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这是怎样的蔑视,他这么说那些以只读过圣经为荣的贫乏修士也就算了,我可是按照格莱弗里老师列的书单一本本仔细读过去的!……然而还是不能发作,告诉一个诗人自己读过那种异教徒的书,完全是给自己找麻烦,万一什么时候教会的监督下来,训诫我要纯洁思想谨遵教义的话……我可是有案底的,还是很严重的案底,身家性命都握在别人手里,现在还没受处罚只是因为人家另有考量而已。
他没有转头看我,却像知道我现在的表情和想法一样,讥讽地轻笑出来:“好了我知道你读书破万卷,没必要纠结于圣经中的诗篇了。”
接着他用静静的语调念了一首十四行诗,不加调律,反而更加沉静而动人,或许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中隐含着深深的悲哀。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秋天,
当黄叶,或尽脱,或只三三两两
挂在瑟缩的枯枝上索索抖颤——
荒废的歌坛,那里百鸟曾经合唱。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暮霭,
它在日落后向西方徐徐消退:
黑夜,死的化身,渐渐把它赶开,
严静的安息笼住纷纭的万类。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余烬,
它在青春的寒灰里奄奄一息,
在惨淡灵床上早晚总要断魂,
给那滋养过它的烈焰所销毁。
看见了这些,你的爱就会加强,
因为他转瞬就要辞你溘然长往。
念完整首诗,他突然抹去悲哀的调子微微一笑,画蛇添足的加上一句:“莎士比亚么~你不用担心,虽然这个人生在异教徒的国家,但他本人应该不是异教徒~”
就算他加上这些掩饰,我还是觉得悲哀,异样的悲哀,就算不断地告诫自己犯人的事和我无关,也没有效果。他的语言是有力量的,不管是乐曲,歌,还是诗,都足以影响我的思绪。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当年受到的所谓意志力训练,简单总结一下就是这么个中心思想。
——我的心上有伤口,所以才会被区区一个诗人影响——那时我想得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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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想得太简单了。他可不是‘区区’一个诗人……”
“这话怎讲?”
格莱弗里大人突然捂住嘴,扭过脸看着那唯一一扇通向外面的天窗,一脸说漏了嘴的表情:“这个……反正也是之后才查到的,和你那时候没什么关系……”
我深深地望向他,在他能发现之前,能看多久就是多久吧。我知道我的目光几乎可以形容成如饥似渴……我有多久没见过他这样真实的表情了?五年时间,足够漫长,但我感觉到的似乎比五年还要长得远……
远远的看着高处那小小的一块被切成九份的天空,随着一声叹息而出的,“心上的伤口,就连圣人也很难说就没有吧……”
我轻轻应了一声,不必多回答,这是真理。
“我,这几年,只是熬在这里……你的话,刚刚才出教会学校,在外面闯得一定很辛苦,对吧……就连自己的导师是谁都说不出口……”
“您错了。”我纠正他,语气非常坚定,“我的导师是格莱弗里大人,无论在哪里我都堂堂正正的这么说。”
“……”他沉默地坐下,避开我的视线,“那只会让你更辛苦,傻孩子……哈,明明是我说的先把正事讲完,怎么又扯到私事上了。那天还说了什么?应该还不止那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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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那是所罗门王,也不可能帮得到你。那个……以外的事情就用不着多谈了。”
“那个~以外?哪个以外?”
