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霄日记
太清老师今天又打了个电话来,哼哼哈哈地说文献综述要注意格式。老爷子也挺不容易的,不过是催学生做课题,还得变着法儿拐弯抹角就怕学生不耐烦。
我的缺乏耐心已经天下皆知了么。
课题的一期报告迫在眉睫。下午我还是忍不住去了健身会所,对着沙袋挥了一个小时的拳头。大汗淋漓。汗水顺着头发淌下来,偶尔滴进眼睛里,竟然一阵刺痛,痛得睁不开眼睛。
筋疲力尽。靠着墙壁抱着水壶坐在地上,耳朵里充斥着嘈杂的舞曲,那些在跑步机上挥汗的人,是不是正需要这样的节奏感鞭策自己原地奔跑的倦怠和无奈。低头听见自己的呼吸。
高中时跑1500m,其过程就像翻越一座小山坡,开始时是阻力越来越大的攀登,彷佛随时都会面临体力在瞬间的崩溃,我记得我常常是一边想着我不跑了我不跑了一边咬牙坚持下去,可是一旦冲破某个临界点,就如同到达山顶后顺势随着重力下落,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大口地呼吸,还是累,却有一种征服的兴奋和成就感在体内滋长支撑,眼见终点。
很久没有再跑过那么长的距离,办了一张健身卡,按时来做器械练习打搏击操,都被天青笑话,特别是在他踢完一场球浑身臭汗的时候。
我们实在是太不一样。
天青就像过去我暗暗羡慕的那些会在上课时间偷偷翻墙出学校打游戏去的同学们一样。他的世界,对我来说,充满奇妙和陌生——也许我对他的感情,就是源起于后知后觉的曾经的小小少年对广阔天地的强烈好奇心和探究。之所以羡慕,是不是就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会经历那样的生活?所以只好眼睁睁馋兮兮地羡慕他们的年少轻狂骄傲率性敢爱敢恨,羡慕他们的青春过得是如此的有价值有意义。
是,我们实在是太不一样,即使明明他站在我的面前,明明在笑,明明在说话,看似触手可及,我都常常感到一种行将失去的惶恐,对真实的怀疑——强烈地缺乏安全感。
比如昨天晚上,我一路上屯积着一股莫名的怒气,越积越深,酝酿着见到天青的那一刻爆发。没承想,一见到他,他难得安静地负着手靠着墙,额前刘海垂着,挡住眼睛,不知道看向什么方向。我满心的情绪好像顿时落在一团棉花之上,无声无息消失殆尽。
再或者照着我的性子,我应该抓着天青臭骂一顿,为什么不注意自己身体云云,然后直接告诉他我喜欢他我们别再兜圈子浪费时间精力了行不行给个话吧。可是我竟然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天青看上去那么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里最是敏感骄傲。就算我知道天青待我特别,我是不是也要继续安静地等到他完全地情愿放下他一部分的骄傲和矜持来接受。
只一犹豫间,已经到了天青楼下,看着他离开,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我一直期待能够被他全心地依赖,当遇到棘手的事情时,他会第一个想到我。可是天青不是女孩子,他有独立的意愿和力量依赖他自己。那郁结在心里的怒气,不过是没有被他想起的失落和懊恼。
天青。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奔跑在1500m中的临界点之上,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停下脚步放弃,一边说我不跑了不跑了一边还可以咬牙坚持?是不是只要越过这个临界点,我们就可以顺风顺水,清凉的空气会沿着鼻腔咽喉气管肺叶渗进血液?
身上汗干透。深呼吸。虽然还是带着疲惫的慵懒,身体里充满着重新积聚力量的新生的喜悦。
觅盈盈(2)
天青抱着一只西瓜,一脚踹开天河宿舍的门,把里面的人吓了一大跳。
“紫英!”
“天……天青师兄……”有个声音小心翼翼地答应。
“怀朔。”天青一边打招呼,一边径直走进去,把西瓜丢在桌子上,拍了拍手,“紫英呢?”
“回家了。”
“啥?”天青转过头瞪着怀朔,一脸惊讶。
“回……家……了……”怀朔更加小心翼翼。
“回燕州?”
