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心·绝情----湮色城主

作者:  录入:05-07

他永远失去了慈爱的母亲;而那个曾经和他一样活泼的孩子,被迫在短短的两年时光里迅速成长,变成了这副他所全然陌生、却无比熟悉的模样。
持续了不知多长时间的亲吻,不断地重复着简单的唇舌厮磨。就如一对在冬天里纠缠着取暖的小兽,彼此在对方身上寻求慰藉。
辛如铁的双手从椅上移到了他的肩膀上,而他的手却狠命地攥住了椅子扶手,几乎没把那坚硬的花梨木头捏出十个洞来。
那一次的再见,辛如铁对他表现出的崇拜与依恋非但未减分毫,反而有增加的势头。两人一起时不再只是玩闹戏耍,父亲日日亲自指点他们学文习武,兄弟俩同食同眠,白天黑夜都不曾稍离。
但他却没法像以前那样,全心全意地学习那些能让他成为一代大侠的东西。父亲演练着最得意的缚龙鞭法,他看去却比陆真摆弄金针刺穴乏味得多了。辛如铁一天扎一个时辰的马步雷打不动,他站上两炷香就想快快走开。如此捱了半年,他犹豫再三,终于跟父亲和外祖禀明了想要学医的志愿。两位都是在母亲亡故后一夜花白了头发的长辈喟然默许。不久,他正式对陆真行了三跪九叩的拜师大礼,从此,一年间只有三两个月在庄中度过,大部分时间都跟随陆真周游四方,行医学艺。
初时,辛如铁知道他又要离家,哭着求他不要走。他摸着弟弟的头,心下黯然,却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一直哭到他上了车马,辛如铁仍是使下人陪着,跟在他身后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父亲亲自来接。头两年,每一次他离开山庄,这一幕总要重重复复地上演。
两年后,辛如铁不再当着他的面哭了,但他知道,自己要离开之前的那天晚上,辛如铁必定会背着他偷偷地大哭一场,而且再也不肯送他出门。
再到后来,每次他要走时,辛如铁总是在前一夜为他打点好出门的行装,往往能想得比他更周到。第二天,辛如铁会微笑着送他一小段路,分别时,淡淡地祝他一路顺风。

追忆

凌绝心相信,他们分别的那些岁月,并没有冲淡他们之间的情感。
每一次他风尘仆仆地回到碧血山庄,辛如铁都是欣喜的,尽管随着年岁渐长,那份雀跃之色不再明明白白地流露出来,可他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块为他特意保留的糕点,一张为他勤加拂拭的书桌,一个未曾拆封的新巧玩意……一点一滴都带着让他鼻酸的脉脉温情。
而他因着那份把弟弟独自抛下的歉意,对辛如铁更加疼爱。在二人相处的有限时光里,他只想尽自己所能来讨辛如铁欢喜。
第一次,他问辛如铁:“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辛如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没有。”
“真的没有?”略感奇怪,怎么会没有,自己想要东西可多了,比如师父那套宝贝金针,传说中的种种珍贵药材,大内秘制的“定魄丹”……
“真的没有。”
好吧,没有。——也许只是今天还没有想起来,说不定明天就有了。
第二天再问,辛如铁仍是说没有。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他出门,那个答案一直没有改过。
第二次,他问辛如铁:“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辛如铁头也不抬:“没有。”说完又马上加了一句,“真的没有。”
“……”
半晌,他仍不死心:“真的……”
“真的。”辛如铁打断他,走到他身前,“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我做?你直接说吧。我不要什么,也一样会去做。”
他看着辛如铁认真的神情,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哽。他一把抱住辛如铁,什么也没有再说。
第三次,他问父亲、问外祖、问辛如铁的丫鬟……得出的答案是:辛如铁想要的东西叫做“没有”和“真的没有”。那个年少老成的孩子,就好像是无欲无求的一样。他不在家的每一天里,辛如铁除了读书练功之外就是吃饭睡觉,从来不曾提过任何要求。
凌绝心知道,自己刚才问出“你想要什么贺礼”这句话时,心里想着的,就是当年令他心痛万分的“没有”和“真的没有”。从那一刻起,自己刻意尘封的桩桩往事,即将无可避免地冲破禁锢了它们接近十年的囚笼。
他的眼泪无声无息地划过两鬓。