“……”作为修道士,什么是不能说的一目了然,他明知故问,这样再回答就是我的愚蠢。所以闭口不言就足够了,到这里就行。
“哼~他是做不到什么,不过啊,相对的,你们这边的大人物也没胆对我怎么样。”本是炫耀的话,语气中却少了刚来时的那份洋洋得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绝望更深刻的虚无感,别人没经历过也许体会不出来,但很不幸,我明白。
囚室里传出细微的动静,就像老鼠什么的在啃木头。他在白泥灰墙面上用指甲刻出的零星词句,我早就发现了,不奇怪,一般人也喜欢在生存过的地方留下一点点印记,更别提他这种文字崇拜者。
没有理会那点声音,我继续就“大人物”这点说:“你是指副狱长?摩达爵士是武人出身,不懂得阴损的办法,既然一开始你就有拷问赦免,又是王指认的犯人,凭他肯定想不出能做什么。”
“不不不,不止是他,我看就连正职的也不敢。”
正职?我回忆了一下,来狮鹫堡根本就没见过正职的典狱长,在狱卒之间也没听说过,“别夸大其词了,注意一下事实,这个监狱正职从缺。”
“怎么可能,当然有的,就是那个……什么什么主教,应该是主教没错。”
“你在外面听说的?”
“不是……”他趴在草垫上把头探出铁窗,盯着我的脸,用俯视的表情仰视一会儿,突然邪邪一笑,沉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唱出来。
——对那些带着花束给我上坟的人,我只有发笑,
他们无知、疏懒,随你称呼,
他们捉摸我同这石头有某种关系,
殊不知我便在那些、还有这里的花海里。
塔拉凯的《一个死者所言》,这是在讽刺我忽略了手边的东西?在劝诫我不要漫无目的的追寻,最想要的东西往往就在身边?
“放心吧。”他呼地倒下,光艳的黑色长发呈扇形散在草垫上,“不久以后就能见到了。现在的话,就连王也什么都做不到了。”
“你说什么?!”这句话大不敬,不过其实我更在意的是“不久以后就能见到”这半段,说见到,是那位典狱长?主教?……从开始起还很缥缈的预感,突然有了个轮廓,我一边欣喜,一边又在咒骂,无谓的希望啊,别再折磨我了拜托。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说自话,“因为没必要了,什么都没意义了。”
——强大的女神们,请赐予我一个夏季,
还有一个秋天,唱那美妙的歌曲,
这样我的心更乐意装满
音乐新鲜的甜蜜,然后逝去。
这灵魂在世间被剥夺其天赋权利,
到了冥国也不会找到平和静谧;
但是在那珍贵而神圣的时刻,
诗歌已谱成,我的艺术圆满至极。
那么欢迎沉默,欢迎冰冷阴郁的世界!
我将心满意足,即使必须把里拉琴遗下,
并且无歌地寂然而行;因为一旦我
像神袛一样生活,便再也无所需求。
《致命运女神们》,对于诗人来说是最最切身的歌,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在斟酌着字句写出这悲哀又极乐的歌词时,到底在想什么?
我又看眼前的这位诗人,他在想什么?心满意足么?他再也无所需求吗?那个不想再多说话,写满了拒绝的背影,我只能看到他的绝望,不是无所需求,而是想要的永远失去了,无论怎么努力也得不到。
第二天,我亲眼看到,给他送饭的狱卒在他面前狠狠把里拉琴踩得稀碎。
这着实很奇怪,那位老人明明性格敦厚又温和,一直对每个犯人一视同仁,如果要理解为诗的力量的话,我当时又完全不能猜到他破坏心爱之物的原因。
“要不要我给你拿出去修?”
“哟~干吗突然这么好心?我会误会的哟~”
“我在问你话。”
他低下头,再抬起头,没正经的一笑:“No,3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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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在外面听说过,在牢里一直关着单间,你身边的狱卒也不知道……他却这么清楚……你看呢,休迦,说说你怎么想。”
这问题我也考虑过,所以就直接诚实的回答:“我想不清楚。”
格莱弗里大人也不明说他的想法,只是把下巴搭在交叠的十指上,淡淡的看着我这边的桌角,“看来比我知道的还厉害呢……那么,你现在明白他破坏心爱之物的理由了?”