“嗯、嗯。”
“……”天青想了想,又问,“你们不是下午才考完?还有两周的教学实践周?”
怀朔点头:“但是一考完紫英谁都没搭理就回了宿舍,等我们回来他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去机场了,说是家里有些事得赶回去。”
“……”天青没说话,皱着眉头盯着怀朔,若有所思。
“师兄,紫英他……”
天青打断,淡淡地问:“天河呢?”
“……呃……”怀朔努力地回想,“紫英走了很久他才回来的,然后……听说紫英回家,他就一声不响地又出去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天青点头,转身出门,被怀朔叫住:“师兄,你的西瓜。”
天青头也不回,摆摆手:“送你们了。”
天青一边腹诽一边噔噔噔地上楼梯。他记得今天天河和紫英连着两门专业课考试,还提前下了晚自习,兴冲冲地买了一只西瓜劳军。结果是回来的路上打紫英的电话关机,打天河的电话没人接,正纳闷着,到人宿舍一问,紫英竟然已经回了家,天河也不见踪影。
天青越发觉得不对劲儿,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想起昨天晚上紫英不带任何情绪的一句话“天河去菱纱的生日会了”,想起紫英偷偷地埋头在自己肩上哭。
天青开始百折不挠地给天河打电话。名人名言:坚持就是胜利。事实证明名人名言不只可以用在中学生的议论文里。
天河终于接电话:“师兄。”
天青听到这一句“师兄”心道一声不好,天河同学平素总是在他的武力镇压之下乖乖喊爹。
“天河,千万别想不开。”天青很严肃。
“啊?”
“啊什么啊,你不会躲在哪个小角落一边喝酒一边没出息地哭吧。”
“师兄……”天河的声音听得出很无奈,“你想说什么?”
“哪儿呢你?”
“小南门。”
“跑那儿干嘛?”
“取钱。”
“……”天青莫明其妙。
“师兄……”天河开始吞吞吐吐,“那个……爹啊……”
天青再道一声不好。
“借点钱。”
“多少?……算了,你在小南门等我,我现在过去。”
天青在小南门边上的ATM机边上看见天河,坐在台阶儿上,手支着腮帮子发呆。
天青用脚尖轻轻踢天河的脚:“起来起来。别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摆给我看。”
天河笑得特别灿烂:“爹~借我两千。”
天青吓一跳:“你想干嘛?”
“买机票。”
“你也要回家?”天青继续惊讶,“爹的钱只够你坐火车。”
天河眼神黯淡。
“喂,我开玩笑的。”天青赶紧把卡塞进ATM机,“两千够么?”
“嗯。我自己还有。”天河懒懒地答应着。
“野小子,你到底想干嘛?”
“去找紫英。”
天青一惊,输入取款金额时手一抖,多按了一个零。
天青瞠目结舌,这时他觉得即使立刻风云突变雷声轰鸣九天玄女脚踩祥云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也不会再多惊讶几分。
天青看着天河喜滋滋地又一次把机票从信封里抽出来端详,无奈地摇头,一把抢过,伸手在天河肩头轻拍:“儿子,别这样,一辈子没见过飞机票似的。人会说爹我没好好管教你。”
天河只盯着天青手里的机票:“爹,还我。”
天青把机票放回去,确认天河的身份证也在里面,把信封封好,交还到天河手上:“喏,收好了。明天早上要我叫你起来赶飞机么?”
“不用。”天河摇头,“我记着呢。起得来。”
“天河……”天青的语气开始变得不确定,小心翼翼地试探,“为什么……想要去……找紫英?”
“他有事儿。”天河回答得很干脆。
“人自个儿家里有事儿。”
“不是!”天河很肯定,“他心里有事儿,因为我。”
天青没说话,只摸摸天河的头,心里叹了口气,想着,迟钝的野小子你终于发觉了。
天河在天青的注视下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泛起淡淡的绯红,一早融进夜晚路灯光里,轻软的橘黄灯光笼罩在他周身,把他抽离出夏日的燥热,抬手,彷佛连指尖都带着暖意。
天青拽起天河:“儿子,陪我喝酒去。”
天河哀号:“不要,我明天早起去机场。”
“那你看我喝。”
天青晃晃手里的啤酒瓶子:“儿子,你真的不喝?”