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在辛如铁面前落泪。在这之前,除了当日阔别辛如铁两年乍见一时触动亡母伤怀外,日后他历经了多少委屈与伤痛,都再也没在辛如铁面前流露过半分。
包括十七岁那年,他被逐出碧血山庄。
那时他捧起辛如铁的脸,本以为那双凤眸中的湿意终会溢出,却不料辛如铁最终却绽开了个温柔的微笑。
辛如铁用掌心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淡淡地道:“你在碧血山庄里,是我哥哥;你不在碧血山庄里,也是我哥哥;你走到天涯海角,还是我哥哥。”
他顿时觉得鼻腔一酸,慌忙松开手,站起来背过身去继续收拾衣物。其后,辛如铁再没说过一句话。
在最后一次走出山庄的大门之前,他紧紧地拥抱了辛如铁。那时他才知道,少年的身体一直在轻轻地发抖。狠心松开手,他大步出庄。走出很远之后他才敢回头,辛如铁伫立在气势宏伟的大门边,身形显得那么瘦小单薄。
“碧血山庄的大公子染病夭折”——这是江湖中人使用了整整一个月的谈资。
两个月后,他在碧血山庄三百余里外的一个山谷中定居下来。因为这里有一处极好的天然温泉,对治疗陆真的伤势有着不可取代的功效。
又过得半年,“破劫谷”与“凌绝心”的名头渐渐地响亮了起来。
凌绝心本以为他一旦出了名,辛如铁不久就会找上门来。没想到,从出庄那天开始,到他再次见到辛如铁,当中竟隔了整整三年时光。
凌绝心感到自己的眼泪被柔软的唇瓣轻轻地啄去。带了薄茧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脸上的每一寸地方。十年来他与辛如铁从未如此贴近。
他止不住他的泪水。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刻自己会如此伤感,如此软弱。
他也不敢睁开眼睛。他害怕这一刻,自己还是只能在辛如铁的脸上看到微笑。
温柔的微笑。淡淡地说话。不知道什么什么时候开始,这竟成了他对辛如铁的全部印象。辛如铁的心门仿佛全都对他关上了。辛如铁的所思所想的一切,他再也无从知晓。
他的二十岁生辰,他自己并不记得。当时他的徒弟没有几个,大部分病人都得由他亲自诊治。前一天夜里,偏偏接二连三送来了几个症状极险的伤者。都处理好后,天色已经大亮了。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略略回复些精神了,这才盛了碗早熬好的药粥,去到陆真房中。照例喂陆真喝了粥水,细心推拿按摩一遍周身穴道后,他只觉得自己累得一个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于是干脆趴在陆真床边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他发现自己竟是睡在了卧室的床上。
惊疑不定地冲到陆真处,却失望地发现一切如常。颓然转过身,他想自己也许是睡得糊涂了,自己几时回了房也不记得,却在抬眼时看到了阔别三年的微笑。
说不激动是假的,弟弟,你终于来了!
说不埋怨也是假的,小兔崽子,你怎么才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已经长得跟他一般高大的青年,他吐出口的话竟是平平淡淡的一句:“你来了。”
辛如铁微笑不改,淡淡地应道:“我来了。”
他近乎贪婪地仔细注视着那违睽已久的容颜。
一个多月之前,他听说碧血山庄前任庄主金盘洗手了,庄主之位由自己的儿子继任,不由暗自担心只有十六岁的辛如铁如何能够统领众人,掌管好偌大的山庄。可这时一见,他却觉得先前的担忧全属多余。
蕴蓄在眼角眉梢的沉稳气度,使辛如铁看上去就是一个能使人全心信赖的成年男子。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流露出英挺而硬朗的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心折。
辛如铁的武功要多么高明,才能无声无息地进了他紧紧锁好的屋子,并且把他这个睡得向来警觉的人从一间房抱到另一间房,却丝毫没有惊扰到他的酣眠。
当日那个小小的婴孩,仿佛在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今日的青年才俊。真是他的骄傲。
他说不出的欢喜,又说不出的感慨。
他没得到一个意料之中的拥抱,却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锦盒。打开一看,一顶白玉冠静静地躺在绸布中。辛如铁道:“这是父亲让我代为转交的。”
他闭了闭眼,逼下眼底的酸涩,笑道:“真是多谢他老人家了。愿他老人家福如长流水,寿胜不老松。”
辛如铁低低地“嗯”了一声,问道:“陆先生还好吗?”