“是的。”如果早点明白就好了——虽然现在我会这么想,但实际上知道了那个理由,我也没有阻止他的办法,这点事我还是明白的。
“说说看。”
“当一个极度迷茫的人终于决定走向错误的道路时,尤其是在他明白自己要走的路是错误的时候,因为想要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意项,不甘心立刻从所有人脑海中消失,还有对自己常用物品的珍惜……”
“……你不用背书的……”
“预备自杀的人要分东西。”
“答对。他确实没有可以分发东西的对象,所以干脆自己亲手将其毁灭。但是……那个诗人是自我存在很淡薄的人吗?”
“不。”这次我回答得很干脆,因为证据确凿,一个只有我注意到的小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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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里拉琴,就改为清唱,低音有沉郁的悲哀,高音有气竭的悲哀。
——可怜的死者,他们在大地的阴影里逗留。
大地悠久的圆锥形阴影里布满灵魂,
那些灵魂找寻不到越过无常之海的道路。
呵,仁慈些,仁慈地对待你们死去的灵魂,
赋予他们些许勇气,
帮他们建起死亡的小舟。
因为死亡之后,灵魂到达绝对忘却的甜蜜之乡
还有很长很长的旅程。
每人都需要一只小舟,一只小舟,
还要为最漫长的行旅做好准备,装备他们
充满敬爱,就如同将要出海远航的水手。
从前也只有我在的时候,他会用大段的讽刺诗来代替招呼,而现在,他的歌声,有关于死亡、墓地和哀悼的歌,从日出到日落,没有止歇。
难道他是在表达,悠扬的声音是最后的宝物吗?
然后我发现我又错了。
被安排调任过来的另一位狱卒,恶意地把水罐打翻在他的草垫上,我上报去换一张的时候,长官居然在我眼前从堆得满满的仓库出来,关上门,说一人一张没有存货可以换。
于是他只有睡在冰冷的地板上,在这阴雨绵绵的天气里,等待阳光把草垫晒干。
几天后,我偶然检查狱卒送来的饭菜时,发现那分量明显不足的粗劣饮食,不仅早就冷透了,还隐隐的散发出酸败的味道。
——我真愚蠢,竟然从没想过这方面,从这情况开始已经过去几天了?
这样问他,只换得毫无表情的一瞥,好像反而是打断了他歌声的我不对一样。
睡地板,他安之若素,吃冷饭,毫无怨言,等到他终于发起高烧来倒了嗓的时候,竟然也满脸的理所当然。
嗓音对吟游诗人来说,理应是比生命还宝贵的东西,但常识对他这样反常识的人不通用;我也一直听说吟游诗人贪生怕死,只要亮家伙出来就没有不供认的,为了活下去,自己、亲友、同伴,什么都能卖——当然这一条对他也不通用。
于是我听着他沙哑的嗓音在牢里低徊,优雅又有力地念出抑扬的诗。
——群峰
一片沉寂,
树梢
微风敛息,
林中
栖鸟缄默。
稍待
你也安息。
歌德的《游子夜歌》,用他现在的声音念出是多么契合,但我真是要受不了了,他这些悲歌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从前,刚来的时候,他那些讽刺挖苦,亵渎圣书的言辞,粗俗的市井脏话,回想起来反而甘之如饴。
他现在基本不会主动理会我。
不管我怎么检查,总有狱卒来找他麻烦,就连狮鹫堡另一头看女牢的几个老太婆都来插一杠子,就像整个监狱内所有人,都对这个毫无关系的人恨之入骨一样。
再过一段时间,他几乎不吃东西了,就算我拿自己做的午餐换下他的牢饭,只要没有在一边紧紧盯着,他就一口也不动。要求他吃干净?他会花心思把面包掰碎填到墙上的砖缝里,汤倒进便器里,蔬菜和肉丢到高高的天窗台上喂鸟——藏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地方,总之就不会是自己的肚子里。
在这种情况下,他迅速消瘦下去,双颊下陷,一直发着低烧,但就是这样,诗的声音仍然一刻也不止息,只是声音越来越弱,与此相悖的,他的眼睛却越发的灼灼发亮,像冬夜里闪着星光,只是这光芒比一片死寂的黑暗还要悲哀,因为人人都知道它燃烧殆尽就会消失,再也无处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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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确实很难处理。”格莱弗里大人习惯性地为我开脱。
“我想办法尽量去处理了。但是……”
“嗯?”温和的声音,点到为止的引导,这都是令人放松的谈话技巧,接受告解的第一课研究的就是这个,我不会会错意的。我确实不喜欢你这样,老师,之前已经说了那么多,事到如今又好像马上能恢复成公事公办的样子。
“就算三餐饭点上都进去紧紧盯着他吃完,他也吃得极之不情愿,到最后终于有一天,中午我打开牢门送饭的时候……”
“他说了什么吗?”
