,不愿说就罢了。”
莲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抿了唇,让他看起来苍白而脆弱。
一旁的砚知都有些不忍心了:“别哭了,身体要紧,那些事都过去了。”
靳双成侧眼看他,唇边似泛过一丝笑意,最后只是淡淡地道:“你再休息一会吧,有什么需要的就喊砚知。”说罢,他又转头吩咐了砚知几句,便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莲玉也确实还虚弱着,便依言合上了眼,不一会便又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砚知正坐在桌子边吃早饭,见他张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把手上啃了一半的包子递出去:“饿么?”
莲玉看了那包子一阵,眨了眨眼,终于摇了摇头。
砚知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包子往碗里一丢,一边往门外窜一边道:“我去厨房里要点粥,少爷吩咐好的。”
直到砚知把门关上,莲玉才敛去脸上的笑意,嫌恶地看了那被丢下的包子一眼,挪了挪身体重又合上了眼。
疼死了。疼得都不想计较了。
砚知倒是回来得很快,捧着一碗清粥坐在床边小口小口地喂着莲玉。
“谢谢。”
“要谢就谢我家少爷好了,反正要救你的人是他。”
莲玉愣了一下,想起靳双成,忍不住问:“你家少爷……是什么人?”一般人若在山林里见到有人浑身是血地躺着,避之犹恐不及,怎么还会把这来历不明的人救回去呢。
一说到这个,砚知似乎格外自豪:“我家少爷可是很厉害的哦!珍色轩你听说过吧?”
没等莲玉回答,他已经自顾解释起来:“那是专门买卖古董字画的地方,南北各地都有分号,而我家少爷,就是珍色轩的主子。”
莲玉这一下才算真的被唬住了,半晌才试探着吐出两字:“双成公子?”
若说靳双成,也许知道的人不多,但若说到珍色轩的主子,那被天子点为丹青第一的双成公子,恐怕就无人不识了。
看来他是被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救了啊,这算是……命不该绝么?
砚知自然不知道莲玉在想什么,看到他的反应,脸上笑得灿烂无比:“你还满有见识嘛!”
“什么见识?”莲玉还没来得及回话,靳双成已经从门外走进来,听到砚知的话,便笑着问。
砚知吐了吐舌,转身讨好地道:“没什么,少爷你怎么来了?”
靳双成没有回他的话,只是走到床边,打量了莲玉一阵,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才道:“气色好了不少。”
莲玉低头浅笑:“多亏有你们。”
靳双成不以为然,只是像安抚孩子似的揉了揉他的头,软声道:“为什么会受伤倒在那林子里,真的不能说吗?”
莲玉脸色一白,好半晌才咬了咬牙,低声道:“我……其实是扬州城一个相公馆里的小倌。”
只那么一句,砚知就猛地倒吸了口气,一脸不信地看着他,甚至下意识地用衣角擦了擦手。
莲玉低了眼,久久没再说话。
“如果能选择,我想没有人会愿意过那样的生活。”房间里的寂静压得人透不过气,靳双成终于开口,语气中没有一丝鄙薄。
莲玉的眼中瞬间便泛了泪光,半晌才继续道:“后来那儿出了事,我就逃出来了……只是没想到,半路上遇到强盗,不但钱财被抢光了,还……还……”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都带上了一丝哽咽。
靳双成没有追问,也没有催促,只是抚着他的头,轻声道:“都过去了。”
语气很平淡,但那其中浅浅的温柔,让莲玉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快要被整个淹没。
好久,他才微声道:“他们觉得……我们这样的人……很恶心……就拿树枝一直打,一直打……”一开始不过是为了引起靳双成的怜惜,只是说到后来,那在林子里的种种又在眼前一一掠过,让他觉得害怕和绝望,甚至连自己的声音发抖了都没有发现。
砚知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了,既觉得他可怜,却又带着对小倌那根深蒂固的轻视。
只是他还在挣扎时,却看到自家少爷已经伸过手去,轻轻抱着那个人的肩,不住地安慰着:“都够去了,都过去了……你可以……”
可以如何,后面的话,靳双成却没有说下去了,只有波澜不兴的眼中漾起了一抹极淡的,可以被称之为“为难”的情绪。
一直到莲玉的颤抖停止了下来,靳双成才放开了他,坐回去时,脸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温润。
莲玉一直垂着眼,几次似要开口,见他始终没再说话,便又把话吞了回去。
“怎么?”靳双成像是在想着什么,目光有些游离了,却始终留意着莲玉的举动。
莲玉拿捏着又迟疑了一阵,才微声道:“如果不是得公子相救,莲玉怕已是山间孤魂一缕,只是如今莲玉身无长物,无以为报……若公子不嫌弃,莲玉愿为牛为马,终生伺候公子。”
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砚知瞪大了眼看着莲玉,靳双成则依旧一脸平静。
莲玉却几乎可以肯定,在自己的话说出口时,靳双成的眼底泄露了一丝光芒。
跟他过去在那些客人眼中看到的很像,却又有些不同。
果然没多久就听到靳双成道:“你若愿意随我走,倒也不必为牛为马。”
“少爷!”砚知大叫一声,不可置信地看向靳双成。
莲玉几乎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手也攒紧了一角被褥,随即便听到靳双成轻喝:“砚知,小声点。”
砚知却越发地激动起来了:“少爷,可是这人,这……他来历不明的……”
靳双成看着莲玉,半晌道:“他连自己最不堪的事情都说出来了,我并不觉得他可疑。何况,他说的种种,都可以到扬州城去问,是作不得假的。”
“就算是这样,可是少爷,他是个兔二……”
“砚知!”这一次没等砚知的话说完,靳双成已经开口喝止了,声音里多了严厉,终究让砚知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
莲玉偷偷地看了砚知一眼,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谢谢少爷。”
靳双成皱了皱眉,最后叹了口气:“我没有要你当下人的意思,你不必叫我少爷。”
莲玉又偷偷看了看砚知,这一眼靳双成分明是见到了,不禁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没事,好好休息吧,我们不急着赶路,等你伤养得差不多了我们再上路吧。”
莲玉没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手依旧死死地攒着一角被褥,显得乖巧而惹人怜惜。
靳双成又揉了揉他的头,这才站起来往外走,见砚知还伫在那儿不动,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砚知这才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出了房间。
直到房门关上,莲玉才轻吐出口气,眼中却不禁染了一丝失望。
没有要、当下人的意思……吗。
自那天后,砚知再没出现过,开始几日莲玉伤重不能起床,靳双成便亲自照顾他的饮食,甚至是梳洗更衣,到后来莲玉能下床自己走动了,他也依旧每日到莲玉房间里嘘寒问暖,言行间却没有任何轻视鄙薄之意,那种正人君子的风范,都让莲玉有些感叹了。
一直到莲玉身上的伤大好,靳双成才让砚知收拾细软准备启程。
启程的那天早上,莲玉下楼时看到靳双成已经站在门口跟车队的人不知在说着什么,只有砚知进进出出地把细软往最后一辆马车上搬。
“哟,起来了啊,还真当自己是主子呢。”一看到莲玉,砚知就先哼了一句。
莲玉半低了头,微声道:“莲玉不敢。”
见莲玉低眉顺目的摸样,砚知把手中包袱朝车上一丢,往回走到莲玉跟前,道:“我跟你说,救了你的命,还收留你,那是少爷仁慈,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攀上什么富贵的。别以为少爷说不要你当下人,就是让你当主子。那只是少爷不愿你太难堪,你也学乖一点,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懂吗?靳家可不比你以前那下九流的地方,处处都是规矩,你若让少爷为难了,我砚知第一个不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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