他点头:“还好。”
辛如铁再不说话,却像变戏法一般摆出一桌饭菜来,每种菜式都大合他的心意。略显伤感的气氛被诱人的香味驱散了,他们并肩坐下,一起吃了三年来最开心的一顿饭。
辛如铁没在谷中多留,当晚就回去了,临走前也没说几时会再来。凌绝心不禁有点气恼,又有点难过,一夜没睡着。
谁知第三天的午后,他正在看诊时,忽闻弟子来报,说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进入了谷中,正在到处挖土动工呢。他出去一看,为首一人正是辛如铁。从那天起,谷中的一间间木屋变成了一座座院落;也是从那天起,破劫谷开始成为江湖中的“圣地”。
自此,辛如铁成了破劫谷的常客,少则一月,多则两月,总会到这谷中走一趟。只是他从不肯在谷里过夜,劝过两次无效后,凌绝心也只好由得他朝来晚去。最让凌绝心感激的是辛如铁每次都会给他带些珍贵的药材。老参鹿茸虫草血燕这些还算是平常的,诸如雪峰隐莲、昆仑赤蛤、九叶灵芝等无比稀罕的疗伤圣品也为数不少,真不知道他如何得来。凌绝心每每想要道谢,却见辛如铁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怕他怪自己太过分生,那声谢字就咽回了肚子里。
如此过了六年,辛如铁往返于碧血山庄和破劫谷两地,风霜雨雪未曾稍改。在他手上,碧血山庄名头日响,江湖人谈起时,往往尊称为“天下第一庄”。

索礼

不知道过了多久,凌绝心的眼泪终于渐渐止歇。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蜡烛一根根地熄灭了,周围渐渐地暗了下去。
一片寂然中,凌绝心睁开眼。
月光从窗外斜斜洒入,细细碎碎地落在辛如铁的晶莹双眸里。
这种无比专注地凝望着他的眼神,从来,就只得辛如铁会有。
在他离开碧血的那头三年里,他不时会想起辛如铁。而每次想起,他发现,自己的脑海中最深刻鲜明的印象,就是辛如铁对自己至为专注的凝视。他也曾想过,或许辛如铁是爱他的,这种爱,不是一个弟弟爱一个哥哥,而是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好比父亲爱母亲,好比他爱陆真。
他爱陆真。
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句话套用在他对陆真的爱慕上,真是再也贴切不过了。
在童年失怙时承他温柔抚慰的时候?在拜师受业时得他谆谆教诲的时候?在周游遇险时蒙他舍身相救的时候?
他说不上来。可是那份爱意,在他蓦然惊觉时,早如细涓成流。
他肯定他是爱着陆真的,但他不敢肯定辛如铁是爱着他的。
说辛如铁爱他,证据呢?
细细地回想,他竟然发现,能够证明辛如铁对他有强烈的依恋的事情,几乎全部都发生在辛如铁十岁前。
比如他每次离家前的涟涟泪水,比如他每次归家后的寸步不离,比如那个共浴时的亲吻,比如同眠时的相拥。
后来,辛如铁对他的拳拳眷恋,好像是一日淡过一日。
而在他彻底离开山庄之后,一直到今夜之前,辛如铁对他所做的一切,只堪称弟弟敬爱兄长的最佳楷模。
两人就这么长久地对视着,一动不动。
这一刻,辛如铁没有微笑,低低的嗓音听来就像是高山顶端的薄云,缥缥缈缈:“我想要什么,你知道了吗?”