“饶了我吧。”
他露出微微惊讶的样子,很轻微,但桌子对面的我看得很清,大约以为是对他说的?这样才对嘛,不要再装了,你原本就不适合这个职位,更别提现在这种被强迫的状态。
“……他开口就是这个。别管我了,求你了。他双手搭住我的肩膀这么说,简直有点低声下气,这在开始时根本不能想象。接着他又说,放开我吧。”
“已经临近崩溃了,可怜人。”在胸前划一个十字。
“老实说我当时非常愤怒,也很丧气,尽一切可能来帮他,他居然还当你是讨厌的拦路狗……实在很丧气,真的。”
“他决心很坚定。”听起来他只有这一句话要说,没有犹豫,没有欲言又止,但我大概猜得出他打了多少腹稿。
——睿智的、坚信的、受神宠爱的格莱弗里老师,自视甚高的神学生们最看好他的一点,就是上台讲课从来不拿讲稿,可身为他的门生,我却清楚他在台下做了多少功课,资料书籍笔记纸张,总能堆满一桌。
“确实如此。”我简短的回答,“所以当时我就气鼓鼓的出去了。”
“……然后?”
“之后变本加厉地盯紧他,威胁他如果再不吃就给他下胃管从鼻子里灌进去,一天当中闲下来的时间全都坐在牢门口,有事的话能拿起走的也搁到他门前做。还有其它很多。”
格莱弗里大人脸上浮现出些许无奈,“你还是小孩子么?”带着笑意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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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开始绝食起我就已经认识到,这个人所想的事情前前后后只有一件了,在这个时候想尽办法来延长他的寿命,冠冕堂皇的可以讲是为了我的本职工作,副狱长的交代,王的信任,但说到底也就只是我自己的赌气而已。
从时间上来看,他的转折点很明确,在他心爱的“所罗门王”来探监之前,明明还活泛得很,恼人的自命不凡,连讽刺带挖苦,在那个人离开之后,却每况愈下。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之前狂傲地宣称这所监狱没人能动得了他,确实是有道理的:且不提诗的力量,就以他这个身份,第二王储的情人,被王亲自打入监狱——赛尔曼王的子女有很多,优秀的也就这两个,第一王储稳重又有将才,身体却不是很好,万一出了什么事,王可能还必须拉下老脸来用这张锁起来的王牌来跟次子和解。
就连堂堂赛尔曼王都不能动他,全国上下还有哪个能为难他威胁他?
另一种可能,如果是“所罗门王”舍弃了他,按照诗人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普遍性格,这时的反应应该是使用诗的力量控制我,打开牢门,然后奔向自由,浪迹天涯寻找新的邂逅。
……不管怎么都说不通。
本来就从没听过一心求死的吟游诗人,说诗人自杀的多,那是无病呻吟的宫廷诗人——都是用药过量死在自家豪华大床上的;或者是不愿意多走些路卖唱也不愿意贱卖自己宝贝诗文的贫穷诗人——都是饿死在路边的。
如果说是爱人死了?我摇头,那天明明还看到,活得好好的嘛。