天河坚定地摇头。
天青抱着酒瓶子忽然忍不住笑出声。紫英,明天你见到天河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天河发愁:“爹,你不会还没喝就醉了吧。”
天青捏着天河的脸颊,左看看右看看,笑得更欢。
“唔……痛……”
天青不松手,却正色道:“天河,如果你真的确定自己对紫英的心意,就要让他也明白。”
天河点头。
天青放手,家教继续:“喜欢也好,或者更进一步,爱也好,也许不过是源起于某时某刻某种刺激,但是这种感情的外延还应该包含更多的东西:责任感、安全感、信任、理解……心理学里的行为主义主张从情景刺激到行为反应,由于人的社会性,因此你还不得不具备对你的行为反应负担责任的能力。……话说,你今天的专业考试考得如何?”
天河听呆了,情景刺激太强烈,暂时连行为反应的能力都失去。
天青硬生生地转换话题,不过是因为想起了玄霄,批判天河同学的同时恨不得也顺路赏自己一巴掌。
此刻,校园里某宿舍努力埋头码字的师兄突然打了个喷嚏。
柳世封公子很肯定很八卦地说:“小玄,青青在想你。”下一秒便被玄霄一本唐诗鉴赏辞典打得缩回床边咬着被角呜呜地哭。
天河回过神来:“爹,紫英答得很好。”
“我问你呢……哦,我知道了。”天青恍然大悟,继而用了然又无奈的眼光盯着天河。
天河低下头去。
“好啦好啦。”天青又揉揉天河的头发,“不说了,走吧。你回去早点休息。”起身,衣角被天河拽住。
“爹,付钱。”
天青冲着抢先抬脚跑路的天河咬牙切齿。
天青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看表,才6点40,重新闭了眼睛,翻了个身。
天花板上吊着的电风扇不堪重负地吱呀吱呀辛勤工作着,空气彷佛一锅凝固的浆糊搅都搅不动,没有半点风掺进来,身下凉席比体温还要灼人。额上汗珠一颗颗落下,天青觉得自己根本是躺在滚滚沸水里。
天青一边惯性地舍不得起床,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在空调教室面对冰冷坚硬的课桌睡觉的可能性。
昨晚天青把天河踢回宿舍之后给景天短信:明早帮我占座,教四,空调教室。
景天很快回:抵一份学三的鸡腿。
天青抱着手机大笑不止,他早已经忘记景天输了飞行棋由此欠下的债。
天青回:成交。
于是天青同学得以在第二天早上快7点时还能慢条斯理地赖在床上思考民生大计:今天的早饭是去学五还是学三,包子还是油条。
深思熟虑未果,天青继续不急不慢地起床,不急不慢地在水房冲了个凉,叼着牙刷,对着水房窗外的杨树发呆。
7月,杨树枝繁叶茂。天青看着树叶上积聚的累累尘土在前日的大雨里清洗干净,绿油油地树枝招展。天青欢喜得很。
对着窗外满满的绿,天青给天河电话。
“儿子,到机场了么?”
“嗯。”天河很兴奋,很紧张,很忐忑不安。
“儿子。”天青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呃……你真的……喜欢紫英么?”
“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
“跟我说没用啊。一定要都说给紫英听。”
“爹……你……”天河欲哭无泪。
天青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忽然竟然有些羡慕紫英。
思
清早,候机室,天河握着一张登机牌,看向落地玻璃窗外,一架飞机缓缓向登机口滑行而来。
紫英。天河轻轻念。紫英,紫英紫英。
下午6点,天青从自习室一摇一摆地晃到谨闻堂。谨闻堂北边是一处小花园,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傍晚,太阳尚未落下,气势却已然减弱,光线重新变得柔和,柔和里又带着懒懒的淡淡的眷恋。吃完了饭,和两三个朋友或是自己的爱人,在徐徐微风里,散散步、谈谈心、聊聊人生理想,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花园里一对对小情侣们莫不是被此景此情陶醉。
我们的天青同学此时却非常煞风景地站在花园西角的小竹林边上,运足中气喊道:“思思——小王八蛋——给我滚出来!”