凌绝心瞪大眼睛,张了张嘴,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吗?”指尖在凌绝心的唇上轻轻划过。
凌绝心顿感口干舌燥,一颗心怦怦地乱跳。
辛如铁的眼眸,渐渐与他记忆中那个十三岁少年的,重叠了起来。凌绝心胸口一酸,热血上涌,一个“是”字冲口而出。
缓缓地俯近他的耳边,辛如铁的声线中似带着蛊惑人心的沙哑:“若我说,我想要你……”
凌绝心全身一抖,颤声道:“你……你……”
“你也会给吗……”是他曾经最为熟悉的,辛如铁的气息。温热的,湿润的。拂过他的耳垂,烙落他的皮肤。
凌绝心全身发软,脑子也像是瘫痪了一般,全然不知要如何应对。
他感到意外,却又隐约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惊讶;他感到迷惘,却又隐约觉得自己其实清楚明白;他感到惶惑,却又隐约觉得自己其实有些欢喜……他分辨不出心底纷繁的情绪中哪样占了上风,于是他干脆闭上眼睛,对自己说,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他生命中的一场梦。
春梦无痕。
不料过了良久,身前的人却再没动静。他仍是紧紧地闭着眼睛,心底渐渐涌起不安。却听得轻轻的笑声低低地远去:“哥哥,从小他们就说你聪明……怎么今天我开个玩笑,你却当了真……”
他猛地睁眼,前面空荡荡的,哪里还有辛如铁的人影?他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只见廊中杳无人迹,徒余白地如霜。
段淼在谷中住了下来。
吕慎在自己的房间里用木板给他搭了张小床,算是他暂时的居所。段澜第二天就被从医庐移到了专供伤患疗养的紫竹院,白天大多数时候他都要去照料段澜,稍为空闲时就帮吕慎浆洗一下衣物,打扫一下屋子。后来段澜一日比一日好,已经不需要他再整天地贴身服侍了,他就央求吕慎带他出诊。吕慎爽快地答应下来。开始时他只是坐在一边看着,后来吕慎知道他识字,就教他辨识各种药材,记诵些常用的药方。段淼记性甚好,吕慎教他什么,讲过一遍他就能牢牢地记在心里。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他每日里看吕慎和同门救死扶伤,往往着手成春,虽然一直还没机会见到凌先生,可是已经对神医的手段心折不已。晚上回到吕慎家中,他又央吕慎教他些医术药理。吕慎也乐于相授,毫不藏私。
一天,大夫说段澜已经可以如常走动了,段淼便搀着段澜在谷中慢慢散步,舒展一下筋骨。
他们随意闲聊,不知不觉间转入了一条小径,两旁野花烂漫,种类繁多,十分喜人。两人对望一笑,着意观览,一路行去,却发现小径的尽处是一湾泉水。只是这泉水状甚奇特:表面上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雾气不说,细心观察,还能看到水面时不时就翻腾起几个水泡,又全不像鱼儿吐出来的。
段淼少年心性,便要脱衣下水,说道:“待我下去看看那是什么!”段澜知他水性极佳,也不加阻拦,只是嘱咐道:“要小心些。”就在泉边坐下,微笑着看段澜“扑通”一声跳到水里。
段淼一入水中便哇哇大叫了一声,段澜急忙问:“怎么了?”段淼惊奇地道:“这泉水竟是热的!”段澜放下心来,点点头。他曾听人说过这世上有一种泉水天然温热,可以祛病疗伤,当时深觉罕异,没想到能在这里得见。段淼见兄长没说什么,料知并无不妥,他久未玩耍,这下既入水中,岂有不尽兴嬉戏一通之理?于是跟段澜打了个招呼,哧溜一下就钻进水底。段澜自在泉边小憩。
段淼潜了一会儿水,见段澜在岸边闭目养神,便往远处游去。这泉池看上去不大,段淼沿着边沿游了一段,竟见一道山屏后面还藏着一大湾泉水。两池表面看去似乎并不相通,可段淼潜入水底一看,却见到了一个窄窄的缺口。他兴致勃勃地钻过那缺口,继续前进。这一处的泉水可比之前那里热得多了,泉面的水蒸气也更浓重,不一会段淼便觉得皮肤有些辣辣地痛,想要按原路后退回刚才的池子里,却发现在水底根本不敢睁眼,不然只怕会烫伤眼睛,于是只好奋力前游,只盼尽快到岸。
所幸他泳技高超,在水里就像鱼儿一样毫无阻滞,约莫过了盏茶时分,触手处总算是实地了。他长长吁出口气,赶紧手足并用地爬上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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