一时间惊起鸳鸯无数。
面对众人侧目的眼光,天青毫不犹豫地一一瞪回去。
小竹林竹影婆娑,深深浅浅的光影里,一只小黑猫欢快地踩着小碎步跑了出来。
“思思!”天青不管不顾接着喊。
小黑猫跑到他跟前,竖起小尾巴,来来回回在天青裤管上蹭。天青蹲下身摸摸它背上的毛,柔软的,光滑的,披着阳光,也泛起细腻的光泽。
“思思,你又长大了些。”
小黑猫躺在地上亮出小肚皮,天青挠它,猫抱住天青的手。天青干脆坐到地上,把猫放在自己腿上,对着猫耳朵说:“今天换海鲜口味的猫粮。”猫抬起眼睛和他对视,天青笑弯了眼睛,伸手到身后去够自己的书包,竟然……够到一只……鞋。
天青连忙转头,瞪着来人,一时没说话。
“没见过?”玄霄没好气地丢了一包妙鲜包在天青怀里,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哪?”天青回过神。
“定时定点喂食。流浪猫喂养法则一。你教我的。”
“胡说,我们思思不是流浪猫。”天青气急,一把抓过小黑猫藏在身后,猫忍不住喵了一声以示抗议。
玄霄嗤的一声笑出来:“思思?”
“嗯。”天青点头,重新把猫放回膝盖上,很认真地说,“思堂,小名思思。5个月左右,男,未婚。”
玄霄听了哭笑不得,用手轻轻戳黑猫的脸:“好小。”
天青看着妙鲜包:“师兄,你很不专业诶,你买的是成猫罐头,思思要吃幼猫的。”
玄霄斜眼看着天青:“师弟,你很挑三拣四诶,不要算了。”
“要要要。”天青按住玄霄抢妙鲜包的手,拆开包装,一股浓郁的鱼的鲜香汹涌而来。
玄霄看天青沉吟再三,迟迟不动,小黑猫闻到鱼香却吃不着,着急得不停喵喵叫,一边用力踩天青膝盖,用小鼻子去够天青的手。玄霄问:“又怎样?”
天青凝视妙鲜包,无限深情:“师兄,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妙鲜包里的鱼、吃起来到底是什么味道。”
“你喜欢的话,下次每种口味我各送你一包。”
“……哼。”
玄霄笑。
“综述写完了?”
“没。差一点。”
天青低头小心翼翼地喂猫。思思小朋友阿呜阿呜地狼吞虎咽。
“天青!”玄霄很惊讶地叫了一声。
“啊?”天青对着思思笑个不停,随口答应了一声。
“……”
天青抬头,看见小竹林深处陆陆续续又跑出几只猫。天青热情地打招呼:“大白、小白、小灰、小黄、玳瑁、三角!过来过来!”
“……”玄霄指着那一群猫,迟迟说不出话来。
天青从竹林角落里扒拉出一只猫饭碗,盛进猫粮,心满意足地看着一众猫等兴奋地埋头凑在一起争抢,没有挤近碗边的猫眼睁睁地可怜巴巴地望着天青。
“天青……”玄霄终于缓过来,“这……是……什么……”
天青回头笑,得意兮兮。
思思围着天青打转,目不转睛地盯着天青手里的妙鲜包,不停地喵。天青挠它的脖子。
天青耐心甚好地哄:“思思,你已经吃了这么多了,再吃会胖。”
思思摇着小尾巴反对。
天青不松口,只是举着妙鲜,温柔地笑。
玄霄一时看得呆了。
另一个人的结局
玄霄站起身来拍拍裤子:“我走了。”
天青坐在地上,扽着他的裤脚不放。
玄霄回头。
天青一脸讨好地笑:“师兄……”
玄霄皱着眉头盯着天青拽住自己的乌黑小爪子。
“呃……”天青伸手在自己裤子上蹭了蹭,“那猫掉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